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梭罗和孔子
我们知道,爱默生和梭罗在其著述中都曾经随心所欲地引用过孔子和孟子的话语。作为一个中国人,发现东西方之间精神上的雷同现象和相互影响,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欣喜之情。爱默生和梭罗时代的美国思想具有世界意义,尽管当时的美国贸易尚未发展到世界各地。超验主义者们潜心研究东方文化的精髓。宛如海鸟从大洋彼岸衔来的一粒种子,东方的一种思想被带来并安放在另外一个大陆的土地里;它及时地萌发思想的新芽,尽管这些新思想记录在较古老的书卷中,但它们潜在的生命力没有消退,五十年或一百年后,作为回赠礼物又被带回原来的大陆。在我看来,这似乎是由梭罗从中国和印度传输过来然后再输送回去的思想。梭罗在爱默生的家中阅读了大量的东方书籍,很可能是目前存放在波士顿图书馆的那些书籍,这一点可以从《瓦尔登湖》的众多引文中得到证实。53当他在热爱生命的孔子身上感受到某种生命价值的时候,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因为这与他自己的价值观完全一致。于是,在这里,我急不可待地想介绍一篇孔子的文章,梭罗对此文推崇备至,以至于他一字不漏地抄写出全文的复本。本文不仅充满睿智的思想,而且其主题紧紧围绕着生命价值而展开。我自己一直很喜欢这篇文章,它也许会让许多读者改变自己错误的印象,许多人曾认为孔子自愿成为清教徒式的或者迂腐的学者。
本文是梭罗未曾出版的作品之一。54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
——亨利·大卫·梭罗
最近,我读过一篇关于孔子及其弟子们的逸事……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以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55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
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讲故事的人继续讲述圣人为何微笑,可那太明显了。大致说来,当我听到改良者之间的对话时,我也赞成曾点的观点。
孔子赞成曾点的观点。梭罗坚定地赞成曾点的观点。我也赞成曾点的观点。只要具备曾点的观点,我们就能够阔步前行,解决一系列难题:生存、生命、自由、对幸福的追求,以及所有生存艺术,它们不仅是人类生命的权利而且属于特权。
二、生活无须道歉
“朋友,当你进入我的田地时,不要有什么歉意。你不会打扰我。你到这儿来有比得到玉米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谁说了我今天必须犁出这么多的犁沟?来吧,朋友,坐在这些土块上;让我们谈些高雅的话题,度过一个甜美的夜晚。我们将把时间花在探讨生命上,而不是谈论什么玉米或者现金。”
当我偶尔读到戴维·格雷森的这段文字时,我难以想象一个当代美国人能说出如此优美的话语。在美国作家作品的历史上,具有真正平和心态的当属富兰克林和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我指的并非单纯的动物本能带来的满足感和平和心,而是一种充满悟性的平和心,这是一种影响广泛和深刻的心态,借此可以实实在在地清楚地看待这个世界,并从中得到乐趣。拥有这样一种产生巨大内在力量的心态,我们就会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成为它的奴隶。加尔文主义使得美国作家作品的前半部历史黯然失色;当其影响在布鲁克农庄狂热运动中逐渐消散的时候,当人们开始感受到原本存在的精神自由的时候,气势磅礴的现实主义诞生了,并在美国作家作品后半部历史中一举扫除加尔文主义的阴霾。于是,从霍桑到梅尔维尔,再到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人类的思想一直关注于罪孽及罪孽的深渊。我并没有否认,爱默生、梭罗、阿尔科特、里普雷以及其他所有这类作家都曾经闪烁精神的光芒;我没有否认,爱默生在精神和外观上都获得了安宁,他真正拥有一颗平和心;我也没有否认,梭罗了解幸福的真正内涵。然而,在梭罗身上出现了明显不和谐的音符;爱默生意识到整个世界都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感到责任重大。因而,人们能够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气声,尽管这两位崇高的精神领袖都在努力地摆脱加尔文传统的重负。梭罗甚至会刻板地反对品尝自己亲手捕捞的鱼,反对捕捉一些动物供阿加西研究之用。霍姆斯法官说,梭罗是一个总是对事物吹毛求疵并反其道而行之的人。爱默生在他的《日记》中曾经写道,当和他的朋友梭罗一起散步时,一旦想到握梭罗的手,就会马上想到摸榆树皮的感觉。
然而,格雷森却不同,他一直待在室外照看着自家的玉米地。我们听听他在蓝天之下的声音吧。仔细聆听,并与他一起感受生活的快乐。格雷森生活于自然状态,他比自然主义者更接近自然主义;他是真实存在的,他比现实主义者更接近现实主义;这个自然的、质朴的人生活在20世纪,老于世故的自然主义者们是不会理解他的。当时,他正在和一个四处游逛的人谈论问题,那个游荡者是一名带着植物学锡罐的教授(那名植物学教授实际上可能是他的岳父)。教授不由自主地走进格雷森的田地,他并不知道这块田地的主人,他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我必须向我遇到的每一个有思想的人询问他们到来的方向。
——戴维·格雷森
他的行走缓慢,有条不紊,他低着头,甚至肩部都跟着低垂下来——几乎是习惯性地近距离地看着地面,他不时地俯下身去,有一次跪在地上观察吸引他注意力的事物。他似乎很适合就这样跪在地上。于是他收集着他的庄稼,篱笆并没有将他挡住,主人对土地的所有权对他也不起作用。他同样是自由的!那一刻,留他在我的田地上,并知道在不知不觉间我还种植着其他我不熟悉的庄稼,我因此而感到特别快乐。我感觉到了与这位老教授之间的友谊:我想,我可以了解他。我用低沉的语调大声说,像是在向他讲话:
“朋友,当你进入我的田地时,不要有什么歉意。你不会打扰我。你到这儿来有比得到玉米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谁说我今天必须犁出这么多的犁沟?来吧,朋友,坐在这些土块上;让我们谈些高雅的话题,度过一个甜美的夜晚。我们将把时间花在探讨生命上,而不是谈论什么玉米或者现金。”
我满怀信心,向山坡下面的老教授走去……于是,我们谈着,确切地说,是他自己在谈,并发现我是一个热情的听众。在我看来,他所谓的植物学就是生命本身。他讲述着事物的诞生、成长、繁殖、死亡,他口中的鲜花在我的眼里变成了有知觉的生命。
太阳下山了,紫色的薄雾从远处的低地悄悄地飘临,所有伟大的奥秘悄然而至,立在我的面前,向我招手示意并询问问题。它们来到这儿,站在这儿;老教授讲述的时候,我似乎发现一束真理的光芒从松果菊中发散出来。深思后我明白,共性多么真实地蕴涵于个性之中呀。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了解松果菊,他一定也会了解这个地球。植物学只不过是解释这一切奥秘的一个途径。
