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尝默契于印度菩萨说话的原故,即是有是事故说是事。换一句话便是,没有的事不说,此其一;说此事不乱说,此其二。比如火,是有的,我们便说他。要说他怎样说呢?说火烧房子么?那便是乱说,乱说的话便不一致,你说火烧房子,我说火作光明。菩萨说火,说火相暖。这个规矩,应该就是科学家的规矩,我再说一遍,没有的事不说,说此事不乱说。然而科学家都是哲学家,是唯物论者,于是科学家的事有范围。世间本来没有范围,要说范围,范围如虚空,掘地得穴虚空不因而加增,堆石为山虚空不因而不足,故有范围结果便不守范围,没有范围乃随处是范围。科学家择“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作科学的谦德,佛则说是无不知。是的,无不知是宗教,亦必无不知而后乃为知。无不知故没有范围,没有范围故选择,选择乃为知也。若有范围,安得而言知?安得而守范围?科学家能够制造话匣子,但说话的原故呢?照相机能够照相,但我们看东西的原故呢?我从前读英国汤姆生一篇谈虫声的文章,甚觉有趣,作者说世上的声音最初是无生物的声音,如山崩海啸,那真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世界,世上喧哗得很,但也寂静得很,谁在那里听这个声音呢?那么声音这两个字的意义又如何而成立呢?我当时并不是认真起这些疑问,只喜欢汤姆生的文章美丽。现在我记得这件事,感于科学家不足以言知,不足以言知道“声音”。其原故因为有范围。科学家以为声音就是话匣子的声音,研究声音便是研究声浪,他忘记了有耳在那里听,于是科学家的耳等于电话机上的听话机。于是天下的事情只有听话机的范围。所以科学家的“不知”亦是知,他知道话匣子不知道照相机,是不知也,然而他的照相机的范围即是话匣子的范围,故他仍是知。倘若你告诉他天下的事情不是这个范围,没有范围,那么科学家的话都越了范围,因为他是以不知为知也。总之科学家是有的事不说,因之说的事不免于乱说。菩萨是有是事故说是事。

我们就风的现象来说。菩萨说风,说风相是动。比如一棵树本来是立着不动的,忽然枝叶摇动起来了,是因为风的原故。动是风的性质犹如暖是火的性质。人非水火不生活,其实生活也是不离开风的,我们谁能不呼吸呢?我家小孩子在庭前种瓜果,也知道选择“过风”的地方。可见风是事实。科学家对于这个事实怎么说呢?科学家对于这个事实没有说。科学家只说空气,——空气是不动的,犹之乎水流而水相不是动,菩萨说水相湿。是的,科学家不认识动的现象,所以科学家不认识动物。我说科学家不认识动物,并不含有讥讽的意思,照科学家的范围是不许有动物的。科学家的动物不同火车行路飞机航空是一样的物事么?其实动物的定义很简单,动物是能动的。动物何以能动呢?大凡动,是风的性质,我们看见物动,知道起了风。现在看见有动物,不待外风而自动,必是此物自己起了风也。因为动必是风的原故,犹如暖必是火的原故,此是物理。自动是自己起风,此是心理。菩萨说心发起风。必有物,此是耳目所共见闻的;必有心,此是科学家所不承认的。岂但不承认而已,而且不许别人说,你说有心,算你不识时务。科学有心理学一科,这个心理学即是那个物理学,其所说的现象虽是心的现象,发生这个现象的东西则是物也,神灭论者说是犹如刀之与快。什么叫做刀?我们能替刀下一个界说么?刀是人生的业,不应有物曰刀,犹如我们眼见林中有树,不见有物名曰椅子曰桌子,桌子椅子是人生的业。什么叫做快?说刀已是无此物,说快又岂是此物之相?科学家在谈物理的时候,何至如此无物无相但有言说,但说心与物的关系,其乱说类此。其原故因为不知有心。科学家不知有心而不说,说亦不说心这个东西而说心的现象,于是有心的现象而没有心这个东西,于是心这个东西即是物这个东西,所以科学家是唯物的哲学家。在另一方面,世有唯心的哲学家,须知唯心的哲学家亦是唯物,因为他们眼见物而已,他们离开物没有东西,他们以物的现象为心这个东西,于是他们不曾说物这个东西,他们亦不曾说心这个东西。心有心这个东西,这是我首先要请大家认识的。菩萨是将心这个东西与物这个东西等而说之,所谓色法与心法。有一个东西的现象必有一个东西之体,如有动之现象斯有风之体,何独于心之现象而不认识心之体呢?科学家不认识心这个东西,正同不学科学的人呼吸空气而不认识空气一样。科学家将伤心与涕泪混为一事,伤心人有其事,涕泪人见其形,一心一物,此固毫不成问题者,而问题正在这里。我必诉之于科学家之理智请认识此问题。

