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虺之诰

《易》之言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诰》之言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故曰:“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今夫事与心之相接也,不接于吾之耳、目、口、体者,不可谓事也。何也?不接于吾之耳、目、口、体,天下非无事也,而非吾之所得制。非吾之所得制,则六合内外,固有不论不议者矣,则固非吾事矣。

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者,不可谓心也。何也?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吾亦非无心也,而无所施其制。无所制,则人生以上,固有不思不虑者矣,是尚未得为心也。

是故于事重用其所以来,于心重用其所以往;于事重用其心之往,于心重用其事之来。往来之界,真妄之几,生死之枢,舜、跖之分。古之君子,辨此而已矣。

心之往则必往矣,事之来则必来矣。因其往而放之者,纵也。因其来而交之者,欲也。于其往而固遏之,于其来而固拒之,内与外构,力争其流者,“克伐怨欲不行”者也。于其往而游于虚,于其来而制以机,往而曲以避物之来,来而巧以试心之往,以反为动,以弱为用之术也。

古之君子则皆灼然见其非道,而不此之务矣,是故酌自然之衡,持固有之真,以范围往来于不过。其往也极其用而不忒,其来也顺以受而不逆,夫是之谓“建中”也。呜呼!非察于几、达于诚而知心与事之浃洽以利用者,孰能与于此哉!

天地之德,日新富有,流动充盈,随在而昭其义于有形有色、无方无体之中者,至足也。其流动也,洋洋日发而无不及。使不及焉,则此且亏朒而不绍乎彼。洋洋日发者,本无不直也。其充盈也,森然各立而不可过。使可过焉,则此且溢犯乎彼,而彼不足以容。森然各立者,本自有方也。道之在吾身以内与其在天地之间者,既如此矣。流动者与物酬酢,以顺情理,而莫有适居。充盈者随事有宜,以应时变,而莫能协一。必待行之而后可以适焉,必待凝之而后可以协焉。

夫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耳、目、口、体,形著于实,受来以虚;视、听、言、动,几发于虚,往丽于实。其互相入者,有居中以宰之者也。以凝之者行之,斯以事无不宜,而心无有僭;卓然而有其直,卓然而为其方,居乎此以治乎彼,故曰制也。夫然,受中以生则无不直而无不方,内之则既然。乃中建于天下,有定理焉,直之方之所自著也,外之亦既然矣。

故告子之言曰“义外”,而言礼之驳者亦曰“礼自外作”。夫内之既卓然有可凝之直方矣,则义、礼之俱非外也亦明矣。我无以辨外义礼者之非也。则以外非无义礼,而不制于我,则非我之义与礼也。蜂蚁之君臣,虎狼之父子,相鼠之皮体,燕雁之配耦,何有于我哉?

义外之非,夫人而言之,孟子之辨已析也。礼外之云,《乐记》之枝词也,而贤者徇焉,乃以云:“事在外,义由内制;心在内,礼由外作。”朱子云。 则是于其来而授物以所未有,于其往而增益以心所本无,日以其心与天下构,而日以天下与心构,舍自然之则,忘固有之真,斯何异于老氏所云“反者道之动”哉?

且夫义之必内,如冬知汤而夏知水也。礼之必外,其且判涣于天地之间,自为一类,如风之不可以目见,空之不可以手握乎?将礼之用,孰从而举之?礼之名亦不足以著于人矣。义之内也,以智而喻;礼之内也,以仁而显。丧之哀,祭之敬,食之不 兄臂,色之不搂处子,亦惟以求慊乎心也。必求如此而后慊于心,则心固有之,故曰“复礼”。则亦如秦炙吾炙之胥旨吾舌矣。

若礼之立于吾前以待用者,既似授之规矩,而非木之能自为方圆,授之羁靮,而非马之能任骖服,可云外也;则义亦显立吾前,贤在而授以尊,长在而授以敬,充外礼之说,亦未有不可以义为外者也。

古之君子,智足以喻此,万物之充盈以来,以形之虚者应之,俾得所归,而宜以协;仁足以显此,吾性之流动以往,以色之实者奠之,俾安所止,而典以敦。事与心胥制于所建之中,反身而诚不远矣。盖天理之流行,身以内、身以外,初无畛域。天下所有,即吾心之得;吾心所藏,即天下之诚。合智仁,通内外,岂有殊哉?

