一、婚姻

婚姻对每个人的一生来说都至关重要,无论男女。生命中没有什么像婚姻那样,能在生命的机理和人类的灵魂上烙下深深的印记。当然,父母对子女的爱构成了我们生活与行动的大部分,即使如此,这种爱也不如婚姻那样能深刻地影响一个人的性格特征及其生活的品位和格调。婚姻为夜晚的家庭平添几分色彩,赋予私家花园一些个人气息,使厨房香气四溢。婚姻能使人兴高采烈,使人万分沮丧,使人心气平和,也能使人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正是由于婚姻的存在,日常生活的大量琐事才显得意义非凡——比如,一家公司的总裁上午10点要去会见董事会成员,他早餐的牛奶罐是不是温的,咖啡够不够热。“你错了,”读者会说,“如今的总裁夫人根本不用做早饭啊。”“那就更糟了,”我会回应道,“你是说公司的总裁不再享有连农夫都拥有的特权了吗?他不再知道炒鸡蛋不是由陌生人,而是由他爱的人做的,恰如他小时候炒鸡蛋是由他的妈妈为他准备的?”假如,我们忽略生活中此类琐事,假如,由于缺乏异性之间的亲密关系和乐趣,我们忽略生活中所有此类琐事,那么,生活似乎就没什么意义了。

不,此类琐事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我们可能已经经历这类琐事,也可能还没有。无论在平静的时光中,还是在阴沉的日子里,妻子对男人很重要,而丈夫对女人也很重要。这是因为,我们发育于一个孤独的卵细胞。一个卵细胞一旦由于两性结合而被激活,就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并开始了由一生到死的旅程。其间,无论周遭环境如何友善,他的整个身心都封闭在孤独的环境中。只有与异性的另一次结合,才可以使他忘记自己的孤独。现在,这种爱是男人和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体验到的最令人振奋的情感之一,同时,它不断发展,最终达到两性间肉体的结合。毫无疑问,爱,是最复杂的问题之一。爱,性爱,是包罗万象的。从最低的层面上看,它纯粹就是动物的“发情”,正如圣保罗所言,最好去结婚,以免被这种激情灼伤。它是一个人恋爱时天堂上天使翅膀的阵阵窸窣声。它是铁路线旁简陋小屋里发出的一缕灯光。当屋外寒风刺骨、遍地荒芜时,它是使炉台温暖的壁炉之火。它是使得爱德加·爱伦·坡年轻、虚弱的妻子的心在冰冷的房间里得到温暖并跳动到最后一秒钟的一床棉被——此外还有坡的大衣、一只猫、坡的双手以及他岳母的双手。有时,我感到疑惑不解。她幸福吗?她不幸福吗?她那么可怜可同时又被爱包围着。当她在读她丈夫寄给她的、被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封信时,她的感受是怎样的呢?其他女人又感受到了什么?

我亲爱的心肝——我亲爱的弗吉尼亚——我们的妈妈会向你解释,为什么我今晚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相信,约定好的会面会给我——你的爱人、他的孩子——带来某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让你的心充满希望,让你对我的信任更长久一些。上一次,我十分沮丧,要不是因为你——我亲爱的妻子——我就会失去生活的勇气。现在,你是我最强大的并且是唯一的后盾,激励着我去与这种不协调的、不如意的、徒劳的生活争斗。

明天下午……时,我们就会在一起;我保证,在见到你之前,我会将你上次所说的话以及你热诚的祈祷珍藏在爱的记忆中!

愿你睡个好觉,愿上帝将一个和平的夏天赐予你和深爱你的人。

爱德加

1846年6月12日

我当然是在谈论性和婚姻的问题,可我涉及的性并非局限于原始的动物本能,而是体现为人类生活的组成部分。人类的生活与动物的生存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小马驹刚一落生就会自己站起来小跑,并且在断奶后就完全忘记了它的妈妈,同样,奶牛妈妈也会忘记它的小牛犊。与此不同,我们人类有漫长的童年时期,从而,彼此之间存在多年的交往和很好的了解。动物与人在性方面存在着同样的区别。当我谈及性时,我指的是家,而家就是女人。不管你是否已婚,你要么已经有了家,要么没有。女人也无法逃脱这一生活定式,不管她是如何智力过人。美国的哲人说,即使见解超人的女人也会发现自己被看做陷阱。这是存在了几个世纪的真理。62

我想起了艾比盖尔·亚当斯(Abigail Adams)。人们有时会想,今天的女人比她们的祖母更聪明。答案完全不是这样。毫无疑问,在美国革命发生的年代,存在着一个具有非凡的性格、智慧、勇气与才华的男人群体。但是,我想象到,殖民地的妻子们一定在背后给他们以支持,她们拥有同样的激情、同样的坚毅、同样的大无畏的精神。在寒风凛冽的冬夜,对英国国王犯下的罪恶所产生的仇恨之火,在爆发并蔓延到整个大地之前,一定已经在那些殖民地的家庭中郁积已久。从艾比盖尔在邦克山战役开始之后第二天写给丈夫的信中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艾比盖尔就邦克山战役给丈夫的信

我最亲爱的朋友:

这一天,也许是决定性的一天,决定美国命运的一天,终于到来了。我心里的话塞得满满的,必须用笔来宣泄。我刚刚听说,我们的朋友,沃伦博士在战斗中光荣地为国捐躯了,他不能再高喊“士可杀,不可辱”的口号了。我们的损失是巨大的。在历次战斗中,他勇敢而又坚毅,不断地激励士兵们,他以身作则,一马当先,因而声名卓著。

我将把有关这些可怕的、但我更希望是光荣的日子的记录转交给你,当然会毫无保留地转交给你。

“身手敏捷并不能受到感召,力量强大不一定就能赢得战争;但是以色列的神将力量和权能赐给他的臣民。你们众生应当时依靠它,在他面前倾心吐意,神是我们的避难所。”查尔斯顿已成为一片废墟。战斗是在邦克山我方的堑壕里打响的,时间是在星期六的凌晨大约3点钟,到现在还没有结束,现在已经是安息日的下午3点钟了。

今夜他们可望冲出堑壕,接着会发生一场惨烈的战斗。全能的上帝呀,祈求您保护我们国人的头颅,庇护我们亲爱的朋友吧!有多少人已经阵亡,我们尚不清楚。大炮不断的吼叫声使我们心烦意乱,我们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睡。但愿我们会得到支持与援助!当我的朋友们觉得这里不安全时,我会离开的,你的兄弟好心地在他的住所里为我提供了住处,使我可以安全地在那里躲避。现在,我无法静下心来多写了。当我听到更多的消息,再给你补充吧。

艾比盖尔·亚当斯

1775年6月18日,星期天

一年以后,在一个更伟大的日子,独立宣言即将公布的日子,约翰·亚当斯给艾比盖尔·亚当斯写了一封信。

约翰·亚当斯在新国家诞生之际写给妻子的信

昨天,在美国一直争论不休的一个最重大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作出过这样的决定,将来也不会有。所有殖民地一致通过了一项决议:“这些联合起来的殖民地,依据法律应该是,一个自由、独立的国度;因此,他们拥有,依据法律应该拥有,全部的权力去宣战,去缔结和平,去建立贸易,并去做其他国家依法所做的所有其他行动和事情。”几天之后,你将会看到一个宣言,其中将阐明激励我们进行这次伟大革命的原因,以及从上帝和人类的角度均证明这是一次正义的革命的理由。一项邦联的计划也将在数日之内出台。

你会认为我被狂热冲昏了头脑,可是我没有。我非常清楚,为了捍卫这个宣言,为了支持和保护这些州,我们将要付出多少艰辛、鲜血和财富。然而,透过重重黑暗,我可以看到令人陶醉的光明和荣耀的光芒。我可以看到,最终,它的价值将超过所有的财富,并且子孙后代都将会为那天的所为而欢欣鼓舞,尽管我们可能会为之懊悔,但是我相信,我们最终将不会懊悔。

约翰·亚当斯

费城,1776年7月3日

当代作家的作品中充斥着浅薄的思想,而其中有关爱的论述通常是最浅薄的。那些所谓的“现实主义者”宁肯上刀山也不愿写关于幸福婚姻的话题。其他人同样不能看到生活的全部,他们沾沾自喜地将母爱简单地解释为某种分泌物,将性爱解释为荷尔蒙的作用,并得出结论说,这就是爱的全部内容。人类的经验已经表明,一桩成功的婚姻,即两个个体的成功结合以及对共同奋斗的分享,永远具有比那些“现实主义者”要让我们相信的多得多的意义,同时像小说的素材一样迷人,充满哀婉和幽默。例如,你可以读一下霍桑写给索菲亚·皮波蒂(Sophia Peabody)的信,后者是著名的先验论者兼书店女掌柜伊丽莎白·皮波蒂的妹妹。这封信富有内在价值,不仅仅因为它很好地表达了爱的本质,还因为作者在信里谈到了他的房间,多年来他在那里安坐、工作和沉思,从飘过那间屋子的梦境中,他创作出《旧事重述》和其他著名的小说。伊丽莎白本人可能对霍桑有意,可是他却爱上了她病弱的妹妹。虽然霍桑在信中将自己称做她的丈夫,但在写这封信时,他们只是刚刚秘密订婚。

千真万确,我们只是影子——直到触摸到了那颗心。

——纳撒尼尔·霍桑

我最亲爱的:

在这里,在他通常逗留的房间里,坐着你的丈夫,在逝去的岁月中,在他的灵魂与你的灵魂熟识之前,他曾经坐在那里度过了多年的时光。在此,我写了许多故事——许多已经被烧成了灰——还有许多毫无疑义应该得到相同的命运。这里真应该被称为鬼屋;因为,在房间里,无数的想象在我脑海中涌现;有一些已经成为现实。假如有人为我写传记,他应该在我的传记里对这个房间大书一笔,因为在这里我消磨掉了大部分孤独的青年时代,我的思想和性格也在这里形成。在这里,我曾经快乐无比,充满希望;在这里,我也曾经沮丧失望,意志消沉;还是在这里,我坐了很久很久,耐心地等候世界来认识我,有时候很想知道,为什么它还不快点认识我呢,或者至少,在我进入坟墓之前,是否应该多少知道我一点。有时(因为当时还没有妻子来温暖我的心),我好像已经是在坟墓里了,整个人只是一个被完全冻僵而麻木的生命。但是,我却时常感到很快乐——至少,像我当时所知道的那样快乐,或者说意识到快乐的可能性。不久,世界在孤独的小屋里发现了我,并召唤我向前——没有用欢呼般的叫喊,而是用平静、微弱的声音;我走向前去,但是我发现世界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以前,我一直认为它比我的旧日独居生活更优越,终于,一只鸽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它有着和我曾经有过的一样深的、独居的阴影。我离鸽子越来越近,并向它敞开了心扉,它轻快地飞了进去,合上了它的翅膀——它在那里安顿下来,永远地安顿下来,它使我的心感到温暖,它用自己的生命使我的生命焕发了青春。于是,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被囚禁在这个孤独的小屋这么多年,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打碎那看不见的门闩;假如我早些时候遁身于这个世界,我应该已变得更冷酷、更粗鲁,并被蒙上世俗的风尘,我的心将因为与芸芸众生粗鄙交往而变得麻木不仁;因而,我会绝对不适合将天国之鸽庇护在我的臂弯之中。然而,一直孤身生活,直到时机成熟,我依然保持着青春的朝气和心灵的活力,并将它们全都献给我的鸽子。

我最亲爱的,当我提起笔时,我并不清楚自己该说些什么;而且我确实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写一些什么东西;因为,自从我们在上次那个极为快乐的晚上亲密地交流之后,好像一页纸只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亲爱的,在我一直提及的那段时间里,我常常想,我可以想象出心灵和思想的全部激情、全部感受和全部状态;但是我对即将与另一个生命的结合却知之甚少!是你告诉我,我拥有心灵——是你用强烈的光芒照遍我的灵魂。是你将我展示给我自己;因为,没有你的帮助,我对自己的最佳了解将只是知道我自己的影子——看它在墙上摇曳,并且将它的幻想误以为是自己的真实行动。千真万确,我们只是影子——我们未被赋予真实的生命,并且,在我们周围最真实的事物似乎只是最空洞的梦境——直到触摸到了那颗心灵。这次触摸造就了我们——然后我们开始存在——从而,我们成为真实的生命,成为永恒的继承者。现在,亲爱的,明白你为我做了什么吗?一些很微小的情形都可能会阻止我们相遇,那样的话,我迟早还会回归孤独(也许是现在,当我已经卸下生活的重负),再也没有机会重获新生了!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些后怕。但这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假如整个世界在我们之间停滞不前,我们一定早就相遇了——即使我们诞生在不同的年代,也不能被分开。