我总是希望,某位旅行者可以为我带来更多外界的消息,并且迟早,我会发现我必须向每一个我遇到的有思想的人询问他们到来的方向。我总是对那些研究科学的人们怀有特殊的希望:他们询问如此熟悉的有关自然的问题。神学具有自吹自擂的特性,并将它的信仰强加在人类的理论之上;但是科学,充其量只在自然本身面前显得卑微低下。它没有论点来辩护:它满足于跪在地上,用我的朋友,老教授的方式,问着最简单的问题,并希望得到一些真正的答复。
于是,我想知道,在经过数年的辛勤工作后,他对大自然的奥秘究竟持什么看法;最终,带着困惑,我问他……他微笑着,轻松地回答道:
“我作为一个植物学家已经有五十四个年头了。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绝对相信上帝。我向他祈祷,对他拥有一个幻象,他是在我面前的——一个人。当我再长大些时,我得出结论,根本就没有上帝。我将他从宇宙中开除出去。我只相信我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的东西。我讲的是自然与真实。”
他停顿一下,脸上仍挂着微笑,显得他在回忆他的往昔岁月。我没有打扰他。最后,他转向我,突然地说:
“而现在——对我来说似乎除了上帝,什么也不存在。”
说着,他举起他的手臂做了一个特殊的手势,像是将整个世界都包括进来似的。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我离开他时,伸出手,告诉他,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就这样,我转向回家的路。夜幕降临了,路上,我听到乌鸦的叫声,空气寒冷刺骨,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黑暗的牲口棚。我看不清楚马或者奶牛的轮廓,但是我对它们的位置非常清楚,可以很容易地走到它们那里。我听到马儿踱着脚步,发出温柔期待的嘶鸣声。我闻到牛奶的味道、干草强烈的霉味,以及粪便的刺鼻味道,而这一次我觉得这些气味并非完全令人厌恶。经过田野里的凉意,我感觉到牲口棚里暖融融的,某种动物的体温很舒服地浸入我的身体。我一边轻声说话,一边将手放在马的侧腹上。马的肌肉抖动着,退缩着躲避我的触摸——然后又自信、真诚地回来。我将手顺着它的背部滑向它长满鬃毛的脖颈。我触摸到了它灵敏的鼻子。“你该吃燕麦了。”说着,我拿给它吃。然后,我温和地对奶牛说话,它站在一边,正等着挤奶。
从牲口棚里出来,我走进外面清净透明的夜,空气新鲜而清凉,我的狗跳跃着迎接我。——于是,我把牛奶拿进屋里,哈丽特用她的诚恳的语调说:
“你回来晚了,戴维。坐吧,烤饼还热着呢。”
那一晚,我睡得真好。
[《满意的冒险》(三)]
我知道,如果一个人如此亲切地谈论生活的色彩和滋味,如此喜爱干草的气味,如此怜爱地把手放在一匹马抽搐的侧腹,那么,他就会懂得生活的真谛。他的确这样活着。这与职业哲学家的世界可谓大相径庭!也许只有一个世界,也许会有多个世界,然而,我们必须想方设法去追求这种高质量的、真正美好的生活。世界上存在着并不严谨的纯哲学决定论体系,存在着自由意志、罪恶、原罪以及晃来晃去、迄今尚未被破译的来生。但是,谁也别再想成为第二个黑格尔,试图为我们解开整个宇宙的奥秘,仿佛克劳伦斯·戴伊笔下的“蠕虫”企图通过它们的自我意识改变这个世界!(戴伊说:“注视着这些蠕虫,想想真理,你会觉得伤心,甚至发狂!”)理解整个宇宙会令人伤感,令人沮丧;我知道,那样做会巩固思想,使其浑然一体,然而,我会更进一步地坚定地认为,那样做往往会使思想体系产生一种病态反应,可称之为脊柱关节僵化,最终,快乐的探索精神会消失在思想的尸骸中。
三、普通人生活的快乐
让我们再一次坐在格雷森身边,在他温和、舒适的话语中放松一下神经。打开他那本定价不高的《戴维·格雷森选集》,无论翻到哪一页,你的感受都会不同,因为整本书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好的,这里就有格雷森关于一个书商的精彩描述。如果你有鉴赏文学优秀成分的能力,在拥挤不堪的八百单词的满满一页中,你会很快发现一行优美的文字。下面就是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整本书的重量,’他说,‘超过十磅。全书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二页,如果把每页纸摊开,首尾相连,会长达半英里。’”如果读完这一页,你也可以读任何一页,你肯定不会清楚他何时会完成自己的叙述。他会向你讲述鹅卵石、送冰人或者书商,为你阐明在每日生活的表象下面跳动的生命的内在奥秘和美丽。如果你见到优美的诗篇就会多愁善感,那么,读本书你会时而心跳加速,时而全身冰凉、麻木,这时,你就会听见善良的老格雷森告诉你:“我们大多数人,大多数盎格鲁-撒克逊人,也许可以无所畏惧地捋老虎的胡须,可见到眼泪时却浑身颤抖。”
看到平凡的事实在强烈的真实情感中闪光真是妙不可言。
——戴维·格雷森
我无法一一引用他的原话:那简直太多了;但是他给人一种印象,就是,可以用每磅非常低的价格买到全部文学作品。迪克逊先生是一个催眠术士。他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他的语速很快,他对该话题的看法非常独到,使我听得如醉如痴。起初,我几乎被激怒:人是不喜欢被强行催眠的,但是渐渐地,那种情形开始使我感到快乐,尤其是在哈丽特进来之后。
“你见过比这更美丽的封面吗?”这位书商一边说着,一边赞赏地将他的书举得高高的,“这里是,”他指着带有装饰的封皮说,“诗歌女神的封面。她正在散花——就是诗,你知道。很妙的想法,是不是?简直太妙了。”
他快速地跳起来,将书放在我的桌子上,这让哈丽特明显感到苦恼。
“蓬荜生辉,是吧?”他叫喊道;他将他的头转向一侧,带着诚挚的赞赏神情观察着我的反应。
“多少钱?”我问,“只要封皮,不要内容。”
“不要内容?”
“是的,”我说,“没有内容,封皮一样可以使我的房子蓬荜生辉。”
我觉得,他多少有些怀疑地看着我,但是很明显,他对我赞同的表示感到满意,因为他马上回答:
“哦,但是你需要内容呀。那样才是书嘛。从来没有人单买封皮的。”
接着,他告诉我书的价格以及付款方式,他在极力使我觉得,似乎买下书来要比让他将书再次拿走更加合算。哈丽特站在门口,在他的后面皱眉,很明显是要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把脸转向了一侧,因而我无法看到她痛苦的示意;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年轻人迪克逊先生。这真像是在演一出戏。哈丽特在那里神情严肃地想,我正在受着欺骗;而书商在想,他正在欺骗我;而我在想,我在欺骗他们两个——而且,我们全都错了。这真是太像生活了,无论在哪里你都会遇到类似的情形。
最后,我拿起了他一直在鼓动我买的书,哈丽特故意地冲它咳嗽以吸引我的注意力。当我真的将手放在一本书上的时候,她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可我却装作孩子般的单纯。我随意地打开了书——仿佛,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我碰上了一位忠诚可靠、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在我面前的一页上,我读到了这样的文字:
世界真是太糟糕;迟早,
获得与付出,我们将我们的精力浪费掉:
我们看到,自然界中属于我们的东西很少;
我们已将可怜的恩赐,我们的心灵抛掉!