彼智不足以及此者,其昏也,因其往而往之,因其来而来之;其凿也,于往而禁其往,于来而忘其来。仁不足以守此者,其妄也,任其往而之于放,任其来而泛为交;其矫也,苦持其往而不得所丽,过杜其交而不绥以宜。亦恶知往来之几,形形色色之诚,自有其中焉而建之也哉?执之无权,存之无本,而内不放出以制心,外不放入以制事,斯释氏“鼠入牛角”之谓,与于不仁之甚者,可弗辨乎?

汤诰

显性之有而目言之,《易》谓之“缊”,《书》谓之“衷”,《诗》谓之“则”,《孟子》谓之“塞”,求其实则《中庸》之所谓“诚”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终与终之,始与始之,终以密合乎始,始以绵亘乎终,相依而不贰,不著其文而已盈,静与存而皆安,动与行而不滞,官不过而如其量,神周流而恒不失,故曰“衷”也。

夫人之有形,则气为之“衷”矣。人之有气,则性为之“衷”矣。是故痿躃者,形具而无以用其形,则惟气之不充;乃形未有毁,是表具而“衷”亡也。然则狂易者,气具而无以善其气,则惟性之不存;乃气未有馁,是亦表具而“衷”亡矣。气衷形,循形而知其有也;性衷气,循气而不易知其有也;“故君子之道鲜矣”。

今夫气,则足以善、足以恶、足以塞、足以馁矣。足云者,有处于形之中而堪任其用者也。若夫恒而不迁,善而无恶,塞而不馁者,则气固有待而足焉,而非气之堪任也,故曰性衷气也。气非有形者也,非有形则不可破而入其中。然而莫能破矣,而 缊抟散者足以相容而相为载,则不待破以入,而性之有实者,固与之为无间。

夫性之为衷于人也,不待破而入,非徒于气然也,形亦莫不然也。破目之黑白,而求明之藏也不可得,破耳之窾音科。 曲而求聪之藏也不可得。因实而入实,则亦因虚而入虚,凡有形而皆入焉,亦凡有形而皆衷焉。耳亦衷此也,目亦衷此也,四体百骸而皆衷此也。凡有气而皆入焉,亦凡有气而皆衷焉。衷乎形者气,衷乎气者乃天之所降之衷,则亦徼乎人之形气皆为之衷也。故曰:“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面、背、四体,形也,气之表也。以见、以盎、以施,气也,形之“衷”也。乃其根心而生色者,更有衷气者存也,君子所性也。

是故人之生也,气以成形,形以载气;所交彻乎形气之中,绵密而充实,所以成、所以载者,有理焉,谓之“存存”。人之死也,魂升于天,魄降于地,性之隐也;未尝亡而不得存者,与魂升,与魄降,因其屈而以为鬼神。故鬼神之与人,一也。鬼神之诚,流动充满,而人之美在中也。其屈也,鬼神不殊于人,而其德惟盛。其存也,人亦不殊于天,而其性以恒。然则此“衷”也,固非但人之“衷”,而亦天之“衷”矣。形而下者人之性,形而上者天之理,故“衷”曰“降”。非其丽乎人而遂离乎天也,天下逮于人,人之“衷”即天之“衷”也。

且夫天之有“衷”,奚以明其然也?今夫天,苍苍而已矣,旷旷而已矣。苍苍者不诎,旷旷者无极,气也;而寒暑贞焉,而昭明发焉,而运行建焉,而七政纪焉,而动植生焉,而仁、义、礼、智,不知所自来而生乎人之心、显乎天下之物则焉。斯固有以入乎气之中,而为气之“衷”者,附气以行而与之亲,袭气于外而鼓之荣,居气于中而奠之实者矣。立天之道,曰阴与阳,而一阴一阳剂焉;统天之行,元、亨、利、贞,而四德叙焉;是则天之“衷”也。

形而上衷乎天,形而下衷乎人。由天以之人,因其可成可载而降之人;乃受于天,亦既主形主气,而莫不以为性之藏也,故曰“恒”。是故形则有“恒”也,气则有“恒”也。然而有不“恒”者,形之有痿躃,性之有狂易,或伤之,或陷之,一人之身而前后殊,斯不“恒”也。形之有利钝,气之有衰王,利易而钝难,王壮而衰馁,均人之身而彼此殊,斯不“恒”也。