我最心爱的人儿,你好吗?如果我没有搞错,昨天,南方下了一场雨,现在你正沐浴在天堂般的阳光下,那似乎才是适合你的环境。

纳撒尼尔·霍桑63

萨勒姆,1840年10月4日,上午10点半

另一封伟大的爱情书信是约翰·杰伊·查普曼写给他第一个妻子——米娜·提米斯·查普曼的,她刚刚生下孩子就死于分娩。她是意大利人的后裔,她把这封信称为“La miraculosa littera d’amore”,即神奇的爱情书信。查普曼是一个神经质、好冲动的人。在他追求米娜时,有一件事使他多年不能忘怀。在他将那个他认为是强闯进来引诱米娜注意的男人痛打一顿之后,他回到了独居的房间,将左手残忍地插进炽燃的煤火之中,然后走到麻省总医院将手截肢。难怪,在他的信中,他用充满灵感的笔触描述了他的精神是如何长了翅膀并在宇宙中盘旋的。

爱是一只手,还是一只脚?64

我已经将这些信一一封上,心想,我终于写完了。于是,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想你——只想你,我的米娜和快乐的生活。开天辟地以来,你一直在哪里?可是现在你就在这里,在我周边所有的空间、室内、阳光中,还有你的心灵、你的手臂和你灵魂的闪光以及你出现时强大的活力。每封信都不是科罗拉多荒僻的沙漠,也不是时间的徒然荒废。因为你的存在,很多生命涌入一个生命,绿色的嫩芽从植物的心中长出,花朵在夜晚萌出新芽,许多旧事成为不朽,失去的东西失而复返,同时,在我在子宫里诞生之前,你也已经存在了。并且,关于痛苦我们应该说些什么呀!它是错误,是困扰,它根本就没有必要。它是大坝崩溃,此坝也许根本就不该被建造——但是既已建起,也只有冲走它们,水才可以流到一起。

这是一封情书,不是吗?我给你写情书已经有多久了,我的爱人,我的米娜?是不是隐藏的泉水现在突然冒了出来,溢过了路边石和压顶石,漫过了我的脚。我的膝差和我的全身?这个世界的水多甜呀——如果我们会死,我们已经饮过了它。如果我们会犯罪——或别离,如果我们会失败或者分离,我们已经尝过了幸福,我们一定会被写在祝福的书中。我们已经拥有了生活应该给予的一切,我们已经品尝过了知识之树,我们已经无所不知,我们已经成为宇宙之谜。

爱是一只手,还是一只脚;是一幅画,是一首诗,还是一个家;爱是一纸契约,是通行证,还是云中相遇的鹰——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它是光,是热,是手,是脚,是自我。如果我拥有清晨的翅膀并徜徉在海洋中最遥远的地方,你也会在那里,主下了地狱并且在第三天升入天堂,你还在那里,在欲望或交易之中。在崎岖、干燥的地方,在疾病与健康之中,各种各样疾病都有,不管这个世界中还会有别的什么事物,又有何妨,只要你在那里,只要每时每刻随时随地都有你的身影!我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你——除了你,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眼前荡然无物——我已经看到所有的东西都在那里却又什么都不是,而超乎一切之上的是你的双翼。这三年,难道我们没有在一起生活吗?一天天亲近,一天天融合,直到生命的活力在我们之间涌动并流通;直到我知道,当我写下这,你的思想时;直到我知道,当感情、希望、思想在我心中产生时——这些都是你的。为什么那些过时的文字表达和昔日的尝试所产生的痛苦是由努力地、有力而坚定地注视着的雕刻家的工具而造成的,好像得奖就全靠那些成磅的稿纸和激情写作的夜晚了?——他们确实很好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实现自己的目标?——或者它是无声的交流——深夜里无声的交流——即使是在过了一天天琐碎的日子或者进行了一次次争论之后,我们两人正是因此而走到了一起?没有关系,亲爱的,事情就是这样。它将你的灵魂植入我的身体,以至于我不需要用话语对你传达思想。我只是为了快乐和幸福而写。在逝去的岁月里,我们是多么勤勉地罗列着一个又一个事实,一个又一个意见,好像我们在为生活玩多米诺骨牌。我曾经是多么阴郁呀,向下拖着你,经常做徒劳无益的事,将小动物切碎、解剖、做标记,并虐待它们——而在我们之上有伟大的爱情,发展着,扩散着。我很惊讶,我们既不会发光,也不会用表现无限信息的手势和口音去说话,就像米开朗琪罗笔下的女巫那样。我很惊讶,人们在街上并不目送我们,好像他们已经看见过天使。

托·基奥凡尼(Tuo Giovanni)

科罗拉多州利特尔顿,1892年9月21日

二、麻烦中的伟人:富兰克林

事实上,伟人有时也会遇到麻烦,这里指的是爱情方面,这拉近了他们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因为,只有在死亡和爱情方面,我们才发现他们和我们之间的平等,他们与人类所有成员之间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某些人愚弄了他们自己,例如,马克·安东尼(Mark Antony),虽然对此他可能会坚决否认,虽然他可能会坚持认为只有与克娄巴特拉(Cleopatra)为伴,他才能真正回到现实,过真正的生活。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相对而言的,我们不敢得出武断的结论。每个人必须独立作出判断。但是,即便马克·安东尼或裘利斯·恺撒为了各自的情妇而抛弃权力和可能的帝国,世人也只是声称,这简直像一个傻瓜所为。带着极强的好奇心与热情,我们喜欢读这样的故事;我们认识到,我们也许做过同样的事情,或者至少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理解此类事情,并在心底对此表示尊崇。

这是因为,伟人在恋爱时与我们是如此相像,以至于我们想知道他们当时是如何感受和如何做的。如果读者不反对的话,我们当然需要拜读他们的情书。我们将再次拿富兰克林、杰弗逊和林肯三个人为例子加以说明,在前文中我们刚刚研究过他们的宗教观。就拿本杰明·富兰克林来说吧,当他在巴黎遇到布里昂夫人并开始轻松、顽皮、勇敢地求爱时,已经七十二岁高龄了。他的求爱如同他们每周三和每周六的晚上在一起下棋一样,哲人总是要先走一着,布里昂夫人总是反击,而富兰克林从未真正赢过他的对手。对于富兰克林的爱情攻势,她既不拒绝也不阻止,他们一次又一次回到下棋上来。由于富兰克林的机智,这些信读起来令人感到轻松愉快、兴致勃勃。65当然,富兰克林夫人已经辞世,但是布里昂先生,法国财政部的一名官员,却还健在。布里昂夫人(她的全名叫德·哈当古·布里昂·德·朱伊)风趣、迷人、友善而又有天赋。她直接给了富兰克林灵感,促使后者写出了《富兰克林与痛风的对话》;正是和她在一起,他才构思出了《蜉蝣》,而那著名的《哨子》(“为一个哨子付出太大的代价”)也是以给她写信的形式完成的。布里昂夫人比他小四十岁,是七个孩子的母亲,在法国当时的家庭体系中,可以说她应该被牢牢地拴在家里。毋庸置疑,她喜欢这个美国哲人,像他喜欢她一样。两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在继续着,二人之间就“痛风”而进行的通信堪称其中的经典。布里昂夫人作了一首寓言诗《哲人与痛风》,并寄给了他,在那首诗里她指责这个哲人吃得太多,垂涎已婚妇女并将时间用在下棋和女人身上。作为回复,富兰克林创作了《对话》66。在《对话》中,他极力为自己辩解。他承认,他现在爱,过去爱,并将永远爱下去;他坚称,欣赏上苍送来的美好事物——诸如小潘趣酒、一个美丽的女人,或两个或三个或四个女人等是真正的智慧;他声明,他不能在下棋时总是赢。67“你寓言中的大人物之一,即,痛风,”富兰克林给她写道,“除了认为女人是导致这种痛苦疾病的部分原因之外,可以说分析得相当不错了。而我本人的意见与你完全相反,这就是我要争辩的地方。我年轻的时候比现在享受了更多性爱的乐趣,可我一点痛风也没得。因此,如果帕西的女人们拥有更多我经常徒劳地向你推荐的那类基督的慈悲话语,我现在就不应该患上痛风。我觉得,这很符合逻辑。”68富兰克林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在《对话》中,他是用同样的快乐心境写的,他拿自己可怕的、不卫生的饮食与生活方式开玩笑,并且严厉批评自己的坏习惯——无节制的早餐、四杯加奶油的茶、一两片夹黄油的吐司和数片风干牛肉,然后在早餐后马上坐在书桌前写作,午饭后再坐在那里下两三小时的棋,而且他不喜欢步行,出门就坐他的马车。

布里昂夫人保证,假使他实际做的比她相信他可能做到的还要忠诚的话,她就在天堂里做他的妻子。富兰克林衷心接受这个想法,但是又不无疑虑。“在我到达那里之后,距你去追寻我之前,大概还要经过四十多年的时光——因此我想到建议你,以你的名誉担保,决不恢复和B(Brillon)先生的来往……可是,那位绅士实在太好了,对我们是如此宽厚,他那么爱你,而我们也爱他,这使我在思考这个建议时,不可能在良心上毫无顾忌。还有那个令人不愉快的提议,即在来世中,我只被恩准亲吻你的玉手,或有时亲吻你的香腮,并在周三和周六的社交圈里与你甜蜜地度过两三小时……正如你要决定的那样,我觉得我也会爱你到永远……”并且,他还拟定出了他的天堂计划,“我们会一起吃黄油肉豆蔻烤天堂苹果。我们会一起怜悯那些仍然在世的人”。

富兰克林坚称,他的爱并非柏拉图式的。他觉得,柏拉图式的爱是不完美的。他不断引用“不要去勾引你邻居的妻子”的《圣经》戒律,并认为,对于犹太人来说这是很有效的戒律,可虔诚的基督徒未免感到太不舒服。事实上,在1778年3月10日的第一封信中,他就提出了十诫不合适、不受欢迎的意见。

致布里昂夫人

我陶醉在我精神向导的仁慈之中,并完全遵从她的指示,因为,她答应引领我踏上有趣的路程,奔向天堂,不论前面的路如何崎岖难行,只要有她相伴,我都愿欣然前往。

她在审视他的良心时,发现他只犯有一宗大罪,并文雅地称之为一种癖好,她的忏悔是多么仁慈、偏袒啊!

只要我满足一个简单而令人愉快的条件,即全心全意地爱上帝、爱美国、爱我的向导,你就会赦免我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全部罪恶,我坚信你的这一承诺。一想到我的罪过未来被全部赦免掉,我就会欣喜若狂。

人们普遍谈到十诫,而我了解的是十二条。第一条是:生养众多和昌盛繁茂;第十二条是:我赐给你们一条新戒律,即你们要互相爱对方。我觉得,它们的位置好像颠倒了,最后一条应该是第一条才对。但是,我从未对此提出过异议;无论何时我有机会,我都愿意始终不渝地遵守这两条戒律。我亲爱的诡辩家,请你告诉我,我如此虔诚地持守这两条戒律,尽管它们不在十诫之列,是不是也无法得到众人的承认并以此来补偿我经常打破那十诫中的某一条的行为?我是指禁止勾引我邻居的妻子那一条,我承认我不断地违反它(愿上帝宽恕我),违反的频率如同我经常去看望或想起我那可爱的告解神甫一样;并且,即使我完全拥有了她,恐怕我也不可能悔罪。

此刻,我在向你请教一个有关良知的问题。我将提到某个教堂神甫的观点,尽管我不太确定这一观点是不是正统,但我还是愿意接受它。这个观点是:摆脱某种诱惑的最有效方法是,每当它来临时,顺从它满足它。请告诉我,我需要冒多大的风险才能实践这个原则?

可是,我为什么如此谨小慎微呢,你不是已经保证过在未来赦免我吗?