大海向月亮袒露胸怀;
狂风一直在咆哮,
而此时,风儿停歇,如沉睡的花朵;
它不会使我们感动,
因为这,因为一切,我们早已跑了调。
当我读这首诗的时候,一幅如画的图景映现在我的面前——地点,时间,以及我刚看到这些诗句时的感觉。谁敢说过去的东西没有生命!有时,一种气味就可以使血液在往日的情绪中流动,一行诗就是复活与生命。我暂时忘记了哈丽特和书商,忘记了我自己,甚至忘记了膝盖上的书——忘记了一切,脑海中唯有过去的那个时刻——我看到闪光的发热的屋顶,城市里8月夜晚的溽热、灰尘以及声浪,这一切无言的疲倦、寂寞,以及对绿色田野的渴望;接着,这些华兹华斯的伟大诗句,第一次涌现在我的眼前:
伟大的上帝!我宁愿是
陈旧教义培育的异教徒:
于是我,站在这可爱的草原上,
不再孤苦伶仃,在那里眺望;
看普罗透斯从海上升起;
听老特赖登吹响他的螺旋号角。56
当我读完后,我发现我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只胳膊高举着,眼睛里似乎有泪水的痕迹——就这样,我站在书商和哈丽特的面前。我看见哈丽特举起一只手,又无望地放了下来。她一定在想,我最终被俘虏了,我无可救药了。当我把目光转向书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被无情征服的神情!”于是我坐下,对我刚才的表现没有显出一丝尴尬——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显得镇定自若。
“你喜欢它,对不对?”迪克逊先生奉承道。
“我不明白,”我诚恳地说,“你怎么可以承受得起用这么低的价格卖这些东西。”
“它们是便宜。”他遗憾地承认。我猜,他希望他本应该用半张摩洛哥皮革试试我的反应。
“它们是无价之宝,”我说,“绝对是无价之宝。如果你是世界上拥有那首诗的唯一的人,我想,为了它,我会立契转让我的农场来换取它。”
仿佛一切都已经搞定,迪克逊先生开始拿出他的黑色订货簿,很快地打开,准备交易。他抽出自来水笔,拧开笔帽,抬头期待地看着我。实际上,我的双脚似乎正在滑向某种无法抗拒的旋涡。他是多么了解实用心理学呀!我在内心抗争着,害怕陷进去: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是马上把书送来呢,”他说,“还是你能不能等到2月1号?”
在那个关键的时刻,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里,我将它当做清醒过来的最后希望赶紧抓住它。
“我不知道,”我说,好像没有听到他最后的问题,“你怎么敢带着这些宝物到处走动。你不害怕半道被拦路抢劫吗?哎,我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机会,假如我知道你带着这些东西,这些治疗心痛的良药,我想,我自己早就在路上截住你了!”
“嘿,你真是一个奇人。”迪克逊先生说。
“为什么你卖这些无价之宝?”我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问道。
“我为什么要卖它们?”他显得更加困惑了,“当然是为赚钱了;和你种庄稼一样的原因。”
“但这是财富,”我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道,“如果你拥有这些书,你就拥有了比金钱更加有价值的东西。”
迪克逊先生显得很有礼貌,他什么也没有说。像一个聪明的钓鱼者,既然第一次尝试中没有让我上钩,他诱引我主动咬钩。于是,我想起了罗普金的话:“高贵的事物只有在高贵的人那里才能成为财富。”这句话促使我对迪克逊先生说:
“这些东西并不是你的;它们是我的。你从来不曾拥有过它们;可是我会把它们卖给你。”
他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向四周瞧了瞧——很明显是要找找是否有可以方便逃走的路。
“你够直率的,是吧?”他轻拍着他的额头,问道,“难道从来没有谁责备过你吗?”
“封皮是你的,”我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接着说,“里面的内容是我的,并且很久以前就是我的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提议单独买封皮的原因。”
我再一次打开那本书。我想我会理解书中已有的内容。我发现书里描述了许多美妙和伟大的事物。
“听我给你读读这首诗,”我对迪克逊先生说,“它已经属于我很久了。我不会把它卖给你。我会将它全部地送给你。最好的东西永远是被赠送的。”
拥有着模仿苏格兰口音的天赋,我读道:
11月的寒风袭来,发出飒飒的怒响;
短暂的冬日,行将消亡;
沾满污泥的动物躲避着犁铧;
黑色的队列向它们的安息之所爬行;
穿着亚麻衣服的佃农劳作归来,
今夜,本周的辛劳终于打烊,
收拾起他的铁锹、鹤嘴锄和他的长柄耘锄,
把次日的安逸和歇息渴望,
在沼泽上,疲惫的他将行程转向回家的方向。
就这样,我读完了《一个佃农的星期六夜晚》。我本人特别喜爱这首诗,经常朗读它,与其说是喜欢它亲切的寓意——尽管我也珍视这一点——不如说是为了它奇妙的乐感。
与这些相比,意大利式的兴奋已然平息;
发痒的耳朵听不到由衷狂喜的升起。
我想,我的声音里表露了我的情感。当我一次次抬头看时,我看到书商的面部表情起了变化,他面色低沉,他通常有力地绷紧的嘴唇,因为有了情感变得松弛了。诚然,这首诗以它优美的语言如此完美地表达了那些依靠土地生活的人们对家园淳朴的爱,他们宁静的快乐,以及他们的希望与痛苦。
在我读完之前——我停在了一个诗节的第一行:
于是,所有人都踏上了各自回家的路。
书商将头转向一侧,极力克制他的情绪。我们大多数人,大多数盎格鲁-撒克逊人,也许可以无所畏惧地捋老虎的胡须,可见到眼泪时却浑身颤抖。
我移过来,和书商挨得更近,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然后,我从他那本奇妙的书里找出描述其他事物的两三首诗读给他听。有时,我让他笑出声来;有时,我让他的泪水再次从眼里涌了出来。噢,一个淳朴的年轻人,一个外表急躁、内心温柔的人——和我们其他人一样。
好了,当我们开始不谈书,而是谈生活的时候,那可真是令人惊异,他变得是多么能言善辩又富有人情味。从一个陌生和令人生厌的人,他马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一个很亲近的邻居和朋友。我似乎感到有些奇怪——我一直都在思考——他是怎样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向我们传达了他生活的基本情感音符。它不是小提琴的音调,泛音的美妙组合,而是长笛清脆单纯的声音。他讲了他的妻子、他的小女儿和他的家。在细节上最不协调的是,他告诉我们他是怎样在他的后院里种洋葱的,这以某种方式增加了他给予我们的想象中的家庭魅力。他房子的门牌号是多少,他拥有一台新的小型管风琴,他的宝贝女儿在第十七大街跑开,然后迷路了……这一切都是他情感的令人好奇的组织成分。
看到平凡的事实在强烈的真实情感中闪光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我们对披着斗篷的传奇经历了解得何其少也,而使这一经历充满惊喜的他一定是多么卑微啊!
确实是怀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心情,我聆听着他所补充的一个又一个生活细节——对他的土地的抵押,现在很快要被偿清了,他的兄弟是个管工,岳母不是负责喜剧刊物的。最后,他向我们出示了放在表壳里的他妻子和孩子的照片:一个胖胖的小孩,她的头靠在妈妈的肩上。
“先生,”他说,“也许你觉得,像我这样骑着马在国内跑来跑去,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很是有趣。其实不然。当我想起明妮和孩子的时候……”
他突然停下来,好像猛地想起说这些知心话很不好意思。
“那么,”他问,“那首诗在哪一页上?”
我告诉了他。
“一百四十六页,”他说,“我到家后,要读给明妮听。她喜欢诗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那另外一首讲述男人在孤独时的感觉的诗在哪里?啊,那个伙计知道!”
