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人各自最宝贵他的生命。

生命最具体,然亦最抽象。因其最具体,故最易认识。亦因其最抽象,故亦最不易认识。

生命又最多变化,亦于变化中见进步。人类生命,乃生命中之最进步者。然因其最进步,故亦最不易认识。

生命有大小。如草可说是一小生命,树可说是一大生命。树有枝有叶,每一枝叶亦不可不说他是一生命,只是小生命。而树之本身,则可称是一大生命。有时当牺牲小生命来完成大生命。如秋冬来临,树叶凋零,逢春再发,即是牺牲了叶的小生命来完成树的大生命。故一树生命,可达数十年百年以上,而树叶则年必一凋。有时为求树之生长,而修剪其枝条,亦是牺牲小生命来完成大生命。为求树之繁殖,又必开花结果。花谢果落,生命极短,但另一树之新生命,则由是开始。花果亦可说是小生命,为树之大生命而始有其意义与价值。

生命最早何自来,此事尚不为人所知。生命最后于何去,此事亦尚不为人所知。今所可知者,生命乃自生命中来,亦向生命中去。

何以谓生命从生命中来?如树上长枝叶,开花结果,父母生育子女等,其事易知。何以谓生命还向生命中去?其事若不易知。如树叶凋零,为求树身完长。树叶失去其小生命,为护养树身之大生命。故曰生命还向生命中去。人人期求长生不老,但若果如愿,将妨碍了此下的幼小新生。故每一人必老必死,乃为着下面的新生代。故知生命之死亡,乃为生命之继续生长而死亡。换言之,则一切死亡,仍死亡在生命中。

由“身生命”转出“心生命”乃是生命上一绝大变化,绝大进步。

一切禽兽众生,皆已有心的端倪,亦有心的活动,但不能说其有了心生命。惟到人类,始有心生命。但在原始人时期,其心生命亦未成熟。须待人类文化愈进步,其心生命乃益臻成熟,益臻壮旺。

最先,是身生命为主,心生命为副。心只听身的使唤驱遣。但到今天,心生命已转成为主,身生命转退为副。换言之,主要的生命在心不在身。在先,饥饱寒暖是人的生命中最大要事。心的作用,只在谋求身的温饱上见。但至今,则喜怒哀乐,始是人的生命中之最大要事。人生主要,不仅在求温饱,更要在求喜乐。而所喜所乐,亦多不在温饱上。

喜怒哀乐,是心生命。饥饱寒暖,是身生命。饥饱寒暖,仅在身体感觉上有少许分数相差。喜怒哀乐,则在心情反应上有极相悬殊的实质相异。

身生命是狭小的,仅限于各自的七尺之躯。心生命是广大的,如夫妻、父母、子女、兄弟,可以心与心相印,心与心相融,共成一家庭的大生命。推而至于亲戚、朋友、邻里、乡党、社会、国家、天下,可以融成一人类的大生命。此惟心生命有之,身生命即不可能。

身生命极短暂,仅限于各自的百年之寿。心生命可悠久,常存天地间,永生不灭。如尧 舜的心生命,可谓至今四千年常存。孔子的心生命,可谓至今两千五百年常存。存在那里?即存在后世人心里。古人心、后人心,可以相通相印,融合成一心的大生命。

即如歌唱弹奏,亦皆出自人类心生命之一种表演。声音飘浮空中,一逝即去,不可复留。然而由心生命所发,则可永存天壤间。一代大音乐家,他的身生命,随其尸体,长埋地下,腐坏以尽。但他生前一歌一曲,只把来谱下,后人可以依谱再奏。此歌此曲,可以在人间时时复活。古代诗人写下一首诗,收在《诗经》三百首里的,岂不到今已三千年,但依然不断有人在诵这首诗?孔子说的话,记在《论语》里,岂不到今已两千五百年,但依然不断有人在说这许多句话?音乐如此,文学义理更如此。这是人类心生命不朽之明证。

人类的历史文化,便是由人类心生命所造成。禽兽众生,仅有身生命,更无心生命,因此不能有历史文化。原始人乃及现代有些处的野蛮人,没有进入到心生命阶段,亦不能有历史文化形成。

人既在历史文化中生下,亦当在历史文化中死去,其心生命亦当投入历史文化之大生命中而获得其存留。但其间有有名,有无名。有正面的,有反面的。历史文化中正面有名人物之心生命,乃是在心生命中发展到最高阶层而由后人精选出来作为人生最高标榜、最上样品的。我们该仿照此标榜与样品来各自制造各自的心生命。

身生命赋自地天大自然,心生命则全由人类自己创造。故身生命乃在自然物质世界中,而心生命则在文化精神世界中。精神世界固必依存于物质世界,但二者究有别。如音乐歌唱,必依存于喉舌丝竹,喉舌丝竹属于物质世界,必待人类心生命渗入,其出声乃成为音乐。风声水声,只是物质世界中之自然音,伯牙鼓琴,高山流水,虽说是模仿自然音,而注入了伯牙一己之心生命,乃成为人类文化精神世界中之产物。物质世界之自然音,可以时时消失,时时变;但注入了人类之心生命,则不易消失,不易变,而可以永久常存。