再见,我迷人的女向导,相信我,你最顺从的、卑微的仆人,对你永远有着最发自内心的尊重与爱意……

本杰明·富兰克林

帕西,(1778年)3月10日

三年以后,在1780年至1781年的冬季,布里昂夫人滞留在法国南部,而富兰克林则还在继续着第九条诫命的主题。“我经常从你的房屋前经过,”他写道,“对我来说这似乎太痛苦了。以前我经常打破戒律,渴望与我邻居的妻子在一起。现在我不再奢望进那座房屋了,所以我不是什么罪人了。但是,至于他的妻子,我总是觉得这些诫命太不恰当,当初制定出这样的诫命,我感到非常难过。假如你在旅途当中碰到罗马教皇,就请求他撤销这些诫命,因为它们只是订给犹太人的,而虔诚的基督徒对此会感到很不舒服。”于是,这个爱情游戏继续下去,直到布里昂夫人无理地或者说幽默地抱怨说,在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富兰克林忘记了给她写信,但是却有时间给她的国家的其他女士写。为此,她起草了一份协议,用的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法律形式;如果签署了这份协议,富兰克林必须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即布里昂夫人自己。当时,富兰克林正忙着准备其他更重大的政治协议,而同时,他运用“协定书’69的形式,提出了自己的草案,这显露出他杰出的外交技巧,最大限度地保留和保护了他爱任何自己喜欢的其他女士的权力。

但是,富兰克林最机智也是最殷勤的信是写给爱尔维修斯(Helvetius)夫人的,她是一名法国哲学家的遗孀。这封信简直是无可辩驳的佳作,以至于富兰克林将它在帕西的私人出版物里刊登了两次。信是在一天早上写的,前一天晚上,他一直和她在一起“放肆地胡说八道”。当时,富兰克林曾经向她求婚并遭到拒绝。正如卡尔·范·多伦所说,富兰克林并不是一个悲剧性的求爱者。他不可能是,而且,他还在同时向布里昂夫人献着殷勤。

致爱尔维修斯夫人

本杰明·富兰克林

昨天晚上,你那么武断地残忍地作出了那个决定,你将在你的余生一直独身,并以此作为对你丈夫怀念的一种敬意,这使我颜面尽失。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我梦见我死了,并被带入了天堂。

有人问我是否特别想见什么人,我回答说想见哲学家。“在这个花园里就住着两个;他们是好邻居,彼此非常友好。”“他们是谁?”“苏格拉底和爱尔维修斯。”“他们两个我都非常尊敬;但还是让我先见爱尔维修斯吧,因为我略懂一些法语,对希腊语却一窍不通。”我被带去见他。他非常礼貌地接待了我,他说,因为我的声望,他过去就知道我。他问了我上千个问题,都是关于战争以及宗教、自由和法国政府当前状况的。我说:“那么,你不问候一下你亲爱的朋友爱尔维修斯夫人吗;她还非常爱你呢。不到一小时以前我还和她在一起。”“啊,”他说,“你使我重温了过去的幸福,而为了能够在这里幸福地生活,本来应该忘记过去的。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着她,虽然最终我得到了安慰。我又娶了一个妻子,这是我能找到的与她最相像的一个女人;总的来说,她确实不是很漂亮,但是她具有过人的智慧和良好的感觉,并且她费尽心思就为讨我的欢心。此时,她去取最好的琼浆和仙果来供我享用;在这儿多待会儿,你就看见她了。”“我觉得,”我说,“你以前的朋友对你比你对她更忠诚;有许多人向她求婚,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但都被她拒绝了。我向你承认我也特别地爱她;但她对我却很冷酷,为了你的缘故她不容置辩地拒绝了我。”“我真诚地为你遗憾,”他说,“因为她是一个优秀的女人,美丽而又和蔼可亲。但是,德·拉·洛希神甫和莫雷莱神甫没有去看她吗?”“他们当然去看她,你的朋友中没有一个断绝了和她的来往。”“如果你用上等的咖啡和奶油贿赂莫雷莱神甫并赢得他的信任,或许你已经成功了;因为他是一个像邓斯·司各脱和圣·托马斯一样深刻的理性者;他有效地提出自己的论点,并使其条理清楚,因而他的论点无人能够驳斥。或如果你能使德·拉·洛希神甫就一些古典文学名著的范本反对你的观点,可能效果更好,因为我一直注意到,当他向她推荐任何读物时,她都有一个很大的癖好就是专门与他作对。”在他讲完这些话时,新爱尔维修斯夫人手拿琼浆走了进来,我立刻就认出来那是我以前的美国朋友,富兰克林夫人!我向她重申我们的关系,但是她冷冷地回答我:“我做了你四十九年零四个月的好妻子,将近半个世纪;你应该心满意足了。我已经在这里组建了新的家庭,直到地老天荒。”

由于对我的这位欧律狄刻的拒绝非常气愤,我立刻打定主意离开这些忘恩负义的阴魂,再次回到这个可爱的世界,观赏太阳观赏你;我现在就在这里;让我们为我们自己复仇吧。

想要描述富兰克林真是很难。我的最佳总结是,富兰克林永远无忧无虑,在道德上和学识上他都是快乐的。只把他说成这个世界的一个人是不够的。因为他是一个人,他才爱着这个世界。70他几乎和歌德一样品行端正,尽管讲起话来他更像一个知道如何运用清晰、明智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想法的优秀的报社编辑,而不是一个来自于帕纳塞斯山的诗人。最重要的是,他头脑清晰,正是由于他清晰、平和的思想性格,他的作品中才会充满强烈的幽默感与平和心。我觉得,他好像总是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并以此为快乐。我们中间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何其少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大脑一直处于探索过程中。不管什么事物,他都追求创新。在《对求爱与婚姻的反思》中,关于婚姻和爱情他曾经说了许多优美、睿智的话语。他曾将婚姻称为“最伟大最广泛的政府获得其生存的源泉”。(又是孔夫子的思想!)但是,他也看了私生子母亲们的案例,略早于现代瑞典的法律。在《波莉·贝克的演讲》中,他勇敢地为这些母亲进行辩护,因而,作为一个证据充足的有力论点,这一演讲仍然给现代人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我们不想介入进去,但是如果说人类可能拥有什么不可剥夺的权利的话,这就是妇女做母亲的权利。这个虚构故事的结局是令人满意的,法官自己娶了那个女人,我相信,在今天,任何现代法官都会这样做的。

波莉·贝克的演讲

本杰明·富兰克林

以下是波莉·贝克小姐在新英格兰波士顿附近的康涅狄格法庭上的演讲。在那里,她因为有了一个私生子而被第五次起诉。她的演讲影响了法庭,使法庭免除了对她的惩罚,并导致其中一个法官在第二天娶了她。和他,她生了五个孩子。

“可否请诸位尊敬的法官允许我讲几句话:我是一个贫穷的、不幸的女人,我没有钱去请律师为我辩护,艰难地维持着生计。请放心,我不会长篇大论的,尊敬的各位,因为我不敢冒昧地期望你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被我说服,最终为了我的利益而去违背法律的条文。我唯一的卑微希望是,各位尊敬的大人能够仁慈地使州长对我大发慈悲,也许可以免了我的罚金。先生们,这已经是第五次因为相同的理由我被拖到你们的法庭上;有两次我付了很重的罚金,另外两次由于我没有能力偿付罚金而被带到公众面前接受公开处罚。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从法律上讲也许是合适的,对此我没有异议。但是,有些法律本身是不甚合理并因此被废止;而其他法律使特定情形下的违犯者承受巨大的负担,因而在某处就提供了权力去免除对它们的执行。所以,我冒昧地说,我认为,惩罚我的这项法律,本身既不合理,对我又太过严厉,而我一直在出生的街区过着与邻为善的生活,即使敌视我的人(如果有的话)也很难说出我曾经无理地对待过哪个男人、女人或孩子。从法律条文的角度,我不能想象出(尊敬的各位大人你们可以吗)我的罪过的本质是什么。我已经将五个可爱的孩子带到这个世界,这使我的生活更加举步维艰;可我靠自己的勤奋将他们养育得很好,而没有给镇区增加什么负担,如果不是因为我交了沉重的罚金,我的生活也许可以过得更好。在一个新成立的国家,一个确实需要人口的国家,使国王的臣民增加能是罪恶吗(我是指从事物的本质上来说)?我承认,我应该认为,这是一种值得赞扬而不应受到惩罚的行为。我没有诱使任何其他女人的丈夫堕落,也没有诱惑任何其他的年轻人;我从未因为这类事情被指控过;也没有引起任何人对我丝毫的抱怨,也许司法官员们除外,因为我未婚生子,他们收不了婚礼费。然而,这能是我的错吗?我恳求各位大人。你们会乐于认为我不需要判断力,但是我只有被麻醉到极点,才不会去喜欢令人尊敬的婚姻状况而选择我现在的生活状态。我一直愿意,并且现在还是愿意进入这种状况;而且我毫不怀疑我在其中会表现很好,因为我集勤勉、节俭、生殖力和与一个好妻子的品质有关联的家政技巧于一身。我反对任何人说我曾经拒绝那样的求婚;正相反,我非常乐意地接受了那唯一一次向我提出的结婚建议,那时我还是个处女,但是太轻信了那个人作那个建议的诚实,因为相信他的话,我悲惨地失去了我的尊严;因为他使我怀孕,然后却抛弃了我。

“就是那个人,你们都知道,他现在成了这个国家的地方法官;而我曾经奢望,他会在今天出现在法官当中,并且尽力为了我的利益说服法庭,减轻对我的处罚;后来,我本该不屑于提及这件事;但是我现在必须控诉这种不公正和不平等的现象:我的背叛者和毁灭者,导致我的过错和对我的误判(如果人们认为这肯定是误判的话)的罪魁祸首,却在这个用皮鞭和名誉扫地惩罚我的政府中得到加官进爵的机会。有人应该告诉我,在此案例中,我似乎并没有违犯议会法案,而是我的罪行违犯了宗教戒律。如果我犯的是一个宗教过错,应该交由宗教惩罚。你们已经将我排除在你们的教会之外,不准我参与教会的活动。那还不够吗?你们认为我违抗了天命,必须忍受永远的火刑:那还不够吗?那么,你们额外的罚金与鞭笞又有什么必要呢?我承认,我和你们的想法不同,因为,如果我认为你们所谓的罪恶真是罪恶的话,我不会胆大包天地去触犯。但是,怎么能够相信,上苍会对我生了孩子而感到生气呢?其中我只做了很少很少的事,是上帝高兴地在形成他们的身体时将他神圣的技巧和绝妙的工艺加入其中,并将理性的和不朽的灵魂全部赏赐给了他们。

“如果就此事我说得有一些过分的话,请先生们原谅;我不是神,但是,如果你们,先生们,必须去制定法律的话,不要用你们的禁令将自然的和有用的行为也当成犯罪。而是用你们的智慧考虑一下,这个国家中数量庞大而且还在不断增加的单身汉群体,他们中的许多人,由于担心负担不起养家糊口的费用并为此感到羞愧,在他们的一生中从没有诚实地、令人尊敬地去追求过一个女人;而是按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去生育(比谋杀稍微好一点)成百上千的后代。相对于我所做的,这不是对公共利益更大的违犯吗?那么,通过法律强迫他们要么去结婚,要么每年付双倍的通奸罚金。可怜的年轻女子必须做什么呢?她们的习俗和本性禁止她们去勾引男人,她们也不能强迫他们做自己的丈夫,同时法律对为她们提供丈夫显得漠不关心,反而在没有他们的情况下行使了她们的责任时严厉地惩罚她们;而这一责任是大自然和大自然中的上帝第一条伟大的诫命:生养众多,昌盛繁茂;这是一种我坚定地去履行、没有什么能阻止我的责任,但是为此缘故,我已经冒失去公众尊重的风险,并频繁地忍受了公开的耻辱和惩罚;因此,以我卑微的观点,应该为纪念我竖起一座雕像,而不是对我处以鞭刑。”

[《绅士杂志》,1794年4月]

三、麻烦中的杰弗逊

杰弗逊的爱情故事是多么与众不同啊!他拥有一个完美的婚姻。他的浅黑肤色的妻子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人,她温和、优雅、充满活力,是一个优雅的舞蹈家和音乐家,出生在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她是那个年代弗吉尼亚上流社会中一朵艳丽的花。在十年里生了五个孩子之后,她的身体垮掉了;当第六个孩子降生后,在缠绵病榻四个月后她去世了。杰弗逊痛苦异常,他昏厥了很长时间,醒来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对没有她的生活感到非常失落和恐惧。杰弗逊是一个优秀的学者,他用希腊文雕刻她的墓志铭,来守护他那圣洁的私人感情。经历了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伤口终于愈合了。事情是这样的,生命垂危时的杰弗逊夫人曾经让他承诺,永远也不给他们的孩子(其中三个已经死了)找继母,这份承诺他遵守了四十四年直到去世。四年后,他在巴黎遇见考思威夫人和她的丈夫,当时,他在情感和理智之间曾有过激烈的斗争。他没有富兰克林的平和与勇气。也许因为他爱过很少的女人,他是个一往情深的人。最终,他的理智战胜了情感,却伴随着剧烈的痛苦。这一点,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推测出来。

考思威夫人(玛丽亚·塞西莉亚·考思威)和她的丈夫一样,也是个微型画画家,那时他们正在欧洲旅行。在巴黎,他们和杰弗逊一起参观了圣·日耳曼和圣·克劳德教堂,还参观了美术馆。在他们分手时,杰弗逊坐下来写了一封十四页的信倾诉思念妻子的痛苦。长信是用左手写的,因为他的右手腕已经受伤。

根据杰弗逊所说,她的迷人之处在于她的音乐、谦逊、美丽以及“作为女性特征的柔和的性情”,这些品质标志着杰弗逊时代理想女性的完美形象。我们知道,杰弗逊是一个知识分子。但是他感觉到,也想到——这使他成了更加完美的人。我因为他说“心灵中涌起一阵阵真正的欢乐之情”而对他喜爱有加。

托马斯·杰弗逊致考思威夫人:理智与情感的对话

托马斯·杰弗逊

我亲爱的夫人——在圣·丹尼斯教堂的亭子旁边,我把你扶入马车,亲眼看着车轮转动起来;做完这件令我觉得悲哀的事情之后,我转过身走向对门,我自己的马车在那里等着我,此时我感到自己与其说还活着,倒不如说已经死了……坐着马车我回到家中。坐在壁炉旁,我感到孤独而又伤心,于是在我的理智和情感之间发生了以下的对话。

理智:哎,朋友,你好像有点什么事吧。

情感:没错,我现在是地球上所有生命体中最不幸的了。我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情绪的每一根纤维都膨胀得超出它可以承受的自然限度,我现在愿意遇到任何天灾人祸,那会使我不再有感觉,不再害怕。

理智:这些是你的热情与轻率所造成的永远消除不了的后果。这就是你正在引领我们陷入的窘境之一。你的确承认了你很愚蠢;但是你却还在迷恋着、坚持着这些蠢行;并且,因为你并没有翻然悔悟,所以也别指望会有什么改观。

情感:啊,我的朋友!现在不是谴责我缺点的时候。我已经被痛苦的力量撕成了碎片!如果你有什么镇痛的药膏,请将它倒入我的伤口;如果没有,请不要用新的痛苦折磨这些伤口。宽恕我吧,在这难熬的时刻!假如在其他时候,我会耐心地聆听你的劝告。

[杰弗逊以这种方式继续写着,使人联想到富兰克林的《富兰克林和痛风的对话》,杰弗逊一定读过并很欣赏它;但是,在此情况下,理智在责备情感的愚蠢。他回顾了两者一起度过的时日。情感指责理智心中装满了图示和钩编织品。而理智则为自己辩解说,它那时在想,怎样在里士满建造一个市场并在上面安一个“Halle aux Bleds”(意为“乡村市场”,为考思威夫人一作品名)式的壮观圆顶;在想,情感是如何真的背叛了它,使它发出不诚实的信息,结果打破了一个约定,与迷人的考思威夫人一起陷入窘境;在想,在第一天之后,它怎样满怀美好的回忆踏上返程的路并力劝自己进行第二次会面!然后理智提醒它,它应该已经知道,对考思威夫人的拜访将是短暂的,并且他们将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

情感:但是他们告诉我明年还会再回来。

理智:但是同时,看看你忍受的痛苦;况且,他们能不能回来,要依据许多情况而定,如果你聪明一点的话,你就不会对此有所指望。综合考虑,这是不大可能的,因此你应该放弃与他们再次见面的想法。

情感:如果要放弃的话,还是让老天爷先放弃我吧!