我们实实在在度过了一段美妙时光,书商和我。当他最终起身要走的时候,我说:
“好了,我已经把一本新书卖给你了。”
“先生,我现在明白了你的意思。”
我随着他顺着小路走过去,试图解开他的马。
“让我来,让我来。”他急切地说。
然后,他和我握手,又停顿一会儿。显得有点笨拙,好像要说什么,随后跳上他的四轮单马车,什么也没有说。
当他拿起缰绳的时候,他说:
“嘿!你搞定了一个书商!你催眠了他。”
我认为这是他给我的最大赞赏:衷心的赞赏。
然后,他赶着马车离开了,可刚走出五码的距离,他又勒住了缰绳。他在座位上转过身来,一只手放在座位的靠背上,另一只手举着鞭子。
“喂!”他喊着,当我走向前去,他看着我,显得十分尴尬。
“先生,也许你已经从迪克逊这些书里免费获取了一本,一分未付。”
“我明白,”我说,“可你知道,我将把这些书给你,我不会再把它们拿回来。”
“好的,”他说,“不管怎样,你是个好人。再一次说再见。”之后,在他的心中,生意自然而然地占据了上风,于是,他突然热情洋溢地说:
“你给了我一个新想法,也就是,我会卖了它们。”“小心点带着它们,朋友,”我在他后面叫道,“它们是珍宝。”
于是,我回到我的工作之中,心想,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好人啊——如果你实实在在地去接触他们。
[《满意的冒险》(四)]
这是格雷森的典型风格,狡黠的幽默、思索、温情,能够暖化任何一位脾气暴躁的参议员、百万富翁、精明的北方农民,婉转地批评他,用普通的情感温暖他,使他变得温柔、顺从,然后让他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他随后就会取得成功。无论何时我们失去信心,无论何时我们感到孤独,只要读一读格雷森的作品,我们就会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以及对我们同胞的信念。我能找到的形容他的最好表达是,他是一位优秀的美国人,他代表着健全的美国情感和美国性格的核心。美国人的性格特征可以很好地保持在普通的格雷森的水平上,而无须达到光荣或者可耻的成就的高度,美国民族将会永远远离外族的征服或是本族的堕落。
品味普通生活的乐趣,展现在普通的日常环境和家庭琐事中人类的情感,让这些事情散发出真正情感的光和热——这正是真正散文家的主要艺术使命。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完成了这一使命,W.H.哈得孙(W.H.Hudson)也完成了。我这里谈的当然不是指哲学随笔或者评论性文章,而是文学意义的散文,一半是叙述性的文字,另外一半是反思的内容。文章的作者以前者——某个简单的事例抑或行为——为出发点开始回顾、思索,以及睿智的反省。在当代美国文学中,这种风格的散文几乎没有了踪迹。反省类散文在美国的消失让我深为忧虑,我开始反思这种现象的缘由。在英国,这类散文并未消失,这要归功于E.M.福斯特(E.M.Forster)、E.V.卢卡斯(E.V.Lucas)、W.H.哈得孙,也许还有阿诺德·本涅特(Arnold Bennett)。英国人一直运用反省类的思维方式,英国科学家的散文往往相当优秀,涉及的话题广泛而深刻。目前在美国散文作家有克利斯朵夫·毛利和乔治·琼·纳森(George Jean Natban),后者有天赋,有智慧,总是充满魅力,很像麦克斯·比尔博姆(MaxBeerbohm),但他与格雷森全然不同,尽管他不在乎乡村的环境,却不能忍受那里的新鲜空气。然而,总体来说,反省类散文并不属于主流作品。在评价系列作品《早餐桌上》的伟大作者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的时候,我谈到了这一点,也就是关于情感的性质和价值。散文是思想状态的反映。它表现的不仅仅是普通思想,而是闪烁着情感火花的思想内容,而且永远是这样。爱默生的散文表现了知识分子的思想内容,但他在写作中一旦介入情感因素,尤其是个人情感,他的文章就体现出散文的真实特征。因此,目前美国的思想状态并不足以称为反省类。我是否可以下这样的断言?
是谁是什么因素扼杀了散文的生命?或许,由于美国时事变化太快,让人目不暇接,直接影响了反思必需的超然态度和平和心,所以现在很难进行睿智的反思。固然,除以上提及的几位之外,美国尚有其他散文作家,比如唐纳德·卡尔罗斯·派蒂(Donald Culross Peattie)。但是,总体来说,那些也许会成为散文家的专栏作者过于浮华,一味追求使用华丽的词藻,太注重描绘事物的表象。散文作家用事物的表象做素材无可非议,但同时必须进行反复推敲,以端正创作心态,这是一篇有价值的散文所需要的。海伍德·布龙(Heywood Broun)以其快乐风格,应该创作出真正的散文,而他却总是沉湎于记录日常琐事。保持清醒头脑,拿起所有武器投入战斗,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不管要写的内容是关于棒球比赛中的错误决定,还是萨柯(Sacco)和万泽蒂(Vanzetti)被控谋杀案。a但是,这样做,并不能创作出真正的散文。
之所以造成这种状况,我想到了几个方面的原因,其中有两个是有确凿证据的。一个来自于美国人的神经特征。现代美国人的神a萨柯(1891—1927)和万泽蒂(1888—1927)是美国的意大利移民工人。1920年,两人被控杀人抢劫,1927年被电刑处死。此案曾引起世界各地抗议,被认为判决系出于政治偏见。
经需要的是巨大的刺激,而并非脉脉温情。最出色的散文家只会轻轻地触动你的神经,或拨动你的心弦——不会再做其他事情。这就足够了。另外一个纯粹是商业原因。它让人明白为什么现代人疯狂地想了解事实、新闻消息、特别报道以及某些鲜为人知、令人兴奋的专题新闻故事。这会使我们所有人都变成新闻记者和权威分析家,评论在日本或者捷克斯洛伐克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件。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轻轻离开众人踩踏的路线,远离一天中发生的大事,而用心关注荆棘丛和谷仓,他的心脏在一些也许很恶劣的环境里跳动,跳动,跳动——只有这么一个人才能写出真正的散文。
可以说,普通人的生活乐趣正是戴维·格雷森的使命和职责。我们周围大多数人过着非常普通的生活,知道如何享受生活的人要比其他人更加明智、更加幸福。在美国作品中我四处搜寻这类智慧,盼望着出现更多像戴维·格雷森一样的人。这类智慧使我更加坚定了对美国性格的信念。有人说,美国是一个和平、幸福的国家,的确如此。那么,为什么很少有人谈起普通男人和普通女人的快乐?有人害怕了,我不清楚是谁。接着,很多人开始神经过敏,少数几个人变得极度神经质。一些精神饱满的作家们难道没有责任和义务为我们诠释这些快乐,不断地提醒我们生活中的这些快乐——提醒我们应该过一种快乐的普通生活?难道智者们不应该为我们保留下来生活赐予我们的、在我们眼前的、使生活富有意义的这些宝贵的重要礼物?难道某些地方不总是存在有一种对上述生活的信仰,无须考虑更多的发现和发明?但是,美国思想关注更多的是未来,而不是现在;它关注的是进步和繁荣,这是一个全新的主题。它总是向着下一个火车站点进发,从不满足于它的现状。这也只是一种思想状态。人民的成功和人民的幸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瞧瞧,美国人民失去了什么!倘若他们到处视察一下自己祖国的现状——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它是一个和平、幸福,而不是繁荣、进步的国度——享受现在的光阴,并为自己祖国的现状而不是未来十年的状况而感谢上帝,那该有多好!即使他们拓荒的先辈们也会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搭起一顶帐篷,建造一个小木屋,组建一个家庭,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他们会一直奔波,奔波,奔波,永不停歇?
格雷森对普通的生活拥有充分的快乐和信仰,拥有对生活的感激之情。读他的作品,正是分享他对现在的信念,也就是在欣赏你自己家的门阶。
因为美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保持思想的可塑性,以新的方式观察、感受、聆听事物,难道这不是生命的主要斗争形式吗?
——戴维·格雷森
有时,我喜欢独自一人度过一天——不受拘束的一天。有时,我不在乎去看望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却沉湎于对周围世界的欣赏中。清晨,我走出家门——最好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尽管什么样的清晨都会让我满意——径直走进世界中来。我不让自己背上任何义务和责任的负担。我呼吸新鲜的空气,空气中充满了果园和树林的怡人的气味。我环顾周围,仿佛一切都是新的——我注意到一切确实都是新的。我的谷仓、我的橡树、我的篱笆——我声明,我以前从没有见到过它们。我并没有事先形成某些印象、某些信念和某些观点。我要走过的小路两侧的篱笆是已知世界的尽头。我是在这些古老的田野中发现新的田野的人。我第一次注视、感觉、聆听、嗅闻、品尝所有这些美妙的事物。我不清楚我还会有什么样的发现!