其不“恒”者,何也?文著于外,质凝于内;著于外者枵其内,故与衷而相离;滞于内者困于外,故衷不效于用也。衷也者,其外不著,其内不滞,柔与为柔,刚与为刚,动而不丧,静而不遗,无所忤而柔顺与亲,无所挠而刚健与干,化不流而居不失,则亦奚有不“恒”之咎哉!“恒”者何也?曰诚也。诚神诚几,于物胥动;诚通诚复,于己皆真;斯以屈伸变化,终始弗离,而莫有不“恒”矣。

呜呼!古之知性者,其惟自见其衷乎!仁、义、礼、智,以为实也,大中、至正,以为则也,黯然而日章,以内美也,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以充美也,故曰:“乾坤,易之缊邪!”变易者其表之文,健顺者其里之著直略切。 与!

惟此不察,则且以“玄牝”为根,而其中枵然,则且以督为经,而其动芤然;则且以运动为性,而其守荡然;则且以真空为体,而其主冥然;忘其衷之缊,褫其缊之塞,生民之性沦胥以铺,非直日用不知者之咎也。

太甲

权,重于经者也。经有未审,悬重以酌其平之谓权也。而或以为轻于经而行其妙,则悖矣。重于经者,持而乃得其平。轻于经者,反而外移于衡之杪,则权重而物轻。物轻权重,物且昂起而权坠矣,何有于权之用哉?

为鲁庄公责者曰:“母不能制,当制从母之人。”审然,则太甲之“狎于弗顺”,不必放桐,而但施刑于弗顺之宵人也,其可哉?此有道焉,亦有权焉。制弗顺者则畸而之轻,制太甲则持而之重也。

尝试谂之,以本末言,太甲之“欲败度,纵败礼”,本也;弗顺者之给其欲,导其纵,末也。不持其本而急其末,犹攻毒者之急四支而遗腹心也。一弗顺退而一弗顺,进一弗顺殛而一弗顺兴,故曰“人不足与适也”。不足者:力之不足,我处外庭而轻;权之不足,彼操君心而重也。

以情势言,太甲之情,弗顺者之势也。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四体之于安佚,夫人之不能废,而独谓君上之不宜有此乎?弗顺者见制而不逞,则重为减替以相激,将使安饱之不给,乃宣言曰,是使王监门舆皁之不若也。冲人何知?始相怜,中相悼,终相匿,而睽于元老者益孤矣。良娣刻木以行棋而邺侯疏,刘瑾伏地以请死而韩文黜,其明验已。

如其欲显戮之与,则害尤有重焉者。凡权臣之逼主,恒先削其君之肘腋,故后羿篡而洛表无反斗之臣,州蒲弑而匠丽先胥童之死。今以靖献之心,弗择而蹈其辙,左右相依之媚子,旦放一人焉,夕诛一人焉,取之君侧而肆之市朝;孱尔冲人,始则姑听之,继则涕泣以讲之,又继则甘心群小以报之矣。彼群小者,既挟尊主之号以为弹压之名,其主亦怀孤立之恐;而己抑终以投鼠忌器之故,不得大快其所欲为,卿尹百辟其不中立以祈免者鲜也,则身危而国亦随之矣。

均一非常之举,则何似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以散宵人之聚也?是故略庸人之好恶,审天理之权衡,伊尹所以任尧、舜之道于躬而直行不惴也。

夫佞幸持权,权移而毒下逮,天下且血眦扼腕以争致其怨恶,而君之失德奖奸,姑宽假而不忍深求,此亦君臣之彝伦所不可泯,而要以为庸人之好恶。何也?畸其重于佞幸,而不谅其不足以有为也。

若夫天理之权衡,善有所自植,恶有所自致。君实处隆墀远壑之势,而给欲导纵之夫,固卑且贱以顺君子之命:或趋善,或趋恶,犹骤雨之乘回风,可使南而可使北。“君子豹变”则“小人革面”,固大人君子所矜宥而移易者也。

积不欺之忱,膺毋贰之棐,拔本塞源,以正告天下万世而无疑;则弗顺之子,渊薮已失,而不敢以萤尾争日月之光,亦震惊湔洗,谨执其唾壶虎子之司矣。故于桐初放,未尝有流窜匪人之刑;奉冕既迎,终不有易置近臣之事。然而太甲思庸,则已捷于枹鼓,其效为不爽也。

