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将我以前的话作一个总结。世人执着有物,不知有心,说物世人心目中有一个东西,说心则空空洞洞的,就身心说则心是官能的作用,如刀之与快。这是不合事实的,故我首说有心,心是一个东西,犹如物是一个东西,各有各的因果法则。由认识心有心这个东西之后,然后说唯心,即是中国儒者所谓合内外之道,不是物在外心在内,心物是一体,应没有“距离”,没有内外之分,这样物就是心,世界是心不是物。主要的意思便是一句,世界是心不是物。因为这是事实,故你可以用论理去表现牠,由你左说右说牠无有不合理的。世人执着有物,因为不合事实,故于理说不通,而世人固承认理智,菩萨故以理智同世人说话,叫世人认识事实。世人执着有物,于是而有“相”有“生”,世间的理智也正从有相有生起,独不思有相有生则不应理。菩萨说无相无生,说因缘。在唯心之后,无相无生是不成问题的,因为汝之相是物之相,汝之生是物之生,汝已将物之结缚解开了,汝无物为相,无物为生。要紧的是唯心,如不能得此密意,只说一切事物都是依众缘而起的,都不是独立的实在的东西,那么唯物论者又何尝不是说事物间的关系,又何尝承认世间有一个独立的实在的东西?唯因他不能唯心之故,他的意识间总有一个物,由有一个物再来说物与物的关系罢了。智者如熊十力先生依然是眼见物说话,不过熊先生观物如看活动电影罢了。认识心何其是一件难事!中国儒者合内外之道,究其实是他的伦理观念如此,是他的物我无间的怀抱,他不是唯心而合内外,他还不能将物“格”之。将物格之便是唯心,便是合内外了。汝能唯心,再来说“相”说“生”,是可以的,而且应该说,故佛说因缘。这样便说到阿赖耶识。

阿赖耶识就是心。不用心这个字而用中国人所不惯的阿赖耶识,便是唯心之后要来说“相”,要来说“生”,要能够“合内外”。在说阿赖耶识以前,我不妨又引用伊川的话,伊川学案里面有一则曰,“天地之间,有者只是有,譬之人之知识闻见,经历数十年,一日念之,了然胸中,这个道理在那里放着来?”伊川的意思是说有心,道理是在心上放着。他慨乎其言之,是他目中无物而体认得心,不如世人“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虚空则不生,如土里没有种子不能长出芽来,未曾发生的事情脑中无所谓记忆,因为本是虚空无有。若夫“知识闻见,经历数十年,一日念之,了然胸中”,数十年之中虽然忘记了牠,并不是没有牠,牠如一颗种子潜藏在那里,发生时便发生了。所以伊川曰,“天地之间,有者只是有。”接着他问,“这个道理在那里放着来?”他确实有惊异之情,他知道有心,而不知道这个东西的相,不知道这个东西是如种子一样的生起,他仿佛这个东西不可思议。故我常想,同儒者讲阿赖耶识确是很要紧的。儒者的格物再进一步是要到这个地位的。这里并不是不可思议,是可以分辨得清清楚楚的。伊川所说经历数十年的知识闻见,是意识的作用,意识是心的一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牠以了别法为相,犹如眼识了别色,耳识了别声等等。色与声等世人以为有这个东西,因为色“有见有对”,声“无见有对”。法虽无见无对,而法不是虚空,牠也是一个东西,故经历数十年而念之了然了。若虚空则无所谓念之。法好比是影像,影像要待现境生,法亦然,那便是我们平常见物而识物,闻声而辨声之故,不过既见既闻之后,意识有忆念过去的作用,不如影像离现境而无物了。这个过去曾所受境的藏所是什么呢?这个藏所便叫做阿赖耶识。故阿赖耶识亦名藏识。对藏识说,意识以及眼耳鼻舌身五识则叫做转识。藏识与转识各各的作用不同,中国人则笼统的叫做心。是必有意识的,如我们第一次遇见一个陌生人,我们不认识他,见了然后认识他,到得第二回再见,虽然与第一次同是以眼见,而所见不同,这回是见了一个认识的人,这便不是眼见,是意识来认识了。若论眼见,则第一次与第二次无异,故区别决不在眼见上面。又如我们记一个字记不清楚,但确有一个字,即是有一个东西,与未曾识这个字的时候不同,到得旁人将这个字写出来看,一看便认识了,看时是眼见,一看便认识是眼见之外再由意识去认识,记不清楚的时候是单独的意识作用了。普通见物闻声等等都是于眼识耳识等等各有作用外,同时有意识作用,若单独的意识作用如记忆则意识有不明了性。而意识是实有的。说见说闻并不是如一般人的意思以眼睛去见,以耳朵去听,而是眼识依眼了别色,耳识依耳了别声,眼识便是在眼的心,耳识是在耳的心。