于是,我顺着小路走下去,环视着上方和我的周围。我穿过城镇的道路,爬过另一侧的篱笆。当我越过篱笆时,我的一只肩膀触碰到灌木丛:我感觉到草皮实在而舒适的挤压。猫尾草长长的叶片钩住我的腿,而后又不情愿地放开。我不时地折断一根嫩枝,品尝它那或酸或苦的汁液。我摘掉帽子,让温暖的阳光在我的头顶闪耀。我是新的一片天地中的探险者。
我们中的一些人自愿到如此偏远的原野旅游,去追求我们在家里弃若敝屣的美,难道不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吗?我们错以陌生为美;我们用盲目的外来之物蒙昧了我们的感知。由于缺乏强烈的内在好奇心——这是鉴赏美的唯一的真正基础,因为美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我们发现我们自己急匆匆从一地赶到另一地,只是收集奇特的相似之物,像未被消化的财产,不具备繁殖的能力。为了收集瑞士的山峰和要隘,我们付出多大的努力;我们又是怎样从英格兰带回来无数毫无价值的大教堂!
美?它是什么,只是一种新奇的方法论吗?为了荒郊野外,为了外来之物,我没有必要走出去一英里:我只需穿过我的灌木丛,或者从我自己的路边跨越我的田地——我就会看到,一个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
事物变得老旧变得过时,并不是因为它们真的老了,而是因为我们不再去观察它们。我们周围生机勃勃、内涵丰富的整个世界在一片阴沉的迷雾中消失了,而这片雾气正是我们认为与这个世界的所谓的熟知。无论我们选择哪个方向,我们要走的道路都是枯燥乏味的。门前生长着一棵树,我们已经多年未见;我们门前庭院中盛开的花朵比阿尔卑斯山闪闪发光的顶峰要更加美妙!
有时,对我来说,好像我可以看到人们在我的眼前麻木不仁,他们在这里放弃试探,在那里堵塞漏洞。他们总在为事物命名!他们将事物都分门别类,而在头脑中又缺少变通。对他们来说,山就是山,树就是树,田地永远是田地。生命本身在文字记录中凝固了。最终,万物疲倦了,那就是老旧的岁月!
保持思想的可塑性,以新的方式观察、感受、聆听事物,永远不一成不变地看待事物,在更加确切地观察今天之前拒绝任何昨天的结论,难道这不是生命的主要斗争形式吗?难道这不是我们所了解的最好的生活方式吗?
[《友谊的冒险》(三)]
四、普通人劳碌的英雄品质
傻子向往无法到达的天堂,智者把握眼前的生活。傻子追求未来的乐园,智者安于天地间并不完美的人类生活。傻子关心下一时刻发生什么,智者只争朝夕。有一种人为我们展示普通生活的美好和奇迹,而诗人在某些特殊时刻将我们送入无限福佑的天堂,我认为,前者对人性的贡献比后者要大。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在我们周围发生着许多普通的事情。发现它们的美,鉴赏它们的价值,充分了解它们对人类的意义,这才是先知诗人的真正使命。
人类的生活和幸福大都是主观因素造成的,所以,假如我们不能坦然借助这种主观能动性,学会完善“灵眼”的功能和心灵的洞察力,以便它们更好地发掘我们身边的各种美,假如我们不能为此而心存感激,那么,我们只会变成傻子。人类的所有恶习中,最严重的莫过于不知恩图报。我们一定可以这样断言,因为照看世界的灵魂是不健全的,所以这个世界显得有些病态。生活中的每一天,不论是晴天、下雨、下雪抑或有可怕的暴风雨,假如一个人连审美的感觉都不具备,他就无法眺望窗外。滴落在窗玻璃上的雨点,冰雹在窗玻璃上轻柔的爆裂声,飘舞的树叶,在屋檐下躲避暴风雨的麻雀,悄然洒落在地毯一角的一抹晨曦,渐渐消散的阴影闪光的轮廓——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应能驱散一个人心头的悲观情绪;一条狗尚且通常会有很强的能力了解如何适应周边的环境,如果他连一条狗都不如,他会为此感到羞愧的。倘若生活的全部均源于主观因素,为什么主观上不能获得幸福,反而感到悲伤?
当谈到享受这种快乐的心灵有多大能量的时候,威廉·詹姆斯说道:
“于是,时机与经验没有什么作用。它完全依靠被掌握的心灵的能量,以使其人生方向被现实的东西吸引。爱默生说:‘在雪坑中,在黄昏里,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在我的思想中没有任何特别的好征兆的情形下,我穿过开阔的公地,并享受了完美的愉悦。我高兴到了恐惧的边缘。’”
“生命永远都值得去享受,如果人拥有如此敏锐的感觉。但是,我们作为受过高级教育的阶层(所谓的),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却已经远远地脱离了自然。我们接受的训练是专门去作出选择,寻求稀有、完美的事物,忽略普通的东西。我们的思想中装满了抽象的概念,我们能言善辩,话语中满是废话和啰唆;并且,在这些具有更高级功能的文化中,与我们更简单的功能联系在一起的独特的快乐来源却经常干涸,而对于生命中更基本更普遍的益处与快乐,我们变成了完全的瞎子,毫无知觉。”57
那么,当代美国城市生活的表象怎么样呢?也这样平平淡淡吗?是令人窒息、单调乏味吗?是很快要接近詹姆斯如此担忧的那个不受欢迎的乐园吗?詹姆斯曾经去过肖托夸湖,一处近乎完美的度假胜地。他在那里待了一星期,并发出这样的感慨:“哇,真是休闲的好地方!”他的反思至关重要,因为,在这之前,他产生了一种“平稳的见解”,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宗教启示。詹姆斯想让我们相信,把反思结果匆匆整理一下写成一篇短小精悍的散文,文章会包括他对生活的最重要感想之一,这也许会补偿他在哈佛大学多年传授抽象哲学理论的经历。这表明他深刻地领悟了普通人劳碌的英雄品质、体力劳动的神圣,甘愿受到生活危险性的挑战、甘愿面对危险的轻率的生活方式。
肖托夸湖:普通人劳碌的英雄品质……“送给邪恶的外部世界所有道德类型的要素”58
——威廉·詹姆斯
几个夏天之前,我在肖托夸湖沿岸著名的议会庭院度过了快乐的一个星期。双脚一旦踏上那片四周建有高高围墙的神圣的场地,你会感觉到自己置身于成功的氛围里。冷静与勤奋,智慧和善良,有序与理想,繁荣与欢乐,弥漫在那里的空气中。它是规模巨大、严肃而认真的野餐会。在这里,你拥有一座城镇成千上万的居民,他们美丽地散布在森林里,具备丰富的生活技能,能够满足人们所有必须的低级需求和大部分相对多余的高级需求。你拥有一所规模庞大的一流学院。你拥有华美的音乐——由七百人的声音组成的合唱团,可能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室外礼堂。你拥有每一种类的体育设施,可以进行从船舶驾驶、划船、游泳、自行车,到球场以及体育馆提供的其他人体运动。你拥有幼儿园和模范中学。你拥有为不同教派服务的一般性的宗教服务场所和特殊的俱乐部会所。你拥有长期喷水的苏打水喷泉,以及每天由杰出人物发表的公开演讲。你可以不费气力拥有最好的同伴。你没有发酵病,没有贫穷,没有醉酒,没有犯罪,没有警察。你拥有文化,你拥有仁慈,你拥有低廉的价格,你拥有平等,你拥有数个世纪以来人类在文明的名义下为之斗争、流血和奋斗的最佳成果。总而言之,你拥有对没有痛苦、没有黑暗角落的未来人类社会的一种预先体验——假如一直处于光明之中,未来人类社会可能会是什么样子。