格君心之非者,经也。放之以格之者,循经而尤重之也。人不足适而急于适人者,末也。适不可适之人而以自诎者,益争于末,而倒授以重之。昧者不知,尝试轻杪而利其易制,覆取坠焉,其不可与权也久矣。

乃伊尹之克任大权以正大经者,一介取与之义,咸有一德之贞,志大明而诚豫立。彼鲁庄者,固不足以语此也。无哀毁痛父之忱,无枕戈报齐之志,经已拂矣,权不足以持矣。然使取文姜之左右,钳束而诛戮之,将文姜挟君母以内讻,群小恃外援以一逞,元诩之于胡媪,五王之于二张,斯不亦后事之左验哉?

鲁庄公而果可为人之子也,饮血誓死,与诸儿争命于原野,上告天王,正文姜在宫之辟,弃位逃禄,幽忧以死于草土,而后车中之怨可雪。是尹处其易,而庄处其难。然使庄之笃孝如尹之忠也,则姜淫不敢宣,桓势不孤立。虽以诸儿之禽心,抑不敢谈笑而贼人君父,且如云如水,肆丑行于康庄矣。子母亲而感终易,君臣睽而感愈难。尹处新造之邦,庄正适储之位,则尹固处其难,而庄处其易也。

童昏不知,导淫纵贼,在位具臣,申 、御孙皆不足为有无,乃欲制从母之人,以酿肘腋之祸,不亦愚乎!

彼鲁庄者固不足道,而说《春秋》者,以制母从人为权,岂知权者哉?惟尹而后可与权,惟尹而后可与经也。

习与性成者,习成而性与成也。使性而无弗义,则不受不义;不受不义,则习成而性终不成也。使性而有不义,则善与不善,性皆实有之;有善与不善而皆性,气禀之有,不可谓天命之无。气者天,气禀者禀于天也。故言性者,户异其说。今言习与性成,可以得所折中矣。

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则夫天命者,岂但初生之顷命之哉?但初生之顷命之,是持一物而予之于一日,俾牢持终身以不失。天且有心以劳劳于给与,而人之受之,一受其成形而无可损益矣。

夫天之生物,其化不息。初生之顷,非无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无所命,则仁、义、礼、智无其根也。幼而少,少而壮,壮而老,亦非无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不更有所命,则年逝而性亦日忘也。

形化者化醇也,气化者化生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始以为胎孕,后以为长养,取精用物,一受于天产地产之精英,无以异也。形日以养,气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受之者有所自授,岂非天哉?故天日命于人,而人日受命于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

夫所取之精,所用之物者,何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足以为长养,犹其足以为胎孕者,何也?皆理之所成也。阴阳之化,运之也微,成之也著。小而滴水粒粟,乍闻忽见之天物,不能破而析之以画阴阳之畛,斯皆有所翕合焉。阴为体而不害其有阳,阳为用而不悖其有阴;斯皆有所分剂焉。川流而不息,均平专一而歆合。二殊五实之妙,翕合分剂于一阴一阳者,举凡口得之成味,目得之成色,耳得之成声,心得之成理者皆是也。是人之自幼讫老,无一日而非此以生者也,而可不谓之性哉?

生之初,人未有权也,不能自取而自用也。惟天所授,则皆其纯粹以精者矣。天用其化以与人,则固谓之命矣。生以后,人既有权也,能自取而自用也。自取自用,则因乎习之所贯,为其情之所歆,于是而纯疵莫择矣。

乃其所取者与所用者,非他取别用,而于二殊五实之外亦无所取用,一禀受于天地之施生,则又可不谓之命哉?天命之谓性,命日受则性日生矣。目日生视,耳日生听,心日生思,形受以为器,气受以为充,理受以为德。取之多,用之宏而壮;取之纯,用之粹而善;取之驳,用之杂而恶;不知其所自生而生。是以君子自强不息,日乾夕惕,而择之、守之,以养性也。于是有生以后,日生之性益善而无有恶焉。

