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向何处去,亦可答称:人生必然向死的路上去。生必有死,但人死后又向何处去?此一问题,乃从人生问题转到人死问题,其重要性也决不在人生问题之下。

解答此问题者,可举三说为代表。一佛家说。佛教虽起在印度,但其完成与畅行,则全在中国。佛教言人死当归涅槃,涅槃乃一种虚无寂灭义。一切现象,皆在寂灭中来,亦向寂灭中去。但人生还向寂灭,事有不易。人身由地、水、风、火四大合成,人死则四大皆空。但人生时有作业,此业则不随四大俱去,仍留存有作用,于是佛家乃有“轮回”之说。生前作了业,死后会仍回入世。如是则死生轮回,永无终止,譬之如一大苦海。故人生前,唯当减少作业,俾可逐渐超渡此苦海。先求出家,摆弃父子、兄弟、夫妇种种亲戚关系,又须节缩衣食种种要求,把人生作业尽量减少至最低度。尤须能转换作业,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方便帮助人同出此苦海。如是乃得逐渐回归涅槃。至于消极自杀,如投身悬崖等,亦非正途,因其生前作业仍在,将仍不脱轮回之苦。其次是耶稣教,上帝创世,亚当、夏娃犯罪被谪,降世为人。果能知罪修行,及其死后,灵魂仍可回到天堂。

耶、佛两教双方之宇宙论及人生论各不同。耶教有上帝,有天堂,人生由天堂因犯罪恶堕落入尘世,故耶教对此人生,主张一种“原始罪恶论”。此尘世即是一罪恶聚,必有一末日,受上帝之总清算。佛教则无上帝,无灵魂,只有此作业轮回之苦海。佛教亦有往生极乐世界之说,但此极乐世界,实际即是一净土,一涅槃,一切皆空,应非如耶教之天堂。

佛教入中国,已在东汉后。耶教更后,其流行已在明代之末。中国人在此两宗教传入以前,自己另有一套信仰。此当以儒家教义为主。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意,要懂得死后,先要懂得生前。生是此人,死亦是此人。若不懂得生前那人,又如何会懂得死后那人。然则人究是什么呢?孟子曰:“仁者人也。”大家总认此六尺之躯之此一个我为人,其实此六尺之躯之此一个我,却并不真实即成为一人。人必在人群中成一人,必在与其他人配搭下始成为一人。如婴孩初生,若无父母养育,亦得其他人养育,否则此婴孩如何得成人?其实,婴孩成人,也只成了一我,还不得真称成一人。自然生人,根本便是不完全的,或是男,或是女,各得一半。必男女相配搭,乃得再生下一代人。故中国人称男女交媾为“人道”。无此道,也即无此人了。慈孝之道,老幼相顾;夫妇之道,男女相悦;此皆是“人道”,亦即是“仁道”。人在仁道中始成人。郑玄说:“仁者,相人偶。”这是说人与人相配搭始成仁,即犹说人与人相配搭始成人。从此义说下,亦可说:人从人中生,亦向人中死。

远在孔子前,鲁国人叔孙豹有“三不朽”之说。若把此六尺之躯认为人,人死了,一堆骨肉,终归腐烂,那有不朽之理。纵使如古埃及人作为木乃伊,好像此六尺之躯依然存在,但此活的人则究已死了。但若深一层看,每一人之生,必生在其他人之心里,如婴孩必生在其父母及其他养育他之人之心里。同样道理,其人之死,亦必死在其他人心里。其实死后无知,在死者自己,或许并不知他自己之死。则每一人心里,在其生前,其实是只有生,没有死;但在其他人心里,则知他死了。换言之,也只是在活人心里知有死,因而为他悲哀,吊祭他,纪念他,还好像他没有死般。岂不他依然仍活在其他人心里。但此亦为时有限。若此种心情能永久维持,其人长在他人心中,此则谓之不朽。

叔孙豹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立言不朽,最易明白。如叔孙豹说了三不朽那番话,两千六百年到今天,仍多人在说他那番话,那番话像并不死,则说那番话的叔孙豹,也像并不死,好像叔孙豹仍在说他那番话。立功如大禹治水,若使没有夏禹,洪水泛滥,那时的中国人早全淹灭了。后世的中国人,纪念夏禹,永不忘怀,便像夏禹没有死。立德好像最不关他人事,如大舜之孝,只是孝他自己父母,与其他人无关。但孝心是人类之公心,孝道是人生之大道,自舜以来四千年,中国社会不断出孝子。那些孝子,固亦各孝他们自己父母,好像与舜无关,亦复各不相关,但他们那一番孝心,则大家共同相似,亦都与舜相似。所以在舜生前他那六尺之躯早死了,但舜生前那一颗心,则好像仍活在人间,因此亦谓之不朽。而且较之立功、立言更深入、更直接,因此乃居三不朽中之第一位,最为不朽之模范与标准。

但孔子为何不称述叔孙豹那番话?据今推想,孔子只教人为人则尽人道,且勿管死后。对父母自该孝,若为求立德不朽而孝,那就此心夹杂,有所为而为,不得为纯孝。我只应一心求孝,我自应学舜尽孝道,纵使我不知有舜,我一心纯孝却与舜暗合,但不该为要学舜之不朽才来孝。活一天做人,便该尽一天之人道,且莫管死后,所以说“未知生,焉知死”。人之生前,只是在人群中尽人道,乃始算得是一人。孔子之言人生,主要即在共同此一心,长久此一道,而总名之曰“仁”。至于孝弟忠恕,乃只是此仁心仁道发露之一端。人生即赖此共同之心与长久之道所维持。至于何人能在此人生中死后获不朽,似非孔子所计及。