我满怀好奇心在那里待了一天。随后,又逗留了一个星期。我深深陶醉在那里所有的事物散发出来的魅力与安逸之中,陶醉在那个中产阶级的天堂里。那里,没有罪恶,没有受害者,没有耻辱,没有一滴眼泪。
然而,当我再次进入这个黑暗和邪恶的世界的时候,我惊愕地发觉自己在自言自语道:“哦!多好的解脱啊!现在又回到了原始与野蛮的状态,即使它如同亚美尼亚大屠杀一样恶劣,也使平衡再次得以纠正。这里的秩序太枯燥,这里的文化太二流,这里的善良太乏味。这出人生戏剧没有反面人物或者痛苦;这个社会太考究以至于冰淇淋和苏打水是它可以给人间野兽制作的最大可能的礼物;这座城市在太阳照射下在湿热的湖边慢慢地沸腾;这里所有事物凶恶而无害——我不能忍受它们。让我抓住机会,去充满罪恶和痛苦的外部世界的广阔荒野中再次冒险。那里有高山和深渊,有悬崖峭壁和不合理的理想,有鬼魅和神灵的光芒;那里有希望和援助,比在这种麻木水准和庸人典范的环境里多一千倍的希望和援助。”……
于是,我开始沉思。我第一次问自己,这个度假城市非常缺乏的东西是什么,它的缺乏让人永远得不到更高层次的满足。我很快意识到,它就是赋予这个邪恶的外部世界所有道德形式、表现力与生动性的要素——也可以说是轻率的要素、力量和奋发的要素、紧张和危险的要素。激发旁观者生活兴趣的因素,传奇故事和雕像颂扬的事物,以及庄严的城市纪念碑提醒我们的东西,是光明与黑暗的力量之间永恒的战斗;机会日见减少的英雄主义,不时地从死亡的口中夺取胜利。但是,在这片无法形容的肖托夸湖中,任何地方都不存在死亡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任何可能出现危险的地点。理想已经取得彻底的胜利,没有留下任何先前战斗的迹象,原来的战场现在变得一片安宁。但是,我们人类的情感似乎需要目睹斗争继续下去。一旦胜利的果实被消耗殆尽,事情就变得卑鄙可耻。付出了许多汗水与努力,人性在拷问台上受尽折磨,但还是渡过了难关,然后却不理会取得的成功而去追求另一个更加艰苦而可贵的目标——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的存在给我们以激励,并且,所有更高形式的文学与美术的功能似乎使我们认识到并表明了它的现实性……
但是,这不是一个蓄意使人惊慌的反论吗?我想,看起来确实就好像,对我们文明持悲观看法的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们是完全正确的。不可挽救的单调乏味笼罩着这个世界。资本主义和平庸,宗教联谊会和牧师教导的习俗,正在取代以前的高山、低谷以及浪漫的明暗对比……
心里装着这些想法,我坐在火车上疾速向布法罗赶去;我渐渐地接近那座城市,此时,一名工人在令人眩晕的摩天的铁架边缘作业的场景猛然间让我清醒过来。现在,灵光一闪似的,我察觉到,我刚才一直沉湎于不折不扣的祖先的盲目之中,并用冷淡的旁观者的眼神观察生活。我渴盼英雄主义以及极度痛苦的人性的奇观,可我从没有注意到英雄主义的伟大天地就存在于我们周围,我没有看到它的出现与勃勃生机。我只能认为,它是死去的、腐朽的、被归类的以及被装扮的,仿佛它是传奇故事里的内容。而它现在就在我的面前,在劳动阶级的日常生活里。英雄主义并不只是体现在刀剑铿锵的战斗中以及绝望的征途上,在今天正在建设的每一座铁路桥和耐火建筑里,也能发现英雄主义。在货运火车上,在轮船的甲板上,在养牛场和矿山里,在木排上,在消防队员和警察中间,一直需要勇气的体现;而且勇气的源泉从不会枯竭。一年中的每一天,对你来说都存在着最终的人性。无论在哪里,只要挥舞起手中的镰刀、斧子、镐头或铲子,你就会发现它在那里流汗、痛苦,而在长时间的劳累中,它极大的忍耐力被发挥到了极限。
当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周围所有非理想化的英雄生命时,评价英雄主义的标准似乎从我的眼中消逝了;巨大的怜悯之情开始填满我的灵魂,这种同情心比以前我对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所产生的任何情感都更加强烈。从现在开始,仿佛有着粗硬的手和肮脏皮肤的美德才是值得注意的唯一真正而有活力的美德。而其他的美德通通是虚伪的,其中没有一种美德像上述美德一样是下意识的、朴实无华的、不期求粉饰和赞誉的。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的战士,这就是我们的支持者,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真正父母……
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人曾经读过托尔斯泰的作品,你们将会看到,我进入了一个与他相似的情感经历中,这种情感憎恶传统上认为伟大的所有事物,并极力崇敬无意识的自然人的勇敢、耐心、友善和沉默。
我说,我们自己的托尔斯泰现在哪里?他使得我们美国人的思想认识到其中的全部真理,使我们拥有非凡的洞察力,使我们放弃那种欺骗性的文学浪漫精神,正是这种精神造就了我们拙劣的文化——它自诩为文化。神性就存在于我们的周围;由于文化太墨守成规,以至于它甚至不会怀疑这一事实……
在那天,在那里,我静静地休息,并感觉到自己的视野拓展了,对生活虔诚的洞察力加强了——这样说绝对公平。不同的人体现出不同的社会地位、知识水平、文化修养、清洁程度、服饰观念,而且,他们十分荒谬地以稀有和例外为豪。在上帝的眼中,这些差异,这些情形,必定是如此细微,到了几乎要消失的地步;而应当保留下来的只是以下的一般事实:我们,作为生活中不计其数的民众,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深深陷入极大的困难之中,我们必须竭尽全力,充分发挥我们的优势,与这些困难一一展开斗争。体现出勇气、耐心和善良,必定成为整个事情的重要部分;地位的区别只会是区分表面现象的一种形式,而这些秘密的美德也许会显示出它们对这些表面现象的影响。果真如此,最深刻的人类生活将是无处不在的、永恒不变的。假如人类的某些属性只存在于特定的个人身上,它们一定属于肤浅表演的纯粹的圈套和装潢。
就这样,人类的生命状态有时升高,有时降低——升高的是它们的共同内涵,降低的是它们的外在荣耀。然而,我们必须永远承认,这种平衡的领悟,往往会再次含糊不清;祖先的盲目总是去而复返,并困扰我们,因而,我们最后再次认为,创造只能是为了改善非同寻常的处境以及传统意义上的声誉和功绩……
如我所述,这暂时成为我的信念,并给我以巨大的满足感。
[《使生活变得有意义的事情》,选自《对心理学教师的讲话》]
五、梭罗和生活的价值