若夫二气之施不齐,五行之滞于器,不善用之则成乎疵者,人日与偷昵苟合,据之以为不释之欲,则与之浸淫披靡,以与性相成,而性亦成乎不义矣。

然则“狎于弗顺”之日,太甲之性非其降衷之旧;“克念允德”之时,太甲之性又失其不义之成。惟命之不穷也而靡常,故性屡移而异。抑惟理之本正也而无固有之疵,故善来复而无难。未成可成,已成可革。性也者,岂一受成形,不受损益也哉?故君子之养性,行所无事,而非听其自然,斯以择善必精,执中必固,无敢驰驱而戏渝已。

《诗》曰:“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出王、游衍之顷,天日临之,天日命之,人日受之。命之自天,受之为性。终身之永,终食之顷,何非受命之时?皆命也,则皆性也。天命之谓性,岂但初生之独受乎?

形之恶也,倏而赘疣生焉;形之善也,俄而肌肤荣焉;非必初生之有成形也。气之恶也,倏而疢疾生焉;气之善也,俄而荣卫畅焉;非必初生之有成气也。食溪水者瘿,数饮酒者齄,风犯藏者 ,瘴入里者厉。治疡者肉已溃之创,理瘵者丰已羸之肌。形气者,亦受于天者也,非人之能自有也;而新故相推,日生不滞如斯矣。然则饮食起居,见闻言动,所以斟酌饱满于健顺五常之正者,奚不日以成性之善;而其鲁莽灭裂,以得二殊五实之驳者,奚不日以成性之恶哉?

周子曰:“诚无为。”无为者诚也,诚者无不善也,故孟子以谓性善也。诚者无为也,无为而足以成,成于几也。几,善恶也,故孔子以谓可移也。

有在人之几,有在天之几。成之者性,天之几也。初生之造,生后之积,俱有之也。取精用物而性与成焉,人之几也。初生所无,少壮日增也。苟明乎此,则父母未生以前,今日是已;太极未分以前,目前是已。县一性于初生之顷,为一成不易之形,揣之曰“无善无不善”也,“有善有不善”也,“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呜呼!岂不妄与!

咸有一德

言道者胥言一矣,乃从乎形气而数之,则一者数之始也,以俟夫增加者也。依于道以言之,则一者数之终也,无不统会者也。

且以数而言之:一而小成,十也;其大成,万也;乃至参差不可纪之至赜,而会归于一,则莫有逾于一者也。若其可倍而生二,析一而破之也;参而生三,伸一而歧之也。取其破析分歧之余,而孤持其一,则必至于贼道。

伊尹曰“咸有一德”,据纯德之大全而言也,故曰:“德二三,动罔不凶。”不可生二以与一相抗衡,生三以与一相鼎峙也,明矣。又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非散殊而有不一也;又曰“无自广以狭人”,非博取而有不一也。

是故道,非可“泛兮其可左右”也,非“一与一为二,二与一为三”,三居二之冲,“冲而用之不盈”也。诚“泛兮其可左右”与?师左则不协于右,师右则不协于左矣。诚“冲而用之不盈”与?将虚中以游于两端之间,自广而狭人,天下之德非其德矣。老氏以此坏其一,而与天下相持,故其流为刑名、为阴谋、为兵法,凶德之所自生,故曰贼道也。

夫以左右无定者遇道,则此亦一道,彼亦一道。以用而不盈者测道,则方此一道,俄彼一道,于是而有阳阖阴辟之术,于是而有逆取顺守之说。故负妇人,嬖宦寺而以霸,焚《诗》《书》,师法吏而以王。心与言违,终与始叛,道有二本,治有二致,仁义亦一端,残杀亦一端,徜徉因时,立二以伉一,乘虚择利,游三以乱一,乃嚣然曰“凡吾之二三,皆一之所生也”,而贼道者无所不至矣。老聃之幸不即为天下祸也,惟其少欲知止,不以天下为事耳。不然,又岂在商鞅李斯下哉?

古之君子,虽遇中主,进危言,而不姑导以庞杂之术。全而学之,全而用之,圣足以创,贤足以守,中材犹足以不亡。其惟一以统万,而不二三以伉一乎!

一以统万者,达天者也。今夫天,则浑然一而已矣。天居一以统万,圣合万而皆一。尹自耕莘以至于割夏,一也,道义以严取与也。汤自有国以有天下,一也,义礼以制事心也。夫是之谓达天。

有其始,即以之终;有其微,即以之着。立一资始之谓统天,成一允终之谓成物,含一于中之谓尽心,传一于言之谓穷理。合天下之臣民,举万事之纲纪,胥一于善而无不实也,无不纯也,故冒天下之道而不可过,贞天下之观而无所疑。一之用大矣哉!