理智:很好。那么,假定他们会回来。他们也将只停留两个月,那么,当两个月过完了之后,接着怎么办呢?也许你以为他们会到美国来吧?

情感:只有上帝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

[杰弗逊接下来描写了美国的美丽风光。但是理智又讲话了,并且读者已经意识到,理智将要赢。下面是对幸福的艺术所作的一段精彩的描述。]

理智:请记住昨天晚上吧。你知道你的朋友将于今天离开巴黎。这足以使你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整夜你辗转反侧;你无法入眠,不得安歇。你那可怜的受伤的手腕也是,从没在同一个位置待上哪怕是片刻的时间;一会儿上边,一会儿下边,一会儿这里,一会儿又那里;你对它的反应也感到惊讶,难道疼痛感又回来了?于是,你又叫来了外科医生,你随后又认为他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因为他不能解释这次异常变化的原因。总之,我的朋友,你必须改变你的方式。这不是一个像你的做法那样可以随便生活的世界。为了避免那些长期的苦恼,那些你总是让我们遭受的苦恼,你必须学会未雨绸缪的做法,然后你才能采取可能关系到我们安宁的步骤。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需要算计的。于是小心前行,平衡掌握在你的手中。将任何事物可能提供的欢乐放到天平的一边,但是要将接踵而来的痛苦公平地放入天平的另一边,然后看看哪一边更重……在你不清楚里面是不是藏着鱼钩之前,不要去咬快乐的诱饵。生活的艺术就是躲避痛苦的艺术;它是最佳领航员,它驾驶时,对周围的礁石和浅滩了然于胸。快乐永远在我们面前;但是不幸就在我们身边:当你追逐那一个,这个就跑来抓住你。

[接下去是关于友谊的讨论,随后,情感就情感与理智之间职责的分配问题进行了最后的阐述。]

让从这个世界逃离的抑郁的修道士,隐遁到他的密室下面去找寻属于他个人的快乐吧!让理想化了的哲学家在追求穿着真理服装的幽灵时,抓住幻想出来的幸福吧!他们的最大智慧就是最大的愚蠢;他们错将只是没有痛苦当做幸福。假如他们曾经感觉到心灵中涌起的一阵阵真实的欢乐之情,他们会拿他们生命中所有乏味的思考来交换它,而你曾经用那么高尚的语言夸耀那些乏味的思考。那么,相信我吧,我的朋友,那是一个悲惨的算术家,他会将友谊估算为一钱不值的东西,或者比一钱不值还低贱。对你的尊敬已经促使我介入这场讨论中来,并倾听你讲述那些我深恶痛绝并发誓放弃的原则。对我自己的尊敬现在要求我将你召回到你的职责的适当范围内。当大自然分配我们同一所住房时,它还在那里为我们划分了疆域。它将科学的地盘给了你;将道德的地盘给了我。当圆被画成了方,或者彗星的轨道被追踪;当要去调查最大承载力的拱形,或者最小阻力的固体时,请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这是属于你的问题;大自然没有给我认识它的机会。在同样的态度方面,在拒绝你的诸如同情、善良、感激、正义、爱情、友谊等情感方面,它将你排除在它们的控制范围之外。对这些,它已经适应了情感的方法。道德对人的幸福简直太重要了,以至于不能冒险与理智进行没有把握的结合。因此,它将道德的基础放在情感上,而不是科学上……但是,有一些事实……将足以向你证明,大自然并没有安排你们朝我们的道德方向发展……如果我们的国家,在邪恶的刺刀威逼下,已经被它的理智而不是情感统治,那么,现在我们该会在哪里呢?早就在绞刑架上被吊得高高地绞死了。你们开始计算,开始比较财富和数字;而我们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当我们面临危险时,我们舍身而出,我们拯救了我们的国家;与此同时,我们证明了上帝的处事方式,他的戒律是,永远做正确的事,而将问题留给上帝。总之,我的朋友,根据我的记忆提供的信息,我不知道在你的建议下曾经做过什么善事,而不听你的建议曾做过什么卑鄙的事情……

我认为暂停这次对话中的这一话题是一个很好的提议。于是我要了睡帽将它结束。我想,我知道你非常希望我要得更早一点,以使你不再忍受无聊的说教……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我以后的信会有一个合理的长度。我会赞同只向你表达我一半的敬意,因为害怕太丰盛的一份会倒了你的胃口。但是,在你那里,则不必削减。即便你的信长得像《圣经》,对我来说它们都显得很短。只是,要让它们充满情意。我将用阿勒甘的方式去读它们,阿勒甘曾经在Les deux billets(两张车票)中拼写了这些单词“jet’aime”(我爱你),并且希望,这句话的构成能够包容整个的字母表。

巴黎,1786年10月12日

四、麻烦中的林肯

林肯的麻烦在于他没有恋爱过,没有和他的妻子恋爱过。如此赤裸裸的结论也许可以从他在结婚一周后写的一句话中得到充分证明:“我结婚了,这是唯一新鲜的事情,结婚对我来说真是一个非常奇异的事。”71他的态度颇像他还是个小孩子时,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当你做了一笔糟糕的交易时,还是应该把它守紧点”。他只爱一个女人,美丽的安妮·鲁勒吉,新萨勒姆的白皮肤金发碧眼少女,只有她可以使他的家庭生活幸福。不幸的是安妮·鲁勒吉突然死于疟疾,此后他再不能相信任何女人,因为他再不能相信他自己。他的遭遇充分证明,女人可以使伟大的男人神经质,这当然是对女性力量的赞颂!我们无须任何证据证明,伟大的男人,不管多么伟大,在看了歌舞队女演员第一眼后,如果她确实漂亮的话,还会再看第二眼。有些女人怎么可以想去忽视这个基本的事实呢,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林肯和玛丽·托德的故事是广为人知的,例如,有一次林肯夫人手拿笤帚将她的丈夫追打到门口,还有一次当林肯敲门等着进来时,她从二楼倒下一桶水——这些故事是未经证实的,因此既不能说真实也不能说不真实。然而,众所周知,对林肯来说那是一个非常沉闷的家;他的弟妹,爱德华兹夫人,曾经在他们第八街的房子前种了不少花,却因为没人照料而枯萎,然后死掉了;邻居曾经看见林肯在深夜1点钟砍木头,“做晚饭”;人们还可以看到,这个崭露头角的政治人物在某个清晨去市场,胳膊上挎个篮子,一条灰色的旧披肩,卷成一卷,像根绳子一样缠绕在他的脖子上;林肯夫人在其他方面也许具备良好的品质,不过在家里,她经常发脾气,恐吓女佣、送冰人和报童。据他们的邻居高里夫妇反映,当她的坏脾气发作时,林肯先生起初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他常常会笑话她,这在十分生气的妻子面前是很冒险的事;但是一般情况下,如果她仍然很不耐烦,他会抱起他们的一个孩子不慌不忙地离开家,像是要去散步一样。”可是,据哈丽特·查普曼——丹尼斯·汉克斯的女儿,曾经在春田镇住了一年多的时间——讲,林肯用他最惬意的姿势躺在地板上读书的场景是很吸引人的。“我想象着看见他此刻正全身舒展地躺在他破旧的家中的客厅里。他会将一把椅子放倒在地板上,然后在上面放上一个枕头。他非常喜欢读诗,当他沉醉其中时,他会经常开始朗读《约翰·摩尔先生的葬礼!》”72是的,我们可以理解:林肯对读书的痴迷和他惯常的忧郁感,他在女人面前的笨拙,他的深刻、执著的自省精神和他间或沉迷于某些深邃思考时心不在焉的神态;而林肯夫人不由自主地大发脾气,她应该去做做心理分析。赫恩登在《灾难性的一月一日》(1841年)中讲述了下面这样一个故事,并受到某些史学家的质疑。故事是这样的:当玛丽·托德穿着婚纱站在爱德华兹大厦,婚宴已经准备好,客人也已经到齐,而新郎却故意没有出现——然后,婚筵没有人动,客人们悄悄地离开,没有结成婚的新娘孤零零地回到她的房间!当林肯在二十三个月之后确实娶了她时,她知道,他结婚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并履行他的诺言。据说,当他在巴特勒家中自己的房间内穿婚礼礼服时,巴特勒的小儿子,斯比德,看到林肯穿得那么英俊潇洒,用孩子气的天真问他要去哪里。林肯回答说:“我想,是下地狱吧。”73

众多林肯的传记作者都谈及这个悲情、忧郁、上帝亲自用花岗岩凿成的人物的家庭生活。但是,我们最好直接谈谈这些书最初的素材提供者,威廉·H.赫恩登,林肯律师事务所二十年的合伙人与朋友。在读赫恩登的林肯传记时,必须要考虑到这样的事实,即作者和林肯夫人彼此从来不喜欢对方,而且赫恩登的同情全部都在她丈夫这边,如同我们在看待我们朋友们的婚姻生活时,也会经常这样做一样。还有,发生在第八街的宅子中和白宫里的事情足以使我将同情给予亚伯拉罕·林肯;即使如此,他们的婚姻并未破裂,这使我对林肯肃然起敬。林肯是如何做了一笔糟糕的交易并深陷其中,对此,在赫恩登文笔流畅的《林肯传》里有很好的描述。正如赫恩登在书的结尾所说,林肯从紧紧守住那笔交易中得到的是总统的职务,这会是真的吗?如果是这样,主做事的方式实在太让人不可思议!

林肯的家庭生活

威廉·H.赫恩登

谈到林肯先生的家庭生活,也许我现在要透露的是他的性格中以前不为世人所知的成分;但是,这样做,我相信不会触犯任何人,因为,这个家庭戏剧中的所有演员都已经故去,况且世人似乎很愿意了解这些事实。在他所有的朋友看来,婚姻生活在林肯的政治生涯中发挥了独特的影响,既然如此,我十分清楚,现在对其进行阐述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林肯夫人的性格特征已经在其他章节详细讲述过了,很多事实足以说明,她最大的不幸就是她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脾气。承认了这一点,所有问题都可以被解释得通了。无论在其他人面前她的丈夫显得多么冷淡和心不在焉,无论他在公众面前被招惹而起的愤慨有多么强烈,他从不在家里发泄他的情绪。在所有的家庭事务中,他总是温顺地听从妻子的意见,妻子拥有最终的权威。74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戴维斯法官的陈述,“一般情况下,每星期六的晚上所有的律师都会回家,去看望他们的家人和朋友,而林肯会找一些借口拒绝回去。我们对此不作任何评价,但是我们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他的家庭生活似乎并不幸福”。对家庭的事他什么都不管。他的孩子们可以为所欲为。他默许他们许多古怪的行为,对他们什么也不限制。他从不责骂他们或对他们像一般的父亲那样皱起眉头。他是我所知道的天下最纵容子女的父亲。他有一个习惯,当星期天在家的时候,他的妻子去了教堂,他会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威利和托马斯——或者“泰德”——去办公室。他很少同他的妻子一起去教堂。对孩子他绝对不予管教而是任由他们玩耍。他们把书从书架上弄到地上,弄弯了所有的钢笔尖,碰翻了墨水瓶架,把法律文件撒满了一地,或者将铅笔全都扔进了痰盂,这些都不能打扰他们好脾气的父亲,他是那么的安详。他经常全神贯注地思考问题,从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胡闹,甚至是破坏性的恶作剧——像他那不幸的合作伙伴所做的那样,想得多,但什么也不说——并且,即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不会像个父亲那样,显露出任何真实的不满情绪,这事实上等于鼓励他们故技重演。当教堂的活动结束以后,孩子们和他们的父亲,走下楼梯,懊丧地向家里走去。他们混在从教堂回来的衣冠楚楚的众人之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会想,和他们擦肩而过的这个三人合唱小组是否要去这样的一个家中:在那里爱和生着白色翅膀的和平鸽是至高无上的主宰。林肯夫人的一个近亲在解释她不幸福的家庭生活时,说出了这样的意见:“林肯夫人出身高贵,并被当做一个淑女抚养长大。而她的丈夫在出身、教育和成长方面都正好和她相反。因此,当门铃响起他亲自去开门而不是让女佣代劳的时候,她会对他抱怨,这就毫不奇怪了;如果正如你说的,她引起了‘滑稽的战争’,她也不应该受到谴责,因为他坚持要用他自己的餐刀去切黄油,而不是用银柄的专用餐刀。”75她的丈夫缺乏诸如此类的社交礼仪,这当然让林肯夫人非常愤怒,因此她会不顾时间、场合对其进行批评。她频繁地发脾气,使林肯经常陷入困窘之中,而要想摆脱掉这类困窘,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