也许可以这样断言,在美国作家的队伍中,亨利·梭罗是为数不多的“原始”思想家之一。他用第一手资料思考生活,他对生活的真正价值可能会发表最充分的看法。梭罗是一位有着种种局限性的伟大作家。之所以说他伟大,是因为他的作品显然优于提供第二手资料和观点的大多数人。他自始至终一直独立自主;很少有人能够像他一样有意识地走出家门实地考察,探索人类生存的非凡事实,同时丝毫不理会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无论作为人类的精神领袖,还是一名成功的作家,他都有缺陷,因为他非常敏感,易于动怒,即使在《瓦尔登湖》中也不例外,他的这部代表作并不令人信服,而是让人感到厌烦。之所以说他伟大,还因为他把自己禁锢在自己的思想樊笼中,脚踏实地,“情绪高昂而又纯洁无瑕”,偶尔闪耀浸礼会教友圣约翰的信仰光芒,并且他的声音似乎的确在荒原上回响。然而,那也正是他的缺陷所在。荒原上不应该回荡起什么喊声;假如一个人在荒原上看到的景象预示着真正灾难的降临,他就应该回到人群中间,心情舒畅,言语朴实,与人为善。有时,我想知道,究竟怎么做才算做真正的中庸之道,因为这是与人和睦相处的人的典型特征。也许,它意味着没有牢骚的个人主义,不盲从传统的儒雅风范。梭罗没有做到前者,爱默生实现了后者,因此爱默生比梭罗显得更加伟大。59成熟的人类思想总是与生活步调保持一致,可梭罗并非如此。肯定是因为这一点,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开始时很反感梭罗,并称梭罗为“蛰伏者”,只是后来才取消了这一称呼。他继续做美国的浸礼会教友圣约翰,而美国也应该为此感到自豪,毕竟美国至少拥有这么一位浸礼会教友。
人们喜爱梭罗,是因为他所具有的优秀品质,纯洁、坚强、自信,宛如一棵新英格兰云杉。惠特曼曾经告诉爱默生,《草叶集》第一版“销量喜人”,而实际上当时没有多少读者购买本书。梭罗与惠特曼不同,他很超脱,远离通过可鄙手段获得的世俗名声(赫尔曼·梅尔维尔也属于这类人,他像梭罗一样一生孤独)。梭罗的作品《康科德和梅里马科河上的一周》一直卖得不好。印刷了一千册,出版商退回七百零六册;在剩余的二百九十四册中,赠阅七十五册。在他的《日记》(1853年10月28日)中,他这样写道:“正如我在书的封底所言,这些书蕴涵着比名声更实际的意义,这使得它们的价值攀升两个档次,人们不由得开始探听它们的来源……作者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难道不感到高兴吗?……这就是著作权;这是我苦苦思索的结晶……然而,我不顾这样的结果(书销量很差),今晚我仍旧安坐在一大堆死气沉沉的书稿面前,拿起笔,用十分的满足和激情,把我可能会总结的思想和经验记录下来。我的确相信,这一结果比所有一千册书被人买走还要令人鼓舞。书没有卖掉,属于我个人的东西就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我仍然自由自在。”最后两行文字不太令人满意,可是这就是完整的梭罗。人们因而敬重他;他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知识缔造者。由于其作品满篇极尽嘲讽之能事,这降低了我们的阅读乐趣,但这也正是他的感染力所在。
令人遗憾的是,梭罗给人的印象是他生活在爱默生的阴影里。同样令人遗憾的是,作为一位评论家,洛威尔没有认可梭罗的才能。在《写给批评家的寓言》中,他嘲笑梭罗是爱默生奴颜婢膝的追随者和模仿者,他的这种看法肯定毁坏了梭罗的名誉。
就以他为例;瞧瞧他的特有习性,
艰难地迈着短小的双腿,踩着爱默生走过的路径;
他竭尽全力,满面通红,一蹦三跳,
以便跟得上那神秘主义传扬者的自然步调。
他紧随其后,宛如曲棍与球拍难以分开,
他的手指探索着先知的每一只口袋,
呸!诗人老兄,真是恬不知耻;你有自己的丰硕果实,
为何还在邻居爱默生的果园里卑躬屈膝?
这首诗针对的无论是钱宁还是梭罗(二者均长有短小的双腿,二者与爱默生的关系均非常亲密),梭罗都永远无法摆脱这一恶意的嘲弄。梭罗曾在爱默生的家里当管家,那也是两人关系最融洽的一段时间。爱默生在他的《日记》(1851年9月)中曾经写道:“我对梭罗的所有思想都相当熟悉,那本来就是我自己思想的翻版。倘若他不如此,无论他提出什么新观点,他都无法表达清楚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人们由此猜测,爱默生必定将梭罗视为预言世界的对手,而并不认为他是自己的学生。爱默生和梭罗彼此之间怨气冲天。当然,梭罗绝非奴颜婢膝的崇拜者;在两人一起散步时,他总是反驳爱默生的观点。1856年,在《瓦尔登湖》出版两年之后,爱默生在自己的《日记》(1856年2月29日)里写道:“假如我只认识梭罗,我会觉得好人之间的合作是不可能的。难道我们两人的交流必须总是分出胜负?难道我们聊天的目的从来不会为了了解事情真相,为了彼此获得安慰和快乐?他喜欢成为争论的中心,他具有非凡的洞察力、理解力以及很高的天赋——关于真理的或依据真理得出的独到见解,以及属于真理范畴的正直的道德准则。然而,他的所有这些优点,他所有机智和创见的源泉,对我来说都已不复存在;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我和他之间进行的思想交流都一无例外地证实了这一点。他总会用一些自相矛盾的观点来与你争论,和他待在一起耗时耗神。”60梭罗富有同情心;他比爱默生年轻,他的职业是制造铅笔的工人和检查员,因而他对流行的社团从无了解,即便是波士顿知识分子的社团。有一次,他应邀到古老的帕克住宅参加星期六俱乐部。在那里,昂贵雪茄的烟雾使他感到厌恶,他仓皇地逃离俱乐部,直奔火车站。他宁肯坐在南瓜上自得其乐,也不愿站在天鹅绒软垫上挤来挤去。他把这一经历记录在《瓦尔登湖》一书中。
有人也许会从另外一个角度想到,在当时的康科德和波士顿,上帝的荣耀已经降临人世间,上面提到的那类社团一定会令人兴奋异常。然而,梭罗易怒的脾气使他像一只浑身长满尖利刚毛的刺猬,随时准备严词拒绝任何接近他的说客,爱默生曾经试图劝他一起参加社团,但是徒劳无益。爱默生曾让玛格丽特·富勒呆愣不语,继而,富勒通过她那“冷漠而又温情、富有诱惑力而又令人反感的独特的谈吐方式”又使爱默生哑口无言;布朗森·阿尔科特总是喋喋不休,他唠叨到爱默生去世,他唠叨到自己变成“冗长乏味的使者”;接下来,爱默生试图与霍桑交谈,而霍桑却沉默寡言,一副自鸣得意、不善交际的样子,于是爱默生也就只好放弃努力。满屋子的超验主义使者,每个人都天生健谈,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学富五车,超凡脱俗。
然而,梭罗不盲从任何人,只相信自己。在他二十岁从哈佛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写了一篇令人称奇的文章“毕业典礼”。梭罗的思想在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认为生存手段本身不是生活目标的观点,蹂躏而非合理运用地球资源的众生相,精神自由的恢复,对自然和现在的本能信任。“大海波涛滚滚,地球绿色如茵,空气清新怡人。我们生活的这个奇妙的世界不仅为我们提供生活所需,更重要的是充满奇妙的变化;不仅对我们有现实意义,更重要的是美丽如画;我们不仅可以利用其资源,更重要的是乐在其中。”无论如何,这要比我读过的许多总统演讲,尤其是哈定总统的演讲,更富有思想性。1837年8月16日,梭罗发表演讲;两周后,爱默生在哈佛大学生联谊会上发表关于“美国学者”的著名演讲,当时梭罗一定也在场。梭罗很可能已经读过爱默生的“论自然”(其《散文集》尚未出版)。从现在和过去的年轻人相对普通的经历判断,爱默生可能极大地鼓舞了年轻的梭罗,并肯定了他思想轨迹的正确性;他敬仰爱默生的思想,无可争议;然而,当两位智者正面交锋,双方都放荡不羁,如当时的其他思想家一样,双方都致力于寻求开启上帝之门的钥匙,探索人类生活的奥秘,当两位智者都宣扬同样鼓舞人心的个人主义观点,超验主义的思想之箭一定会射向四面八方。