彼之析一以二,游一于三者,侈数广而执一狭。狭于执一,侈于生三,而放以之于万,以自广而狭天下,则始之局量以小,规模以隘,而不足以资始;终之诐而蔽,蔽而穷,而不足以成终。不知大备之谓一者,其贼道固必至于斯也。

夫惟备斯纯,惟纯乃大,是故周子伸一而围之,以为太极。二殊五实、仁义中正之理,莫不一也,莫不备也。而曰:“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夫太极既已范围天下而不过,则且何所容小人之悖乎?悖云者,举一所备之二以伉一,举一所函之三以游一,势逆而背其宗也。

道一而已矣,一以尽道矣;道非大而一非小,不得曰“道生一”。一该万矣,万为一矣;二亦万之二,三亦万之三,万乃一之万,不得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由此以积彼,坚彼以敌此,因以有常师,因以有常主,专师多蔽而专主不达,测之妄而执之吝,不能出于一之中,而固已悖也。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呜呼!可不慎与!

说命上

君子之道,无妄而已矣。天积阳于上,而雷动于下;积者诚也,动者几也,诚而几,神矣。积之富有而动之以时,则“大亨以正”。“大亨”故通乎幽明,“正”故绝其疑似。通乎幽明,其言也顺;绝其疑似,其言也信。顺以信,乃以无眚无疑,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诚则物之终始赅而存矣。

若夫疑者,则必其妄也。疑也者非有也,有则不疑也。疑也者非无也,无亦何疑也?非有而有,非无而无,非有非无而亦有亦无,则梦是已。

今夫梦,其积非富有,知其不原于诚;其动不以时,知其不足与于几。不诚不几,而若有神焉,岂神也哉?故孔子之自言也,曰“五十而知天命”,诚也;“六十而耳顺”,几也;“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神也。神无方,矩有方。神而不逾其方,则神不离乎诚也。无妄之德,积之富有而动之以时,故老不衰而益盛。若其言梦也,则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盛而梦,衰而不复梦;或梦或不梦,而动不以时;血气衰与之俱衰,而积之也,非其富有。然则梦者,生于血气之有余,而非原于性情之大足者矣。

故高宗之梦见傅说之形,其不足与于诚也审矣。论者乃致疑于说之来,高宗之往,而曰“豫知容貌者神,朕兆先见者诚”,岂其然乎?

夫诚者实有者也,前有所始,后有所终也。实有者,天下之公有也,有目所共见,有耳所共闻也。神者无为也,形之未形、体之未体者也。则五常百行赅乎诚,蓍龟四体通乎神,诚仁显而神用藏也。

梦说而有成形,用不藏而非神矣。独见独闻,而非有所终始,仁不显而非诚矣。非诚而言神,疑之府也,妄之徒也,君子之所阙而不言者也。

然则梦说之形而旁求惟肖者,抑又何也?形者,血气之所成也。梦者,血气之余灵也。血气者,一阴一阳之形而下者也。同声则相应,同气则相求。形与梦同受成于已形之器,于是乎梦可有形,则居然若有一傅说之立乎前矣。然而无与于形而上者,故能得傅岩惟肖之形,而说所启沃之忱辞,不能有其言而识诸寤也。盖器可诡遇,而道不可疑闻也。藉其诚而神焉,则“奉若”之训,胡不径相授受于梦中,以成不疾而速之化,乃必待说之拜手以进献哉?