因为林肯夫人独特的性情,她无法留住用人长时间为她工作。大海永远是不能平静的,风会随时将海水吹皱。她喜欢炫耀和引人注意。当她赞美她的家庭出身,或莫名其妙地发怒时,如果用人会假装绝对顺从,或者足够机智地夸赞她的社会地位,那么,林肯夫人就会暂时成为她最坚定的朋友。有一个女佣,她通过调整自己,以适应那个女人的反复无常,居然和这个家庭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她告诉我,每当道格拉斯和林肯之间进行辩论的时候,她经常听到林肯的妻子自夸,她应该已经是白宫的女主人了。她之所以能够忍受女主人的古怪,是因为林肯先生答应,每星期额外给她一块钱,条件是她必须毫无怨言地勇敢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风暴,并忍受降临到她身上的任何痛苦。这是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但是她严格履行着她在这个约定中的承诺。钱是秘密付给她的,林肯夫人对此一无所知。通常,在林肯夫人和女佣之间一阵急风暴雨般地吵闹之后,林肯总会在第一时间将手鼓励地放在女佣肩上,并说出他的忠告:“玛丽,继续保持你的勇气。”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需要提一提。后来,这个女佣嫁给了一个在军中服役的男人。1865年春天,他的妻子设法来到华盛顿,以争取她丈夫的退役令。经过一番努力,她成功获得了总统的接见。林肯见到她非常高兴,送给她一篮子水果,并告诉她,第二天再来取前线的通行证和一些钱,让她给自己和孩子们买些衣服。就在那天夜里林肯被暗杀了……

有一次,一个男人找上门来,想要问清楚为什么林肯夫人如此没礼貌地解雇了他的侄女。林肯夫人在门口见到他,立刻火冒三丈,大发脾气,她粗暴地打着手势,讲话的语气不容分说,弄得那个男人宁愿赶紧逃走。他马上去找林肯,想让他为太太的行为道歉。当时,林肯正在办公室接待一群人。那个人一直很激动,他将林肯叫到门口并提出了让林肯道歉的要求。林肯听了一会儿他对事情经过的描述。“我的朋友,”他打断他,“我很遗憾听到这些,但是请让我开诚布公地问你一下,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东西,我已经忍受了十五年,难道你就不能忍受几分钟吗?”林肯说这些话时显得那么忧伤,表情那么痛苦,以至于那个人彻底地消除了怒气。这种情形感染了他的情绪。他抓住这个不幸丈夫的双手,明确地表示了他的同情,并为来找他而道歉。对那个发怒的妻子,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并且在后来,他成了林肯在春田镇最好的朋友。

林肯先生从没有心腹至交,因此无处吐露心声。他从不向我诉苦,就我所知,也从没向其他朋友讲过。这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但是他都一个人默默忍受,毫无怨言。当他苦恼的时候,即使他不说,我也总能看得出来。他确实不是一个喜欢起早的人,很少会在早上9点钟以前来到办公室。我通常会比他早一小时到。但是,有时他早上7点钟就到了——事实上,我记得,有一次他天亮之前就来了。我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如果发现他已经在那里了,马上就知道他家里一定又有什么麻烦了。他不是仰面躺在沙发上,就是蜷卧在椅子里,将双脚放在后窗的窗台上。我进门的时候,他连头都不抬一下,对我“早安”的问候也只是哼一声作为回答。我马上就忙着写东西,或者看书;但是他那忧郁、痛苦的样子是那么明显,他的沉闷如此沉重,搞得我也很不安,于是借口要去法院或什么其他地方,然后离开房间。

办公室的门面对一个狭窄的走廊,装着半截玻璃,挂着窗帘,窗帘上的铜环穿在线绳上。每当上述情形发生的时候,我就会把窗帘拉上,把玻璃遮住,在我走到楼下之前,我总能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林肯孤独地把自己锁在暗室里。我到法院书记员的办公室待上一小时,然后在隔壁商店里再逛上一个多小时,就返回办公室。这时,也许一个客户已经进门,林肯正向他提出法律方面的建议,或者,愁云已经飘散,他正在忙着朗读一个印第安人的故事来吹走早晨忧郁的记忆。中午,我回家吃午饭。一小时之内回来,发现他还在办公室里——其实他的家离这里只隔了几个街区——他正在吃一片奶酪和一小把饼干,那是我不在的时候,他从下面的商店买回来的。傍晚五六点钟的时候,我要下班回家了,他还是留在后面,要么坐在楼梯脚的箱子上与几个游手好闲的人瞎扯,要么在法院的台阶上用同样的方式打发时间。天黑后办公室里的灯光一直在亮着,可见他在那里会待到深夜。当万籁俱寂之时,那个注定要成为国家总统的人,他高高的身影才会在树木和房屋的阴影中游荡着,然后静悄悄地溜进那幢朴实的框架结构的宅子。这幢住宅,从传统的意义上来说,我们姑且将它称为家吧。

也许有些人会说我言过其实,过分渲染。果真如此,我只能说他们不了解实情。大多数对这些伟人有很好了解的人都固守着他们的沉默。如果他们能张开嘴巴讲话,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我的结论和陈述,至少可以被认为是公平、合理而又真实的。现在,对林肯的家庭历史,我想再多说一些,谈谈他生活中另外一个不同的方面。他的一个最热情最贴心的朋友,一个还活着的人,坚持这样的看法,毕竟,林肯在政治上的攀升以至最终升至总统的职位,相对于其他的人和原因来说,更多地要归功于他妻子对他的影响。“事实上,”这个朋友强调,“玛丽·托德,她狂躁的性格和令人遗憾的举止行为,使她的丈夫无法成为一个专注于家庭生活的男人,这对他有极大的好处;他因而常常待在外面,忙于生意和政治。他总是不断地出去和普通人待在一起,和政客们为伍,与聚集在法院和州议会大厦办公室里的农夫们讨论公众关注的问题,并且在冬天的傍晚,在乡村商店内与游手好闲的人围着火炉闲聊;而不是整个晚上留在家里,一边看报纸,一边在自家的火炉旁暖自己的脚。这种与世界的不断接触,产生出这样的结果,即他比他社区里的其他人更出名。因此,他的妻子成为无意中宣传他的手段之一。如果他娶了个野心小的、更注重家庭生活的女人,一个诚实农夫的文静的女儿——她会因为他提高了她的社会地位而仰视他、崇拜他——结果很可能大相径庭。因为,尽管,她无疑会很骄傲地看到,无论何时只要需要,他就可以穿上整洁的衣服;他的拖鞋永远摆在适当的位置;他穿得暖暖的,吃得也丰盛;并且,满足他的每一个愿望和冲动,对她来说只是一种乐趣而非责任;然而,我恐怕他已经被恋家的乐趣埋葬,国家从此将不会有亚伯拉罕·林肯做它的总统了。”

[《林肯的一生》]

最重要的事实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林肯和他的妻子互相调整了自己。林肯夫人为她周期性地发脾气充满歉意,而林肯本人就是一个苏格拉底。赫恩登猜测,林肯的婚姻生活也许帮助他走向了总统的职务,而比这种猜测更重要的事实是,两个在性格上合不来的人最终促成了林肯的成功。我非常喜欢卡尔·桑德伯格(Carl Sandburg)的总结。

复杂的婚约76

卡尔·桑德伯格、保罗·M.安格尔

林肯夫人知道,她丈夫了解她的弱点。她相信,她也了解他的缺点并对他予以指正。在他们二十二年的婚姻生活中,她经常这样帮助他。同样经常发生的情形是,她知道她利用了他的耐心和好脾气,知道当两人的冲突平息下来后,他会把它只看做“一次小小的爆发”,这让她感觉很好。关于缺点,他曾有过精彩的论述。她也许曾经听过他讲述与一个农夫的会面,那个农夫让林肯帮助起诉住在他隔壁的邻居。林肯建议那个农夫最好忘掉这件事;他说,邻居就像马一样;他们都有缺点,总会有一种方法可以调整你自己去适应你所了解的和明知对方要犯的缺点;用一匹你已经习惯了它的缺点的马去交换另外一匹有着你不了解的、完全不同的缺点的马就是一个错误了。无疑,林肯的理论就是,一个暴躁的女人和一匹难驾驭的烈马都必须耐心对待,无论对女人,还是对马都是一样……

婚约是复杂的。“生活并允许对方生活”是其条款之一。它始终贯穿于甲乙双方对于其生活变化所作的适应与调整中。为适应连续不断的强烈情感,原来达成的协议会被打破。彼此的雄心,一连串简单而必要的责任,现实生活中或偶尔或经常的分居,都被穿插其中的热烈的爱慕之情缓解——这些因素是许多长久的婚姻赖以成功的条件。这桩普通婚姻生活的气氛和色彩散布在林肯在国会时与妻子的通信中。他们持续二十二年的家庭谈话,不论是新闻事件的交流,对孩子和家庭的担心,还是相互通报的任何一方的旅行,一定是几小时或几天连续不断地进行,并呈现出这些书信的气氛。每当雷暴雨来临时,他会急匆匆从律师事务所赶回家——他知道每当雷暴雨来临时她都是一个胆战心惊、病态的女人—这就是一方迁就另一方的一个事例……

所有的罗曼史都会被日常的事务打扰。最激情的恋人必须要么去旅馆,要么建立家庭。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绝对罗曼史中一种单调乏味的做法。很多女人说过,“我爱你,但是烤肉要烤煳了,我们还是等吃完饭以后再接吻吧”。管理家庭事务是夫妇两个人共同关心的事情,这与两个恋人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同……

我们同样可以肯定,大部分的时间里,林肯和他的妻子在处理他们关心的事情时是平和的,并且怀着对对方真正的爱。为家事的争吵,神经质的厉声喊叫,在所有的夫妇之间都会出现,只是对这两个人来说显得太频繁、太猛烈了一点。一些可靠的记录——那些在写的时候根本没考虑到未来读者的书信——包含了许多对他们平和关系的细节透露。在林肯的一封关于他已经从一个朋友那里收到小说的信中,你看到的只有冷静的包容,而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我的妻子拿走了我带回家的那本书,昨天夜里就读了一半,并对它非常感兴趣。”从林肯夫人对东方旅行的评价中,可以推断出只有那些互相了解的夫妇之间才会存在的亲密关系:“当我在纽约码头看到巨大的汽船时,我觉得心中正趋向于悲叹贫穷就是我的命运。我是多么渴望去欧洲啊。我经常笑着告诉林肯先生,我决定了,我的下一个丈夫应该是很有钱的。”

[《玛丽·林肯:妻子与遗孀》]

五、性与羞怯

我恐怕自己不是一个弗洛伊德学说的信奉者,可我却足以相信,性是人类思想中一个重要的、强大的因素。尽管已经不是在16、17世纪,但是,我确信上个世纪是一个假道学的世纪。从假道学到20世纪放弃缄默是现代西方思想的巨大飞跃,但还不能以一种优雅的方式完成整个过程。“和我上床吧。”在《永别了,武器》里,那名士兵向护士执著地恳求,听起来像一个专注于性爱以及对成人性征的第一次发现的大学二年级学生。它与后凡尔赛时期“迷惘的一代”对阴暗的、原始的本能的赞美是一致的,在那个时代所有的价值都不复存在。但是这种装腔作势的原始主义,无论是艺术上的,还是文学上的,都明显地体现出不成熟的青少年的特征。现代人完全不是原始的;在神经系统方面,他有明显的自觉性,总体上是错综复杂的。你不能说,我要像一个六岁的儿童那样作画,或像非洲原始人那样雕刻,因为你不是那么简单的人。所以,当现代艺术家追求原始风格的时候,我们很清楚这样的事实,他们是在故作自然,挖空心思假装天真,矫揉造作地追求单纯,行事上故作张狂,情感上故作粗放。原始主义的复苏对现代文化的严厉批判,是对现代知识文明深刻的情感质疑。文学上抑或艺术上的原始主义就是文化对本身的怀疑。因此,它向我们表现出来的简单不是在文明的黎明时分人类甜美而单纯的快乐,既健康又强烈,像雄鸡的歌,而是昏醉的神经与困惑的大脑处于阴郁的绝望之中的象征。有人总是对此辩解说,达利和毕加索两人在创作时都能够熟练地运用古老的技法,这足以证明对原始主义的一种认可!据说,毕加索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画出很美丽的女人。可为什么他不愿意呢?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它深深地切入现代人的自我意识头脑里的苦恼与痛苦之中。为什么他选择把怀孕的女人画得像一只猪一样?为什么现代主义的雕像都长着白痴的眼睛,为什么他们的肩膀和四肢的整个结构上都写满了白痴?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艺术上和文学上所有原始主义的关键。