我重复的说,有一个东西的现象必有一个东西之体,比如物理学研究光,研究声音,研究磁电,声光磁电各有其现象斯各有其体。心的现象,亦世间现象之一种也,如哀,如怨,如希望,如恐怖,如羞耻,如贪,如痴,如怒,如推理,如记忆,如忍耐,如发愤,如闻一知十,举一隅不以三隅反,科学家的心理学总析之为知与情与意。说这些心的现象待感官与外境而生起,是的,但生起的是这些心的现象,不是心这个东西,犹之乎我们打电话,电话通了,即是现象发生了,要待许多条件许多配合,然而即使电话未通,即使电话机器尚未发明,电之为物仍在,不能因为没有通电话的现象而失却电这个东西。所以心的现象未发生,心这个东西仍是有的,——这句话这么说诸君不以为可笑么?这么说不同主人不在家你说你的主人没有了一样的不合事实么?一方面我们承认物,一方面我们也要承认心。照相机的范围是物的范围,我们的眼睛诚然同其范围。听话机的范围是物的范围,我们的耳朵诚然同其范围。鱼游的条件舟行的条件同之,鸟飞的条件飞机的条件同之。你懂得自然法则,你还制造物品出来证明自然法则,真个是有物有则。于心亦然。乐则笑,哀则泣,羞则脸红,怒则气盛,贪食垂涎,忧思不寐。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庄周曰,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世人特以不见其形而遂不知有心这个东西耳。有之则指着我们体内的心脏。科学家的部位不同,指着脑。我们有脑,犹如有耳目,然而脑与耳目不是心,是感官。心藉感官,犹如藉外物。外物不是心,犹如感官不是心。因为是心不是物,所以“不见其形”。如说不见其形所以没有,有何以必是形?你昨夜做的梦呢?你今天的记忆呢?如说那是因为有生理在,即是有物在,所以有此心理作用,(科学家动辄曰生理作用心理作用,其可笑一如说刀与快的关系,无物无相但有言说,乱其平日说物的规矩,经我指出,应该反省。)那么在你记忆一个东西记不清楚的时候,是因为你的生理有缺欠么?如果不是因为生理有缺欠而有记忆不清楚之事,则记忆这个现象不能说是生理作用。如曰是因为生理有缺欠而有记忆不清楚之事,则在你记一个字记不清楚的时候何以翻开字典便记清楚了?可见你记忆不清楚不是生理有缺欠,乃是心的现象(因为记忆是心的现象)必是心藉感官(如眼睛)与外物(如字典)而生起的。而感官与外物不即是心。心有心这个东西,犹如有眼睛,有字典,各有其自体。这个东西最直接的证明应莫过于良心,不藉感官,无待烦言,人人有的,人人自证,而今世之哲学家却坚决的否认之,遂令我不好开口,一若此事应无庸议者。此天下之最可惊骇者也。此事姑且留到最后再说,那时也容易说得清楚。

我姑总说一句,世人都是唯物的,无论哲学家,无论科学家,无论老百姓(老百姓程度尚浅)都不知道心有心这个东西,但我们必须认识心有心这个东西,然后凡人是这个东西,作佛也是这个东西,活在有这个东西,躯壳没有了这个东西也不是没有,因为他本是不见其形何得谓之“没有”?然后你能懂得佛教,然后只有佛是唯心。这时你懂得佛是不妄语,有是事故说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