血气之灵,有时而清焉,有时而浊焉。恭默不言,高宗能澄其血气之浊以向于清,故其于傅说固有之形,相遇于若有若无之际。然而诚未至焉,几未通焉,神未显焉,则得其粗而不得其精。夫人意欲乍澄之顷,乍离乎粗浊,而与两间固有之成形相为邂逅,洵有然者。程子所云“县镜于此,有物必照,非镜往,非物来”,盖此时矣。

镜,器也,物亦器也。两器之体异,而均之为器,则其用合。镜不含物,物非镜生,清则物现,浊则物隐,亦其固然矣。然而镜终器也,道不生也,故物影现而物理终芒也。

五经豫知伊川之来者此也,季咸知人之吉凶者此也,释氏之“他心通”者此也,息纷纷胶胶之妄动而有其孤静,由孤静而生孤明。孤明之主,一资于血气之清,故无形而可有形,影著而与形不爽,然于形上之道终芒然未有与也。盖以血气之灵为见闻之区宇,虽极其清明,而终如镜之于物,物自物而镜自镜也。

镜平则面正,镜有凹凸则面邪。得其正则为高宗之梦傅说,得其邪则为叔孙豹之梦竖牛,汉文之梦邓通矣。邪者妄,而正者亦非诚也,故曰“其匪正有眚”也。

《记》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志气者,与理为用,诚之所自立也。如神而道由以生,诚不可掩,几不可御;神乃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尧之得舜,颜之事孔,相孚以心,相邻以德,奚梦之足云哉!奈之何登彼乍发之隙光,谓之曰诚,谓之曰神也?

君子以无妄茂对天下,在《文王》之诗矣。“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天,诚也;昭,明也。诚有其明,非镜之资日光以为明也。“于昭于天”,而天下仰明焉,则神矣。故其诗又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作人而人兴,德其成人,造其小子,诚以求之,则“济济多士”,而“文王以宁”矣。故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天之降雨,惟其时也。雨降而云滋出,惟其富也。教育人才,开之先也。其不然者,晴云拔起于溪谷,虽雨而无终朝之势,气蒸妄动,而应不以诚,奚足恃乎?

由此言之,向令高宗纳群臣之戒,绎《甘》《盘》之教,敦诚研几,贞动而大亨,云行雨施,移风易俗,以德成人,以造小子。将奏言试功,扬于王庭者,非但一傅说而止,何至祀丰于昵,戎惫于克,仅救过而不遑也哉?

治天下有道,正其本以修政教而已矣。治心有道,尽其性以主血气而已矣。弋偶现之浮明,画独见之区宇,资形器之乍清,而不求诸道,乘变化以疑为神,而不存以诚,以治则鬼,以气则易衰,君子之所不尚,如之何以诚神轻许之也!

说命中

尝观之天矣,生生者其资始之,至仁大义也;然物受命以生,而或害其生,而天无所忧也。不忧恶草之害良苗而予良苗以棘距,不忧鸷兽之搏驯类而护驯类以爪甲;然而恶草鸷兽终不以天弗与防而殄绝生化。故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无所用忧也。

圣人则不能与天同其无忧矣。然而圣人之所忧者,非犹夫人之忧也。人之所忧,忧人也。圣人之所忧,自忧也。有家而不欲其家之毁,有国而不欲其国之亡,有天下而不欲天下之失,黎民其黎民而恐或乱之,子孙其子孙而恐莫保之,情也。情之贞者,圣人亦岂有以异于人哉?然而圣人所忧者,仁不足以怀天下,义不足以绥天下,虑所以失之,求所以保之,“终日乾乾夕惕若”,几以无咎故曰:“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过此以往,世之平陂,祚之修短,未之或知也,则亦安用知之哉!知且无容知,而奚足忧邪?

夫欲知过此以往而用其聪明,是谓知其所不知而忧其所不忧。夫苟忧其所不忧,则惟恐天下之不喻其意,而尚口以求伸;惟恐天下之不感其惠,而赐之衣裳以联其情;惟恐天下之不畏其威,而耀其干戈以争其胜。且犹恐言之不听,赏之不劝,诛之不服,而或反戈相拟,则厚其防于甲胄,以使无能伤也。呜呼!后世之治术以制天下者,舍是而亡术矣。

口之属,则有符命图谶以侈天命;衣裳之属,则有覃恩 赏以系人心;干戈之属,则有重法淫刑以刈豪杰。惴惴然尚不自保也,曰:“吾之所可以自护,而不患伏莽之戎猝发于意外者,惟甲胄乎!”呜呼!孰知启天下之戎心,近以害于身,远以祸及后世者,莫甲胄之为甚哉?有七属之甲,则有截犀之刃。示天下以不可攻者,正其示天下以有可攻者在也。