我们已经忘记用按照某种自然比例来看待事物,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和谐与平衡的感觉。一看到这种混乱的文明状态,我们就忍俊不禁。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发笑,因为心情愉快和自我批评总是好的,但是,无病呻吟、装腔作势永远不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真正的喜剧精神与此完全不同,完全是另一种规律,即完全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看待生活,发现生活的快乐,并像多萝西·派克那样用温馨、嘲讽的微笑表现生活。缺乏这种真正的喜剧精神,表明人类对自己的憎恨。然而,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我们撕碎自己的灵魂;我们急切地将它放在活体解剖台上并剖析它的工作机能,这使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我们是如此卑劣的生物的原因——并且所有这些过程都是在自然主义的名义下完成的。这种事物状态的存在说明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会导致假道学盛行一时。

当桑塔雅那在自己的作品里谈到如何对待艺术和文学中的肉欲现象时,他认为,欧洲人无法以一种自然的态度对待自然界的事物。“也许未来社会的自由的百姓们会期望他们的喜剧诗人,像吟咏完全天真和可爱的事物那样去吟咏肉欲;喜剧也是一样,因为所有的现实都是喜剧,特别是在它的某个阶段,幻想、欢乐、想象、不幸以及苦恼一个接一个,如此快速地交替转换着。如果这个问题能够被审查者77通过,并得到公正对待,借助一个令人愉快的名称,它会使艺术丰富,同时使处于极其烦恼与愠怒情绪中的头脑得到净化。在《一千零一夜》里,我发现了一些诸如此类的内容;但是欧洲的色情艺术,即便在古代,似乎差不多总是受到压制,总是邪恶的。接受政治说教的人,比方说欧洲人,他们不能用自然的态度对待自然界的事物,并不像东方人那样是以宗教的理想化方式被说教。比起隐藏在内心的自己的感受,他会更尊重他所听到的其他人的感受,并且不允许旁观者产生可能不赞成自己的信仰和做法的任何念头。即使背着审查者每个人都会因此而喜形于色。只要这个社会难题继续存在,公共艺术与内心的精神生活不得不分道扬镳,前者保持传统风格,后者则阴云密布,杂乱无章。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诗人尝试去诠释全部的真理,他们将不仅冒犯公众,而且还使他们讨论的主题遭受极大的不公正待遇,并且,因为缺乏严谨与高雅的表达方式,这一主题不能得到清晰的阐述。同样的,审查者,通过强制他们沉默,使得他们无法尝试那不可能的事。”

在文学作品中清楚地、真实地、自然地描写肉欲的难题对现代作家来说是一个几乎没有希望完成的任务。正如克劳伦斯·戴伊所发表的精彩评述那样,“至于羞怯与得体,如果我们是猿,总的来说,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如果我们是别的什么,比如——被逐出天堂的天使——我们确实已经堕落得非常严重了。由于本能上并不羞怯,我们人为地发明了诸多理想。毫无疑问,这些理想是善意的,但从本质上来说当然属于二流思想,即使是我们最好的理想,也可以从中嗅出假道学的味道来。而那些最差的呢?比如说,当我们纵情欢乐的时候,我们的窃笑和淫荡的目光无法形容地污染了我们的生命力。但是,一个从本质上和猿一样下流的种族,当然很难让他假装不下流;他们让自己的思想披上美丽和甜蜜的伪善外衣,这种压力自然而然地使他们走向下流的极端,以求解脱”。78

我听过科妮莉亚·奥梯斯·斯金纳(Cornelia Otis Skinner)所发表的一个睿智的独白,其内容是关于一位重视科学、思想自由的现代家长(母亲)对孩子所做的性教育。孩子当然是诚实的,那位家长也尽量努力着去诚实,但是最终却没有能做到。我记得,她是从鱼的繁殖开始讲起的,在重要的关头却很快地转移了话题,开始谈蜜蜂了。当再一次正要讲到孩子确实想要了解的事情时,她又开始支支吾吾地说话,也许,这一次又讲到鸡那里去了。孩子比以前一点也没有多了解什么。既然鸡蛋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故事,为什么做父母的就不能简简单单地讲给孩子听呢?母鸡是妈妈,公鸡是爸爸。母鸡的身体里已经有了蛋,但是没有爸爸的话鸡蛋就不能孵出来。于是公鸡来了,并且坐在母鸡的身上将赋予生命的液体从后面射入母鸡的身体。于是蛋就有了生命,然后母鸡妈妈就卧在蛋的上面,给它温暖,在三个星期之内,小鸡就破壳而出了!为什么那位现代的家长不能这样做呢?

当然,这还不能回答孩子的所有问题;这样的对话一旦开始了,就会按照下面的模式发展下去:

孩子:就这些吗?

家长:对,就这些。

(孩子磨蹭着)

家长:你脑子里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宝贝?

孩子:是的,你和爸爸也这么做吗?

家长:是的,我们也这样。爸爸和我就是这样生的你。这是一个秘密。

孩子:为什么?

家长:因为这是一个秘密。

孩子:为什么?

家长:因为——因为我们是人类,不像公鸡和母鸡。我们不在公共场合做那事。

孩子:为什么你们不能在公共场合做?

家长:因为这样不太好。

孩子:为什么不太好?

家长:我很高兴你能问这个问题。我只是想说,我们是人类。

你看,宝贝,公鸡和母鸡没有家庭生活,没有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或者,即使有,它们也根本意识不到。它们没有家庭,而我们人类有啊。公鸡只是去找任何它喜欢的母鸡;它没有责任,并且小鸡从来也不知道谁是它的爸爸。如果你不知道谁是你的爸爸,你当然会觉得很难过。但是如果我去找出现的任何一个男人,就是说,如果我们结婚,却不建立家庭,你也不会知道你的爸爸是谁了,你会吗?结果是,公鸡去找任何年轻、漂亮的母鸡,坐在它们身上,并且它并不以此为耻。你的爸爸不能那样做,并且我也不能那样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有个家,为什么我们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互相照顾,同时也照顾你。于是,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你的妈妈脱光了衣服和短裤,裸体在第五大街上走,是不是?那样不好,是不得体的。那样做,意味着我愿意去和任何想要我的男人睡觉。

孩子:我明白了。你说过的词是什么来着?你说,那不太好还有什么来着?

家长:那将是不得体的。这就是我刚才用过的一个词。如果你把牛奶泼洒得满桌子都是,或者汤从你的嘴里流出来,我就会用这个词来形容。那将是不得体的。记住它,因为这是一个好词。记住你的妈妈今天教了你这个词。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

家长:还有什么问题吗?

孩子:是的,妈妈,为什么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一谈起接吻和生孩子就笑,是很有趣吗?

聪明的家长:是的,当你的爸爸和我互相亲吻并深爱着对方的时候是非常有趣的,就像我亲你、爱你、拉着你的手、捏你的脸蛋一样。

孩子:爸爸也捏你的脸蛋吗,妈妈?

家长:(现在脸红了)是的,他会的……好了,差不多了,宝贝,现在玩去吧!

任何孩子,我想,都会对此满意的。并且我相信,基本的事实,真实的事实,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明白为什么美国的父母不用这么简单的方式来解释简单的事实。

不,只有羞怯和得体的问题首先得以解决,性的难题才可以迎刃而解。没有正确的羞怯感和得体感,你就不能处理性的难题,或者它将“淌”得到处都是,并弄脏全部的人生,像一块脏桌布一样。

六、惠特曼的性民主

沃尔特·惠特曼是最佳的范例。当沃尔特·惠特曼决定将自己对性的体会讲出来的时候,当他大声地宣布“沃尔特,你克制够了,那么,为什么不把它讲出来呢?”79的时候,其结果是对淫欲引人注目的展示。对此,沃尔特会予以否认,当然,就像他愤怒地否认同性恋的指控一样。但事实是,他有一种好色的思想。因此,他对性欲与动物性的公开赞美,并不能说明他不好色。正是因为惠特曼声称有一种纯洁的性观点,所以我们必须对他的观点进行认真的分析。富兰克林的性观点是纯洁的,而惠特曼的不是;在知识素养方面,富兰克林是那么清澈而又灿烂,而惠特曼却显得困惑而又平庸。

当我还在中国上大学并第一次读惠特曼的作品时,我为他对肉欲的神圣所表现出来的完全健全的本能而感到震惊。对假道学的背叛得到了充分的论述。他洋溢出来的好色只是使我觉得好笑,于是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对自己的身体和他自己本人真正没有羞耻心的人,这样很好。但是,当再次阅读他的作品时,他无法自圆其说了;他的性观点是明显扭曲的。全面的观点没有了。有的只是糟糕的色情诗。宣示他的作品是色情的,丝毫不能使他从根本上和总体上降低他的好色程度。

我的大名是沃尔特·惠特曼,宇宙之子,伟大的曼哈顿之子,骚动,肉欲又性感,去吃,去喝,去生育。80

好了,我说,那又怎么样呢?从中又得到怎样的快乐和满足呢,我想让他告诉我。他不敢告诉我;事实上,他无法告诉我;他的作品无法像所有真正一流的描写性欲的诗篇,如尔特·本顿的诗《是我的至爱》那样,表现出性爱给人的真正满足与快乐。在众人唾弃的声音中,他摸索着,并最终以失败告终。他的新英格兰良知不会丢下他不管,他必须去说教。他似乎要用一种怪异的强迫性的口气证明,他的性行为完全正确,他是通过使伟大的母亲们怀孕的行为,去创建一个诗人、英雄和演说家的王国。只是这一王国没有建成。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没有这个愚蠢的笑话的情况下去欣赏性爱的荣耀和女人裸体的伟大呢?有一个关于希腊雅典一名高级妓女的故事,她被指控破坏了许多家庭,并且对公共道德造成了威胁。雅典人要审判她,而她的唯一要求是,她要在海边接受审判,市民们要坐在海滩上,而她则站在海水里。她赤裸着身体站在海里,海水淹到了她的脖子,她平静地听着雅典的妻子们对她的所有指控,她们要求处死她。然后她慢慢地、镇定地从海水中向岸上走来,她尊贵与优雅的圣体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整个海滩鸦雀无声。“喂,你们想让我去死吗?”她简洁地问道。一声断然的“不”炸雷般地从雅典的人群中发出,于是那个高级妓女被宣告无罪。那是对裸体的真正崇拜;那是真正的自然主义。没有一个雅典人想过要她当什么“伟大的母亲”,去创建一个诗人、英雄的国度。她就是很优秀,因为她美丽得近乎完美,她的裸体展示就是很好的证明。

但是我们还必须回到惠特曼思想中的好色话题上来。他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写了二十八个戏水人和第二十九个,一个女人的形象。没有哪幅作品对人物的刻画比这个故事更细微,更能代表波士顿思想的了。那个女人从窗帘后面偷窥那二十八个戏水的男人,并想象着让他们用水花溅她。她看到他们凸起的腹部,是最淫秽的部分。在极其细致、淫秽的想象方面,以下这一节可以说是惠特曼所创作的最佳作品之一:

在海滨,有二十八个青年;

二十八个青年,都很友善;

二十八年女人的生活,满是寂寞,满是孤单。

她有一栋美妙的房子,在堤岸;

她躲藏在窗帘的后面,穿着漂亮又豪华的衣衫。

哪一个青年她最喜欢?