鼻识于香,舌识于味,身识于触类推。盲与聋不能见不能听,是他眼耳的缺陷,不是他眼之心即眼识耳之心即耳识的缺陷,其眼识与耳识同我们眼耳健全人一样,同我们在熟睡的时候眼不见耳不闻一样。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都如水流之波,而阿赖耶识如水流。波有时不兴,而水则无时不流,故我们可以不见物不闻声不追念过去如熟寐无梦的时候,而我们的心则无时不在,明朝早起依旧听啼鸟看落花了,好比水里又兴波作浪了。无时不在的心是阿赖耶识。牠能藏诸转识,牠虽能藏诸转识而牠不能做牠们的事情,如箱子不能做衣物的事情。谁能否认有意识呢?你认识一个字决不单是以眼见,你不以眼见你脑中还是有一个字。这是意识作用,即是心的作用,不能如俗说是官能作用。此刻以前你不记得那个字,此刻忽然记得了,是意识有时有不明了性,若论官能,你此刻的官能同此刻以前的官能原是一样的。你不记得那个字,打开字典忽然记得了,是意识待现境而明了;把字典拿开而意识所了别的法仍在,同种子一般,以后总藏在你的心里了。必有眼耳鼻舌身五识,否则在熟睡时,汝眼耳鼻舌身无恙,何以与色声香味触不发生关系呢?转识有时起作用,有时不起作用;起作用可以同时并起,如同时看一个东西的颜色听一个东西的声音;不起作用而其作用仍在,故知识闻见经历数十年一日念之了然胸中。各别作用不相混同,是人人可以证明的。不相混同各自藏在阿赖耶识里头。如果没有藏识的话,诸转识何以能不起作用呢?即是转识不起作用时候的心呢?(再说,死时的心呢?)因为汝已能唯心。如果没有藏识的话,诸转识何以忽起作用,同时作用,各自作用,而不互相冲突呢?此时不起作用,其曾经作用安置何处呢?如说作用谢灭,你何以有记忆呢?何以见猎心喜呢?故必有转识,必有藏识。转识与藏识各有其自体,各有其作用,换一句话说是不相混同各别的东西。总共又是一个东西,即我们的心。其各别不相混同,如一棵树的根茎枝叶花果种子。其总共为一个东西,如一颗种子长起来的树,又如一棵树所成熟的种子。种子长起来的树,树随时有种子性,现在树就是过去种子;树所成熟的种子,种子里面有一棵树的诸多器官各自种子,现在种子就是未来树。这便叫做“一合相”,有什么互相冲突的地方呢?不相冲突,各有自体,合乎理,故合乎事实。科学也正是如此。科学首重界说,即是首先认定那个东西,即各有自体。不相冲突,乃证明其各有自体。不过科学是唯物,观物而认其各有自体,是世间的理智。唯心而认心有自体,则其事甚难。熊十力先生论习气云,“习气者,本非法尔固具,唯是有生以后,种种造作之余势,无间染净,展转丛聚,成为一团势力,浮虚幻化,流转宛如,虽非实物,而诸势互相依住,恒不散失。”欧阳竟无先生的《瑜伽论序》里面也有同熊先生类似的话,“薰习义是种子义。与彼诸法俱生俱灭,而有能生因性,无间传来为后生因,是名薰习。虽无实物而有气分,气分者犹如云起。”这都是中国学者的口声,说的话笼统得很。其所谓“实物”应该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的意思,总不至于如世俗所说探囊取物之实物。依照唯识道理,心与心所(由心所生起的事情佛书上叫做心所,如中国所谓喜怒哀乐等都是。心比太阳,心所则是光,光是太阳所生起的事情。所谓习气,所谓薰习,都是心所生起的事情。)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若无实则是虚空,有什么“气分”呢?有什么“势力”呢?所以我说唯心而认心有自体很难。印度菩萨与欧西学者求真要物有其实,不相冲突。事实是如此,理智亦是如此,如几何所讲的点线面虽不是实物,而非虚空,虚空则是“非法”,不会令人起解。若说“幻”的话,则幻义是对世俗说的,如说几何所讲的点线面不是实物是一个意思,因为世俗说点就有一个点儿,说线就有一条线,说面就联想到一张薄薄的面。学问上所说的幻正是法则,正是事实,岂对于一个什么实物而说幻哉?故唯心论者开口说什么实物,什么幻化,算是未能免俗。我说话总是极力避免显他人过,有时真是不得已。我的意思是要说明佛家“一合相”的意义,即是各有自体,不相冲突。熊十力先生在他的著作里一方面说一合相是不对的,一方面说有宗菩萨把心析为各个独立的东西也是不对的,他不知道有宗菩萨说的正是一合相。天下事情那里不是一合相呢?眼耳口鼻在一个首脑上,不是一合相吗?根茎枝叶花果种子同在树上,不是一合相吗?