梭罗提倡独立于国家之外的个人主义以及其他几件事情,然而他全部生活的最高目标是寻求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标准。他在康科德的邻居们生活的主要内容无非是欺诈和幻觉、日常琐事和流言飞语,是卑躬屈膝、徒劳无益、背信弃义。人类丧失了自己的精神自由,竟用自己的生命权换取了眼前的蝇头小利。我们没有真实地表现自己的本性,我们信心全无,过着奴颜婢膝、毫无创新的生活,屈从于传统习俗的欺诈和愚蠢,渐渐变老、死去。我们怎么会这样!随着我们逐渐变老,我们的生活越发显得鄙俗,我们不再表现出最出色的本能行为,而我们只有在克制自己的时候才略感宽慰。“如果一个圆滑的人不与单纯的人交流,那么,他的身份只能是魔鬼的使者。”梭罗说道。我曾读过他写的一篇文章,其中的一段文字我认为最精彩:“我们在成年时期徘徊不前,似乎想畅谈我们儿时的梦想,而在这些梦想被遗忘之后,我们才学会用语言表述。……每个人的身体都有一部分被埋在习俗的坟墓里,而至于其中的一些人,我们只能看到他们暴露在地面之上的头颅……关于马铃薯如何保存才不会腐烂,你的意见可能每年都在变化;但对于灵魂如何保护才不会堕落,除了付诸实践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致哈里逊·布莱克的一封信》,1853年2月27日)在《瓦尔登湖》的一篇文章中,梭罗介绍说,他很久以前丢失一条猎犬、一匹枣红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这篇文章的含义。他失去的斑鸠很有可能代指他的初恋情人爱伦·西沃尔(Ellen Sewall),她曾拒绝他的求婚(并改变了他的生活),不过我们确信文中的斑鸠具有象征意义。他永远都在追寻失去的事物。61
梭罗是驾驭生动诗行的大师,是那些令人神经紧张而又铿锵有力的句子的写作高手。仅次于爱默生,梭罗也许是另外一位被引用最多的美国作家。但两人在写作上具有同样的缺点。爱默生和梭罗均不是段落大师,他们竭尽全力也往往只能写出段落的一部分。梭罗的作品并非都很容易读懂;事实上,我觉得《短途旅行》中的一些章节相对浅显易懂。句子大师和段落大师,我们似乎不能兼而有之;几个优美生动的句子恰到好处地组成一个段落,这些句子必须是作者新近创作出来的;把宝石切割成几块,从容地打磨,然后组合在一起,构成某种形状,如此拼凑起来的宝石没有太大的价值;整合句子和润色段落的艺术才能无论多么高超,读者都会十分清楚,这是一些从其他时间、其他场合舶来的句子。爱默生和梭罗两人都习惯于在笔记本上完善他们的各种思想,然后,将这些思想碎片按照某个场合的需要整理在一起,或者把它们硬塞进段落里,形成几个精彩却不协调的句子。面包师清楚地意识到,必须用文火均匀地、彻底地、一次性地把蛋糕烤熟,不断地开合烤箱只会损害应有的流畅感和一致性,就无法烘焙出完美的蛋糕。梭罗是一位有责任心的作家;他绞尽脑汁对句子修改,再修改。所以,梭罗的文笔并不顺畅自然。爱默生的写作也不连贯,除非作品的主题自然呈现出某种流畅的外部轮廓,比如在《英国人的性格》一书中。两位大师都有各自的“储蓄银行”,他们自发的思想在那儿储存下来并稍加研究,以满足某些场合的需要。对我而言,他们两人的《日记》似乎都包含一些他们最优秀的创作和最丰富的思想——爱默生所谓的那些“自发的、有力的、预见性的、塑造人生的语言”。
梭罗的缺点在于他总是自相矛盾。62然而,他安坐在自己的小屋里,静心等待;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准备进行非同寻常的文学创作,这种时候,他总是精神百倍,文思泉涌。他仔细推敲、精心锤炼,使得每一个句子简明、有力;他的写作过程既是脑力劳动也是体力劳动。梭罗同时扮演两种角色,正面的和反面的,一方面宣扬并谴责社会上的欺诈行为和徒劳无益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是一位对自然界抱有深厚感情的作家。梭罗的第二种角色无疑是相对优秀的。
《瓦尔登湖》和梭罗传递给读者的唯一信息是,抛弃所谓职责的借口,通过发掘生活中真正的重要意义,去探索人类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评述过这一生存主题,梭罗为此感到惊愕并发出诘难。
“很明显,我印象中很少有人或没有人写过如何生存的问题;如何使得谋生过程不仅诚实、可敬,而且充满魅力和荣耀;假如谋生过程都不能令人满意,更不用说生存本身了。回顾文学长卷,人们也许会想,独居者为何从未思考过这一问题……”
“明智这一字眼的意义大多数情况下都被歪曲了。假如一个人并不比其他人清楚如何生存,那么,他如何算得上一个明智的人呢?假如他只是比别人更加狡诈,只是在智力上更加敏锐呢?令人厌倦的工作有智慧可言吗?智慧是否会通过生活实例启发人们如何成功?生活中是否可以没有智慧呢?智慧只是研磨出最佳逻辑的碾磨工吗?”63
“假如我们没有精神上的自由和平和,假如我们内心深处的灵魂只是一片酸臭、污浊的池塘,那么,还有别的什么自由值得我们拥有呢?在与外部世界交流时,我们的内心常常因为懊恼而感到不安,故而难以进行反思。许多人经常与外部世界打交道,却不能承受外界的压力和考验,他们给我的印象只是对抗性、芒刺和树皮,而没有了任何绅士风度,没有了温柔和纯洁的灵魂。他们变成了刺猬。”
“啊,我们经常与外部世界打交道,我们的整个灵魂,恰似染色工人的手,因为其工作环境而受到污染……如果老人不与年轻人交流,如果圆滑的人不与单纯的人交流,那么,他的身份只能是魔鬼的使者。”64
于是,他用自己那充满特有活力的散文体,诉说了自己去瓦尔登畔生活两年多的目的。
“我去树林里生活,因为我希望活得更有意义,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并且证实自己是否能够领悟生活的全部内涵,当我离开人世的时候,自己是否能够明白自己度过的一生。我不愿意过毫无意义的生活,生命何其宝贵;它也不愿意听之任之,除非很有必要这样做。我想深入生活内部,挖掘出生活的真正意义,像斯巴达人那样刻苦、简朴地生活,消除所有无意义的生活因素,把它们一网打尽,全部剪除,把生活逼进最小范围的角落。如果证明生活是鄙俗的,为什么还要去探求所有真正的鄙俗的生活因素,并将它们公布于众?如果是一种高尚的生活,就去真实地感受它,在下一次远足时我就能够真实地记录它。对我来说,奇怪的是,大多数人似乎并不能确定这种生活属于魔鬼还是上帝,他们有些仓促地得出结论:‘永远赞美上帝爱戴上帝’是人类的主要目标。”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