啊,最英俊的,是那个最朴实的,在他们中间。

你要去哪里,淑女?因为我看见了你:

在那里戏水,却仍待在你的房间。

跳着、笑着,第二十九个戏水者来到了海滩。

其他人都没有看见她,可她却看见他们,并对他们深

深爱恋。

年轻人的湿湿的胡子闪闪发亮,

水珠儿顺着他们的长发,流过全身,向下滴溅。

一只看不见的手也滑过他们的身体,

颤抖着向下滑过他们的鬓角与肋间。

青年们仰面浮在水面,他们白白的腹部凸起在阳光下,没有问谁会马上将他们盯看,

不知道是谁在喘息,谁在弓着身子,项链垂在胸前,

他们无法想到,他们的水花在为谁飞溅。81

惠特曼肯定不是假道学者,但他的思想是淫秽的。我们认为,现代人中理所当然没有一个是假道学者,或者说,很少有人是假道学者;而且,许多人正朝着与假道学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但是,大多数男人和女人还是羞怯的,那不是简简单单闲谈几句就可以摆脱掉的。因此,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不是一个假道学的问题,而完全是一种直白、合理和健康的性观点。惠特曼曾声称将要宣扬这一观点,却没有成功。惠特曼传达了一种纯粹猥亵而不是单纯的感觉,他现在还在传达着这种感觉。因为,惠特曼不但从窗帘的后面偷窥,他还“无论如何要透过细平布和方格布”82偷看裸体,并且,男人的形体像吸引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一样吸引他,“他具有的强壮温和的品质,透过棉布和细平布,吸引着我,看见他从我眼前走过,仿佛欣赏一首经典诗篇,也许比诗歌还要完美,你恋恋不舍,想看他的背部,和他脖颈的后面以及他的肩膀”。83

惠特曼说,他“既不下流,也不羞怯”,还说,“关于美德与邪恶的话题,这句不假思索的言论又是个什么东西?”听起来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样可怕。有趣的是,羞怯还是下流,不是人能够刻意而为的。羞怯是一种本能反应。尽管惠特曼可能努力了,但是他却没能成功。因此,当他渴望和他的男性伴侣一起庆祝“神圣的行为”的时候,当他行将为未来的新民主提供形而上学的理论基础——这一“新型友谊”,即男性同志之间的爱巩固了这种民主制度——的时候,就出现了以下的情形:“或者溜入树林中试一下,或者在旷野的岩石背后……但是很可能是和你在高高的山上,首先要观察一下周围,以免几英里范围内有人在未曾察觉的情况下走近。或者可能和你航行在海上,或者在海滩上或某个安静的岛屿上,我允许你将你的嘴唇放在我的上面,来一个同志式的长时间的接吻,或者说是新丈夫的吻,因为我既是新丈夫,又是同志”。84这种同志关系当然会使美国大众感到有些害怕和反感,而他就是这么向他们宣传自己的。因而,尽管他标榜自己是“未来的候选人”,无产阶级的诗人,美国民众并没有接受他。

于是,如果需要跑到高山上去实践爱,还要四处小心地看,看是否几英里之内有人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看到他们的话,我们对爱的印象就不可能是纯洁的了。如果你愿意以那种方式拥有羞怯的品质,它依旧还在那里,惠特曼也没有摆脱。

通过留意一下其产生背景,也许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惠特曼的思想,从他在《布鲁克林每日时报》上发表的评论中就可以看出他思想的一些端倪。在对待在公共场合洗浴的态度上,惠特曼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异呀!1857年7月20日,在他的《草叶集》出版两年之后,他在一篇评论中抱怨说,在布鲁克林海滨公开洗浴的那些人,男人们和少年们,被警察逮捕并被带到了警察局。他为那些洗浴的人辩护道,他们选择洗浴的地点总是某个角落,那里没有繁忙的交通航道,并且他建议,也许应该颁布某项法令,限制在某些地点洗澡,特别是——“例如,靠近渡口的地方”。从这些报纸上的评论了解到,那是在那样一个时代,当时,少女们还会昏厥,她们是病态的、柔弱的,除了茶以外几乎什么饮料也不喝,确实如此;头痛和恶心在舞会上司空见惯;她们从没有看过日出,并且如果不是因为年鉴上有记载,她们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人们讨论的天体竟然是会发光的。甚至连爱默生都认为,哈佛的学生在波士顿看完芭蕾舞演出之后,回到他们的学生宿舍,想象着轻快的缎子舞鞋,对他们来说都不是最稳妥的事。85

阅读沃尔特·惠特曼评论的麻烦是,这些评论86揭示的是惠特曼本人的情况,而不是他那个时代的写照。当时,他已经创作出《草叶集》,并准备好1856年再版,再版本把诗歌《亚当的孩子们》以及《菖蒲》包括了进来。他的初版,虽然得到了爱默生的认可,却销得并不好,可是他是一个比我们称为爱炫耀的人还爱炫耀的人,他告诉爱默生它“销得很好”。再版本也同样没有卖出去,尽管里面又增加了二十首诗,这些诗充满了更多的肉欲因素,更加明目张胆的粗俗和淫荡,并且缺乏灵感。他认为他可以靠这些“草叶”为生,但是他没能做到,于是他接受了《布鲁克林每日时报》的工作,作为公共道德的辩护人。当你将《草叶集》与评论家纯粹是形式主义的装腔作势的语言进行比较时,你会气得七窍生烟。一方面,如果我们没有误解惠特曼的“民主”的话(惠特曼使我们不可能误解他),他是“最后一位美国诗人!”他在一篇为自己的作品所写的匿名书评中宣布,他“张开双臂,带着不可拒绝的爱,将男人和女人紧紧地拥入怀抱”,并且根据他(在诗歌《菖蒲》里)的说法,这个多少有些性乱的接吻将是对“所有美国同志的敬礼”,这实际上就是他倡导的民主的形而上学基础。“于是过来一个曼哈顿人并且在分别的十字路口满怀坚定的爱,轻轻地亲吻我的嘴唇,而我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或者在轮船的甲板上回之以亲吻。”另一方面——他在1857年又写了这样的评论——“也许我们的一些读者已经注意到,女人之间亲吻的习俗,近些年来令人忧虑的增多”。那是一种“亵渎”。如果我们可以像玛丽·福斯特所说的,“将亲吻保持为一种甜蜜而神圣的象征,一个给我们所爱的人的美丽而圣洁的礼物”,我们就应该“怀着高贵的正直心,明智地亲吻”。一方面,“我将和她,一个等着我的人待在一起,并且和那些激情似火、能够满足我的女人在一起,我知道她们了解我,并且不会反对我,我将做那些女人的强健的丈夫”。另一方面,他在一篇评论中说:“我们(就是惠特曼本人)为那些暴露出来的罪恶而颤抖(他正在写关于通奸的话题),同时为隐秘的邪恶大量涌现而战栗。”一方面,“我用洪亮的嗓音——歌颂着阴jing,高唱着生殖之歌……为灵魂,唱着全部救赎的歌,救赎那忠实的人,即使她是个妓女,当我来到城市,是她将我收留;我高唱着妓女之歌”。另一方面,他又谴责妓女的所作所为,认为那就像一个市长有七个女主人,是“所有邪恶中对健康和道德最普遍、代价最高、最具破坏性的一种邪恶行为”。(唱《妓女之歌》的那一行和之前那长长的一行被这位优秀的老诗人从他的临终版本中删除了,他已届高龄,小心谨慎,尽其所能地要掩饰他的人性中不太高尚、不太受人尊敬的品质。)因此我们会说,一个伟人的品格是多重性的,我们对伟大诗人的了解是永远不会穷尽的,不是吗?87

如果惠特曼说“我是一个感觉论者”,并到此为止,事情就不那么有趣了。有许多坦白承认的感觉论者,对此,我们并不感到奇怪。但是他的新英格兰良知正在语无伦次、充满感伤地说教——他必须要说教。性不能只是性,只是享乐。它还必须有道德上的目的。当他极力要将民主与性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惠特曼变得真正地有趣了。惠特曼有一个幻想,他是美国诗人,不是指他那个时代的可怜的美国,88而是指未来的美国,并且是这种崇美主义和新型民主的诗人。如果你有一种很好的本能,你可能会担心美国或美国的民主正在陷入邪恶的魔爪。他的这种新型美国民主的想象在他的某些作品中已经与生殖力可怕地混在了一起,他的新民主就是张开双臂将男人紧紧地、热烈地抱在怀里。当惠特曼的新英格兰良知休眠时倒没什么,但是当它完全醒来的时候,美国可要当心了。他在恍惚的精神状态中——他似乎一向如此——想到了“爱”、“友谊”和“手足之情”等词语,这些内容都应该和民主有紧密的联系。美国行将挣脱旧文学的枷锁;她将拥有强壮、勇敢的男人和伟大的母亲,拥有诗人、英雄和演说家。这些诗人、英雄和演说家怎样才能来到这个世界呢?显然,他们是被生育出来的。谁来生育他们呢?当然是母亲啦,她们还必须是伟大的母亲。那么她们怎么才能伟大呢?她们要对情欲坚定,要晒得皮肤黝黑,身体还要健壮。并且当这些诗人和运动家诞生之后,你怎样才能拥有一个国度呢?这就必须依靠“友谊”,依靠男性同志之间的爱来黏合。在此,“爱”和“友谊”这些词的词义已被混淆,或者已经与性的“狂热感情”混合到了一起。对于这一点,他是非常认真的。在他的世纪版本(1876年出版)的序言里,他坚持说,诗歌《菖蒲》的意义是政治性的;因为每位先知必须要有一个启示和一种使命,他的使命就是,“我将在曼哈顿,在这些州的每个城市,不管是内陆城市还是沿海城市……建立充满衷心的爱的同志机构”。89他进一步提出下面的主张,既前后一致,又符合逻辑:作为与民主有着很强联系的这种友谊,不能被限制在某个人自己的熟人圈子里面,而必须是普遍性的。友谊的外延要广泛,必须包括陌生人,包括“现在用手抓住我的任何人”,同时按游戏规则警告“被我吸引的新人”,“让我成为你的情人”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民主沦落为少数特权阶层的玩物,这种爱和友谊必须是广泛的、扩大化的,并因此多少有些混乱的!“过路的外乡人,你不知道我是用多么渴望的眼神看着你啊。你一定是我正在寻找的他,或者(惠特曼小心地补充)是我正在寻找的她。”美国的接吻礼必须在甲板上和街道上进行,“不论你是谁”。

我依偎在棉花田里的苦工,或者厕所清洁工身旁;

在他的右脸颊上,献上我亲人般的亲吻,

我以灵魂的名义发誓,我永远不会拒绝他。90

他正在为普通百姓的圣洁和身份辩解,并称他们为“强壮的、未受过教育的人们”;他不是在开玩笑。人们会觉得,要想拥有如此的民主可能需要经过痛苦的过程。但是每个人必须学会融入人群中去,坐在渡船客舱或火车车厢里触摸他身边的人的温暖的腰部,感觉他的气味,并从中得到满足,惠特曼说他就是这样做的。“我并不因为你喜欢我的样子,喜欢触摸我而感谢你——我知道,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

这样,我们便拥有了一座可爱的美国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我的恋人们窒息了我!他们挤压着我的嘴唇,强烈地深入我的皮肤的毛孔,拥着我走过街道和公共大厅——夜里裸着身体来看我,在白天,从河中的岩石旁大声喊叫打招呼:喂!……他们给我的身体以香脂般的亲吻……”如果你将此一场景从城市扩展到城市,从土地扩展到土地,你就会拥有一个可爱的、无懈可击的国度,因为,在这个国度里,每个人都爱其他的人,并着迷于他们对人类的炽热情感。当然,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这个国度中的某个兄弟可能不喜欢陌生人的胳膊温柔地搂抱他的腰部,或者用带香脂味的亲吻去吻他,甚至可能会憎恨这种做法;他可能不喜欢“这些腋窝的气味,比祈祷还要纯正的芳香味道”,或者不太能够容忍惠特曼“胸部的草味”并吸入“这种淡淡的气味”,但是惠特曼“相信有人会的”。我们不应该妨碍这样做的诗人,他是绝对认真的:他注视着他们的“染成粉色的根”,并命令他们,“不要那么羞愧地待在那里,我胸部的草”,然后,他大声地叫喊,“来吧,我决定了不再裸露我宽阔的胸膛……我将给我的恋人们做个榜样,创造永恒的形象并使其遍及各州”。有些人会,我承认。要严肃些,现在要十分严肃,并非常仔细地阅读下一个片段,“因为你,啊,民主”。根据“临终版本”中惠特曼自己所列的顺序,这句紧跟在“我胸部的草味”和“无论你是谁,现在用手抓住我”之后:

喂,我将造就牢不可破的大陆,

我将造就阳光照耀下的最辉煌的种族,

我将造就具有神圣魅力的国土,

用同志们的爱,

用同志们终生不渝的爱。

我将种植伴侣情谊,密集如树林,生长在

美国的河流、大湖的岸边,以及

所有的大草甸上,

我会造就不可分离的城市,用他们互相缠绕脖颈的手臂,

用同志们的爱,

用男性同志之间的爱。

当然,我们并不知道它们是谁的手臂,谁的脖颈;如果它们属于城市,这种画面离我们还有些遥远,无论如何,同志的爱也不可能产生出一个种族来。惠特曼不可能是在字面上这么解释它。

但是我们的讨论稍稍有点超前了。惠特曼并没有忘记,不管他们之间的感情多么热烈,男人和男人之间也不能生出小孩来。那么,诗人和英雄又从哪里来呢?他们必须要先被生出来才行呀。某个人必须“射出更高傲国度的物质”,“在能够怀孕的女人身体里”“开始孕育更大和更聪明的婴儿”。因此,惠特曼的性哲学就是,是男人都刚劲有力,是女人都生殖力极强,并且,经过这个诗人头脑中发生的滑稽可笑的变化,女人变成了“伟大的母亲”。那肯定成为了她们的责任。然而,你可以匆匆阅读一下两万四千字的《民主远景》,你就会发现,除了我们所赞美的在复活节的兔子体内的那种普通品质,即生殖能力之外,作品中没有任何关于美国妇女如何成为伟大母亲的线索。自然而然地,惠特曼性观点的缺陷便延伸到他对女性不充分的看法上。女人将成为“母亲们的多产的母亲”。她们应该是健壮的。“她们的肉体具有古老神圣的力量,她们知道如何游泳、划船、骑马、摔跤、射击、奔跑、击打、躲避、前进、抵抗,以及如何保护她们自己。”但是同样,女人们当然也不能独自生育。于是,刚劲有力的诗人出场了!