孔子又说:“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活一天做人,便该尽一天人道。若在人道上要我死,我便该死。我之死,亦为尽人道。死亦只是人生中一大道。若使人人不死,下面新人又何从能不绝地生?但在人道中则只该有人有道,不该于人与道之外别有一我。我是个人的,单一个人不得成为人。人道则是共通的。须得有了人始有我,我须得在人中称我。婴孩学语先能称妈,乃能称爸,然后乃能称我。苟若无人,何来有我。只要有此人,使该有此道。亦只因有此道,才始有此人。故我今日为人,便该有道。道应我死,我便该死。可见人之死,乃是为道而死。在自然之道中,人必该有一死。在为人之道中,人有时该自尽,自求死。死亦只是人生中一道。“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若有了我见固执,必欲此,不欲彼,私意既生,自不愿死,死后犹更欲求不朽,岂不仍是一我见?而孔子用心则不在此。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道即指的人生问题,死亦已在内了。死后如何,便可不问,故孔子不谈不朽,亦不讨论人死问题。

但中国 孔子以下之儒家,仍然常称述叔孙豹之言三不朽,此只是退一步言之。只要不妨害到第一义,还可有第二义。孔子言仁,此是人生中第一义。叔孙豹言不朽,则已是第二义以下了。因人在人中生,还向人中死,人死后亦当还在人中。于是乃有所谓鬼神之传说。鬼神有两种,一是人心中之鬼神,一是人心外之鬼神。孔子敬鬼神而远之。孔子亦不定说人死后无鬼神存在,此指人心外之鬼神;只说我敬他便是,此指人心中之鬼神。生前死后,既属两个世界,死后的世界我不知,则我敬他也就不必要近他。而且也与他无可相近。故孔子及儒家只重祭祀。祭祀亦仍只是尽人道。孔子说:“祭神如神在,我不与祭,如不祭。”果使祭者之心不在,斯所祭之神亦如不在。必待祭者心在,斯所祭之神亦如在。可见死人之神,还是在活人心中,不朽亦只不朽在活人之心中。孔子曰:“甚矣我衰也,久矣我不复梦见周公。”可见当孔子未衰时,周公之人格与其事业,即周公之神,日常活跃呈现在孔子之心中。如此则岂不周公在孔子心中,一如其长在。但到孔子衰了,周公人格在孔子心中之活动也退了。这里便有两边道理。似乎叔孙豹远去向那边说,而孔子则拉近来向这边说。固然亦实是一个道理,亦只是一个事实,但经过叔孙豹说,还得有孔子说;而经了孔子说,则可不再有叔孙豹说,但亦仍不害其有叔孙豹之说。

孔子又说:“人能宏道,非道宏人。”若说鬼神即是道,亦可说,人能使鬼神在人间活现,但鬼神实是无法使他自己活现来人间。若如我们今天不信孔子之道,孔子之道也便不能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中活现。孔子早已死在两千五百年之前,那里还有孔子之神存在?孔子所着重说的只是这一面。但若我们自己心念一转,只在我心上转念到孔子,则孔子之道乃及孔子之神,便如在我目前,亦如在我心中。叔孙豹说的乃是这一面。只要我们懂得了孔子所说,叔孙豹之说,便已包涵在内,说也得,不说也得。

后代的中国人兼信佛教。如说人生争衣争食,争权争利,到头死了一场空。这也未始不是。但既知死后一场空,何不生前不争不夺好好为人?叔孙豹所言之德、功、言,固亦是人生中之业,但不是自私自顾作恶业。能立德、功、言,至少已是诸恶莫作。若果死后有轮回,在六道中,至少亦必向上面轮回,决不至向下面轮回。所以人尽可在家作优婆塞、优婆夷,不必定要背弃父母,抛离妻子,出家为僧为尼。果能信从孔子之生前,岂不与信从释迦之死后,还可两全其美。

更后代的中国人,又兼信了耶教。但信耶教,仍亦可兼信孔子。孔子教人孝弟忠恕,仁义廉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不在其生前,也已尽可能赎了罪?果使有上帝,有灵魂,孔子死后,他的灵魂也会奉召进天国。岂能因孔子在生前未知有耶稣,未信奉耶稣教义,上帝也把孔子灵魂和魔鬼一般罚进地狱;那上帝岂不大褊狭,太自私了!所以在明 清之际的中国人,一面信上帝耶稣,一面仍想保留孔子教孝、祭祀祖先之遗俗。其先为梵蒂冈拒绝,但到今则此争持也渐归平息了。

此刻科学昌隆,天文学、生物学上种种发现,在西方有“上帝迷失”之叹。但在中国,若把孔子儒家所传的心性之学来体会耶稣的十字架精神,岂不反可更直接、更明白,不烦在上帝创世与降生人类的传说上来多寻证据,多作辩护。又如举世在衣食权利上奔竞攘夺,若有某民族、某社会一意信奉佛教,群相出家离俗,为僧为尼,岂不将迅速自取灭亡?也只有如中国 孔子儒家讲求修齐治平大道,先能自求生存,而亦并不背于释迦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那一套出世精神。佛家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又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在今天,信中国 孔子教义,也正如做和尚撞钟,也正是先进地狱,好救人出地狱。

(原载一九七五年五月九日《联合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