就拿一颗种子即未来树来看,不是一合相吗?要各有自体,不相冲突。我们的心,即藏识与转识,正是各有自体。藏识与转识,不相冲突,正是我们可以体认得着的心。世界是心,不是物。就我们见物一事说,要三项具备,即眼识与眼与色,而这三项是一事,诚如伊川所谓“有两物而必相须者,如心无目则不能见”,伊川将心与目合而为一,却还有外物在,仍不是合内外,事实是色与眼与识合而言之为在眼的心,不是离识别有存在的外物了。佛书上说见色的法则是“色于眼非合,非暗,非极细远,亦非有障”,非合即是要有适当的距离,迫在眉睫则视而不见。这些话我觉得很有趣,就说内外的话,是法则应有内外也。故心物一体。而心与物又有各自的体,即有其各自的因果,故起作用,否则是非法,是虚空。就转识与藏识说是一合相,就心与物说亦是一合相。就诸识说,藏识与转识各有自体;就一识说,心与物各有自体。换一句话说,心是诸多种心合起的,诸多种心是诸多种种子合起的,藏识有藏识种子,转识有转识种子,心与物又有心种子与物种子。说种子便是有自体,如树种子。说种子,便是一合相,如树种子如树。说种子便是亲办自果,如种生芽。说种子,便是无生,如一株树与一颗种子是一个东西,不是本无今有。这个道理是多么简单!这个事实是多么简单!道理是不生不灭!事实是有!再说,只能说有之相,不应问怎么有。汝正是问怎么有,于是汝答曰“生”,汝不知汝是妄想,非事实也。菩萨的话,只说谷麦,说谷麦种子,说的是这一个东西;世人的话则是说两个东西,即能生与所生。一株植物是诸多种子,诸多种子是一株植物,由种子长起一株植物,由一株植物又结成种子,若轮之旋环无始,佛教所说的轮回便是这个意思。阿赖耶识是诸多心诸多种子的藏所,犹如植物成熟的种子是植物一切种的藏所,种子的自种也藏在这里头,试看植物种子里头备有种子自己的营养,植物学家叫做子叶,岂非应有尽有。我们所说的“死”,是阿赖耶识离身;我们所说的“生”是阿赖耶识依托着,即所谓投胎。死不是断灭,生仍是本有。《华严经》曰,“识是种子,后身是芽。”这所谓识,是阿赖耶识。这便叫做“种生芽法”。阿赖耶识能执持身,死时牠渐渐离身,故身上冷触渐起。若转识则无执持身的作用,观于人死时意识可仍照常,而肢体冷触渐起可知。《瑜伽论》上有这样的话可能说明执持的意思,“心心所任持不舍说明执受。当知此言遮依属根发毛爪等,及遮死后所有内身,彼非执受故。”这就是说我们身上的发毛指甲为心即阿赖耶识所不执持,同我们死后的身子为阿赖耶识所不执持一样。死后的身子,因为阿赖耶识不执持,故即成尸体,渐渐腐败了。凡我们身内的排泄物亦然,离开身子,即阿赖耶识不执持,便腐败了。若头发指甲等,因为本非执受,几几乎是身外的东西,故割牠牠不痛,死后牠也就不若一块骨头容易败坏了。骨肉本是阿赖耶识所执持的,死则阿赖耶识不执持,故败坏了。阿赖耶识是什么一个东西,读者至此,或可明白乎?世界不止我们人类这个世界,佛说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阿赖耶识藏有各界种子,故各界都可生。在各界中打转,叫做轮回。我们要认得人生如梦的真实,真实是因果法则。世界是因果法则,犹如梦是因果法则,非如俗所谓一真一假。你说话匣子不是真的声音,牠为什么不是真的声音呢?物理学所讲的牠的法则不是真的吗?牠同你亲口说话不是一个法则吗?你为什么一则执着,一则能不执着呢?佛叫你“了声如响”。在你的梦里,色声香味触都是有的,而你说是假的,因为没有色声香味触的东西在外面存着,岂知这是因果法则有异,不是真实有异;是心有异,不是内外有异。梦时是汝的意识转,醒时是汝的意识同眼耳鼻舌身识一起转,外物的因缘本来在汝的藏识里头,只是其主识有时不转罢了。如婴孩便没有外在的世界。没有外在的世界,但不是没有外在世界的种子,发生时便发生了。各自的世界都是各自的一棵心之树。心诚如种子,牠无论如何要发生的,所以汝见猎心喜。心的发生诚如种子的发生,只有这里才能见因果的道理的,所谓种生芽法。

菩萨说八识,我在上面因说话方便之故少说一识,即是将第七转识末那识省略了。末那识亦名意,此识不关外境,恒内执我,就是我们平常耳无闻目无见而有有我之心了。读者要知道八识的详细说法,请自去看佛书。或者将我的话懂得了,不再看书亦可以,重在大澈大悟,悟得合内外之道,悟得人生如梦,——这不是喻言,是同几何所讲的定理一样一点不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