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不仅仅是为我们自己,

也是为了他人;

在你的腹中安睡着伟大的英雄和诗人们,

他们只会在我的触摸下醒来。

在你的身上,我将美国最可爱的嫩枝嫁接。

在你的身上,我滴洒甘霖,然后成长出热情、强壮的女孩,

新的艺术家、音乐家、歌唱家,

你我所生的婴儿,在未来会生出她们的婴儿,

从我们爱的奉献之中,我企求产生出完美的男人和女人。

我期待他们与其他人水乳交融,像

现在的我和你水乳交融一般。

于是,爱之歌变成了只是对生殖的赞美。

欲望,欲望,还是欲望,

永远是世界生殖的欲望。

所以,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不能生儿育女,不能生育小惠特曼婴儿,对这个诗人来说是如此苦涩的耻辱——为什么他不得不向约翰·阿丁顿·西蒙兹(John Addington Symonds)宣称,他有六个私生子(文学史家们对此颇为怀疑),而没有一个人曾前来声明这位年迈的优秀诗人是他的父亲。

于是,惠特曼“发散出”他的爱(甚至向阵亡士兵的骨灰),他弄湿,他流出,他喷射,他喷洒甘霖,他推,他拥,他献上兄弟般的亲吻,并且认为这些行为都是妙不可言的。而同时,民主变得松松垮垮,黏黏糊糊,处身其中感觉有些不适,有些窒息。事实上,民主不能随意由任何一个这样的人来建立,他张开双臂拥抱每一个人并向他们献上亲人般的亲吻。我会讨厌生活在这样的国度。

尽管很不情愿,我们也必须得出这样的结论,惠特曼是个智力上有缺陷的人。91他没有能力去精心设计一个命题。如他所说,当其他人争论时,他就去洗澡并欣赏他自己。他的《民主远景》,即关于他的民主信条最长篇大论、最雄心勃勃的阐述,是毫无条理的,并且我们确信,是质量低劣的一篇文章。他十分出色、充满灵感地撰写了《草叶集》1855年版的序言;92其中,他对于诗歌进行了大量真实而优美的描述,自然而不牵强,而且,他的语气中真正地充满活力。当他已经年迈并且经过长期磨难变得成熟之后,当他对世界的想法,对旧世界文学的想法,以及对他“美妙的”自我的想法得到净化之后,当他第一次显露出精神上的谦逊的时候,他创作出展望他一生经历的佳作《回眸》,这是我认为他所有作品中思路最清晰、条理性最好的一篇散文。但是他花了太多的时间才明白了这一点。

因此,也许可以说,惠特曼对爱的处理宣告彻底失败。我倾向于同意马克·范·多伦的观点,惠特曼没有正常的性体验。评论家们全都感觉到,惠特曼男女之爱的“色情”体验(按照当时流行的伪科学——颅相学的说法),93是冷酷、强制、野蛮的,而同时,他的“黏结关系”的体验(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爱)则是温柔和真实的。只有在他的同性恋歌曲《对容貌的极度怀疑》和《当我在日暮之时听到》里,他确实谈到了幸福,但是他对和女人的正常性行为的描述,是以“你这恶徒的触摸”结束的,听起来确实像世界屋脊上母狗野蛮的号叫。

关于惠特曼的综合看法是,他试图在性方面使人们震惊,而实际上使人们震惊的是他本人对爱的幼稚理解;并且,《草叶集》是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一部作品,直到他去世,经过了一遍又一遍,大约十遍的修改,仍然远远没有讲清楚爱的主题,而他声称自己就是爱的先知。他的读者可能会认为,《草叶集》对女人的爱或者对爱女人几乎无话可讲,而对这个词我们往往都很了解。关于爱,他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因为所有批评家和学者的研究都无法表明,在那些他曾经自吹和她们睡过觉的女人中,他曾经爱过其中的某一个。作为一本书,《草叶集》的独特性表现在,它大量地描述色情的拥抱,而很少涉及浪漫的激情。假如他曾经充满激情地爱过三个、七个、十个或十二个女人,他也许会成为一位更令人满意的爱情诗人。他是在当时的那种社会环境里与那些女人调情,因而没有人能够披露,他曾经爱过,或者甚至想到过其中的某个女人的名字——苏珊特、菲丽斯或者德莱拉什么的。太多伟大的母亲和他在一起都能够怀孕,而其中他能与之建立持久友谊的又何其少!这在一个“爱情”诗人的生活中当然是有趣的。与他相似的人群中,我们确实听说过是皮特·道尔,那个街车售票员的故事。

可悲而又滑稽的是,惠特曼太看重他本人了;他知道他是在传布一个新的教义(和文艺复兴一样古老的教义,即肉体的神圣),并且他想为未来的美国人在文学上定好效仿与追随的基调。“性与色欲的声音——声音被遮蔽了,我就移开遮蔽物;声音太粗俗,我使它澄清,改观。”他并没有使它们得以澄清和改观,而是正如克劳伦斯·戴伊所说,当他决定放纵自己时,就无法形容地染污了生命力。在《冒险备忘录》中,94他通过区分三种性观点极力为他自己的立场辩解。这三个性观点是:偷偷摸摸和病态的,公开和自然的(拉伯雷和莎士比亚那种),以及“健全的生育、本性和仁爱”的科学观点,后一个是他自己的。“那是在波士顿绿地的老榆树下,当我只以沉默面对爱默生激烈的争吵时,大脑和心灵最深处的感受。”但是他的失败仍然是彻底的。如果女人的爱中蕴涵着所罗门所体会的那种美丽,而他没有体会到,是因为他没有那种体验。如果性如同动物的行为一样是给人安慰,使人高尚的,如果性是有益而健康,美好又享受的事情,富兰克林明白这一点,而他却不会明白,或者不能证实它,那么,这种感官的享受就只停留在公牛与母牛交配的水平上。

至于他的诚实,涉及以下问题:为什么他要用使人联想到他的《布鲁克林每日时报》评论的言语向约翰·阿丁顿·西蒙兹否认他青年时代的所作所为?他的《菖蒲》诗集证实了他的同性恋行为,而他否认这一点时大言不惭地写道:“认为《菖蒲》诗集中包含同性恋倾向是可怕的。我倒希望那几页诗句不再以这样的方式被提及:毫无根据的、同时出人意料、不受欢迎的可能的病态推断——这是我坚决否认并应该受到诅咒的看法。”95唯一可能的推论是,沃尔特·惠特曼从没有看过他向西蒙兹谈及的诗《菖蒲》。96因此,借助虚假的语言进行全新的伪装后,差怯又回到了新英格兰。

关于羞怯,梭罗表述得最好。梭罗的反应基本上是现代读者的反应。首先,我们当然应该谈一谈下面的这个平淡、乏味的事实,即,性行为在其本能冲动方面显得总是有些荒唐,只有在唤起爱的高尚情感的情况下,它才会变得美好;并且,那个将要传布肉体神圣信条——这一点,我们都毫无疑问地接受——的人,如果他按照惠特曼的方式去做的话,将会很难使性显得荣耀起来。“交配,”惠特曼说,“对我来说,犹如死亡一样并不污秽。”

是的,然而,人类的交配与街上家犬和野狗的交配相比,都不美丽,都很荒唐。由于害怕受到惩罚,人们无法跨越从高尚堕落到荒唐的界限。羞怯只是逃避这种荒唐做法的一种手段,在此意义上来说,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羞怯是很自然的事情,尽管对家犬和野狗来说不是这样。因此梭罗是对的。“他一点都不赞美爱。那好像是兽类在交流。我想人们感到羞耻都是有一定原因的……我发现他的诗使人兴奋,给人鼓励。至于诗的感官享受……与其说我希望他在诗中没有写出那些部分,还不如说我期求,如此纯洁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在读这些描述的时候不会受到伤害,也就是说,并没有理解它们的内涵。一个女人告诉我,没有女人会读这样的诗——好像男人可以读女人不能读的东西似的。当然,沃尔特·惠特曼不会向我们交流什么经验,如果我们感到震惊,让我们震惊的又是谁的经验呢?”97

也许有人会问下面这个问题,为什么美国理想主义与知识、道德的象征——爱默生会认可《草叶集》,为什么他在这部作品出版两个星期之后用溢美之词为它喝彩?答案当然是因为这是第一版,主要是长诗《自我之歌》中所蕴涵的活力、真诚、激情与勇气。必须要记住的是,爱默生当时确实在找寻一个美国的天才,他须具有勇气、魅力和力量,其中包含着爱默生本人的诸多品质,即每个男人相信自己并自诩为佳的完美的思想精髓,惠特曼正是从爱默生那里汲取了这一思想精髓。(尽管惠特曼极力否认在写《草叶集》之前读过他的散文,可评论家们都认为证据是清楚的。)爱默生一直在寻找伟大。我们每个人距伟大都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我们不能跨过那一步呢?在阅读《草叶集》时,似乎对爱默生来说,惠特曼就跨了那一步。在同时代的人中,爱默生没有找到符合他高要求的伟大的任何证据。“我将注意的范围扩大到所有的美国天才。欧文、布赖恩特、格里诺、埃弗雷特、钱宁,甚至以空前的雄辩口才著称的韦伯斯特,他们都缺少魄力和攻击力。”“在雕塑上,格里诺是别具一格的;绘画上,要说阿尔斯顿;诗歌,是布赖恩特;口才上,是钱宁;建筑上——小说上,欧文、库珀;总的来说,都很娘娘腔,没有自己的个性。”“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样本;令人尊敬,但不令人信服。欧文空洞乏味,钱宁空洞乏味,布赖恩特、达纳、普雷斯科特和班克罗夫特也都一样。还好,有一个韦伯斯特,但是他不能做得像他可以做得的那样好;他不能做真正的韦伯斯特。”埃弗雷特,这个从一个教堂到另一个教堂像阿波罗一样受到拥戴的人,在知识和道德方面均没有什么原则可以教导他的信徒。“他没有思想。”这样的评论充斥于爱默生从1836年至1841年的日记之中。现在,这里终于来了一位美国诗人,似乎符合爱默生的要求,因为,惠特曼宣布自己有男子气概,粗暴、专横、强健、果敢、性感、强壮如马、充满深情、傲慢、刺激、渴望、粗俗、神秘、粗鲁,凡此种种。毕竟,这次听到的是一个新的声音,而且,爱默生是个优秀的评论家,只要让他听到了就不会错过一个真实的声音。于是他稍稍擦了擦眼睛,想看一看这缕光束是不是幻觉,但是那本书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真实不虚。于是,在那个时代的文学巨匠的鼓励下,惠特曼笔耕不辍,接连创作出诗歌《亚当的孩子们》以及《菖蒲》。这些诗歌令爱默生十分失望,他发觉,用自然、坦诚的眼光看来,它们太肉感了。“告诉沃尔特,我不满意。不满意”他对他的朋友,马尔文先生说,“我期望——他——去创作——国家的歌曲——但是他写的是存货清单——并为之沾沾自喜”。98

惠特曼非常清楚他要干什么。他大肆宣传自己的书以提高销量,甚至亲自写不署名的评论,坎比不会因此而责备他。——但是,惠特曼不应该告诉爱默生第一版“很好销”,而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惠特曼自己知道该书“鱼龙混杂”。当时还很年轻的查尔斯·埃利奥特·诺顿对其进行了准确的描述:这是某种情绪激动的、散文形式的、没有章法的诗歌,惠特曼是一个新英格兰先验论者和纽约小流氓的混合体。爱默生向他的朋友简要地评论道,惠特曼拥有真正的灵感,但是被“巨大的腹部”扼杀了。梭罗说,惠特曼使他进入良好的精神状态去看奇迹,让他来到山上,如真正会发生的一样,将他挑动起来,然后,势不可当地扔了出去。99恐怕现在的许多读者一定会有相同的印象。

在这里,我并不是要做关于惠特曼的全面研究。我没有讨论惠特曼作为一个诗人成功的原因——没有讨论他的一些伟大的诗篇,一些不朽的、完美风格的诗行,他的描写内战场面的诗,尤其是,他将美国语言的自然节律和用语带入美国诗歌中的事实——事实上,他创立了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不过,我现在讨论的是惠特曼的主要问题,对性的弘扬和赞美,以及对我们肉欲存在的认可。在这里,他希望用现代的宽容之心而非轻率的态度评判他,而他必须受到这样的评判。如果他不能符合有关性的最现代化的标准和理解,那么他就当然彻底地失败了。没有中国人会被指控为假道学(关于性的问题,去看一看中国文学,听一听街谈巷议吧),但是任何国家或民族的读者必然都会拒绝单纯的兽性。因为惠特曼是一个世界级的作家,他就必须接受除美国标准之外的、世界性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