近代自然科学,亦是人类心生命所贯注、所寄存。但科学知识,只在物质世界中。科学创造,科学应用,亦仍在物质世界中。此等皆可变,可变则有进步。惟科学家之精神,乃是科学家之心生命之在精神世界中。此项生命与精神,则可常存天地间不变。自哥白尼、牛顿以来,天文学、力学皆已变,皆有进步。新知识产生,旧知识即消失。但牛顿、哥白尼之心生命,其在精神世界中者,可以至今不变、不消失,乃亦无进步可言。今人叙述哥白尼、牛顿天文学、力学之发现,主要乃在由此而见两人之心生命之依然存在。至其发现,则至今已尽人皆知,不烦详述。

有关人类身生命之享受,皆在物质世界中,亦有变,亦可有进步。目前中国人之身生活,较之两千五百年前孔子之身生活,不知变了多少,而进步了多少。孔子时代之物质世界,至今全变了,全消失,全不存在了。孔子的身生命,也已同样消失。但孔子之心生命,则在精神世界中,依然常在,永不消失,并亦不可变,因亦无进步可言。不能谓今天人类的心生命,已较孔子为进步。

今再以树为喻。根埋地下,干枝叶花果伸出空中。没有根,即无干枝叶花果。此如人类没有了身生命,亦将没有心生命。但树生命之主要表现,应在其干枝叶花果之不断伸长与发展。树之根,乃为树生命之基本,但不能即以此代表树生命。水与土,营养了树的根;阳光空气,则营养了树的干枝叶花果。自然科学物质创造亦如地下水土,只营养了人类的身生命。音乐、艺术、文学、哲理、宗教信仰、文字著述,则如空中之阳光空气,营养了人类的心生命。两者各有意义,各有价值,太偏重了一边都不是。

但有时,身生命和心生命会发生正面冲突。中国传统文化,一向能懂得心生命之意义与价值而加以重视。孔 孟遗训,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即是教人要能牺牲身生命来完成护卫其心生命。历史上此等豪杰圣哲,古今不绝书。即举台湾 嘉义 吴凤为例。

吴凤的身生命,早消失了几近两百年。但吴凤的心生命,却永存不朽,常在精神世界中。只要我们有心想接触他,立刻便可接触到。阿里山可以不断开发,不断改观,今天的阿里山,已与两百年前大不同。但吴凤的心生命,则依然是那时的,不坏不变,可以赫然如在我目前,肃然如在我心中。每一人只要能投入此生命精神世界中,自会遇见他存在。这并不是一种宗教信仰,也不需任何科学实验,又不是某种哲学思维与文学描写,这乃是一件具体事实而表现在各人心中的一项生命精神。只要以心会心,自可知之。

军中生活,有时易使心生命活跃胜过身生命。换言之,军中生活,都该由心来支配身,不该由身来支配心。又当使千万个身只在一条心上活动。贵会都是经此训练的人转身来服务社会。历年成绩,亦已昭彰在人耳目。我曾亲身目睹过贵会许多成绩,尤其是花莲 太鲁阁到天祥那一段横贯公路,我幸能在正修工时去参观过两次。使我深深体会到人类心生命之伟大与其幽深之表现。不明白其中意义的人,只认为是人身的劳力发生了作用。但当更透进一层来看到人心之艰苦卓绝与其万众一心之历久不懈、每进益励的那一番心生命精神之在其背后作主,乃使天地为之变色,山川为之改观,风云气象,从奇秘中发光明。此多年来,游人踵至,惊心动魄,莫不嗟叹欣赏此一段伟大工程。但当更透进一层,体会到那是一番人类心生命之活动与努力。

然此尚是具体易见之事。更透进一层,便见台湾开发三四百年来,到处都可想见我们中国人闽粤同胞心生命所寄托之痕迹。更进一层,便知我中华民族国家历史文化之所积累完成者,亦莫非由我中华民族四千年来之心生命之所积累而完成。

心生命必寄存于身生命,身生命必投入于心生命,亦如大生命必寄存于小生命,而小生命亦必投入此大生命。上下古今,千万亿兆人之心,可以会成一大心,而此一大心,仍必寄存表现于每一人之心。中华四千年文化,是中国人一条心的大生命,而至今仍寄存表现在当前吾中国人每一人之心中,只有深浅多少之别而已。若不在此一大心中生活,此人便如复有其生命,只如禽兽众生般,有其狭小短暂之身生命而止。

今天我得机会来此作演讲,亟盼贵会诸君子益能警惕、策励此心,各把每人的个别心会通成一群体之共同心,又能上接古人心,下开后世心,来发荣滋长我中华民族的历史心与文化心。如此,亦使各人的心生命乃得永存不朽于天地间。

(原载一九七五年五月九日、十日《中华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