秦畏分争之戎,罢侯置守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陇首。汉畏闾左之戎,厚树贵戚以为甲胄,而文、景以启戎于七国,哀、平以启戎于五侯。曹魏畏强宗之戎,削亲树疏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宰辅。晋畏外夺之戎,宠任子弟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八王。宋畏强藩之戎,削弱将帅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夷狄。右文臣以为甲胄,防武人之戎,而戎生于外侮;分六卿以为甲胄,防宰相之戎,而戎生于中涓。甲胄抵实以捍戎,戎投虚以攻其甲胄,蔽左而露右,掩项而忘胸。恃有甲胄之足御戎也,则暮夜有号而勿恤,白昼杀越而不知。呜呼!自卫以自贼,生人以杀人,而甲胄之祸烈矣!忧之也无端,防之也已密,戎不自起,起之自我,而尚谁咎乎?

然则空拳裸体以冒白刃,而信虎之不咥人也,其可与?夫固有无形之甲胄,阴阳不能贼而人事不能撄者,人未之曙耳。“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天之甲胄也。“直方大,不习,无利”,地之甲胄也。“自反而缩”,匹夫之甲胄也。“履信思乎顺”,王者之甲胄也。故曰“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非以为甲胄而甲胄之用存焉。圣人虽不与天同其无忧,而宪天以莅物凝命者,此而已矣。

虽然,圣人之宪天者,无忧于物也,非无忧于己也。彼异端者,躐等师天,乃欲并此而捐之,曰“将为之仁义以正之,则并仁义而窃之,惟绝圣弃智而后大盗可止”,则妄甚也。圣人之销甲胄也,销其私与妄者也。彼亦欲销甲胄也,并其公与诚者而销之也。我不敢知公与诚之下游无弊也,而欲并销之者,则亦知其所不可知,忧其本无可忧者也。夫苟知其所不可知,忧其本无可忧,则固藏身自私,而以其销甲胄者为甲胄,斯亦赢政销兵器、赵普解兵权之陋术而已矣。过此以往之知也,无可奈何而不安之若命也,谓天不仁而不乐之以天也。

夫宪天者,不废天之常而弛其所必忧,不窥天之变而防其所不可知;简官慎爵,虑动事事,闭宠革非,厘祀饰礼;进德贤,正纲纪;非僻远,地天绝;互古今,讫四维;通幽隐,一强弱;圣以是宪天,臣以是奉圣,民以是从臣,久安长治之道,尽其所可为,御戎之道亦即此而在焉,又何甲胄之足庸,抑何甲胄之必销也哉!

诡于君子之道以淫于异端之教者,其为言也,恒与其所挟之知见相左,而缪为浮游之说以疑天下。其所挟之知见,则已陷于诐邪而贼道,乃其所言者,虽不深切著明,显道之藏,立学之准,而固未尝尽非也。君子之辨之,不诛其心而亟矫其言,则抑正堕其机,而导学者以失据,故知言难也。

宋诸先儒欲折陆、杨“知行合一”“知不先,行不后”之说,而曰“知先行后”,立一划然之次序,以困学者于知见之中,且将荡然以失据,则已异于圣人之道矣。说命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千圣复起,不易之言也。

夫人,近取之而自喻其甘苦者也。子曰“仁者先难”,明艰者必先也。先其难,而易者从之易矣。先其易,而难者在后,力弱于中衰,情疑于未艾,气骄于已得,矜觉悟以遗下学,其不倒行逆施于修涂者鲜矣。知非先,行非后,行有余力而求知,圣言决矣,而孰与易之乎?

若夫陆子静、杨慈湖、王伯安之为言也,吾知之矣。彼非谓知之可后也,其所谓知者非知,而行者非行也。知者非知,然而犹有其知也,亦惝然若有所见也。行者非行,则确乎其非行,而以其所知为行也。以知为行,则以不行为行,而人之伦、物之理,若或见之,不以身心尝试焉。

浮屠之言曰:“知有是事便休。”彼直以惝然之知为息肩之地,而顾诡其辞以疑天下,曰:“吾行也,运水搬柴也,行往坐卧也,大用赅乎此矣。”是其销行以归知,终始于知,而杜足于履中蹈和之节文,本汲汲于先知以废行也,而顾诎先知之说,以塞君子之口而疑天下。其诡秘也如是,如之何为其所罔,而曰“知先行后”,以堕其术中乎?

夫知之之方有二,二者相济也,而抑各有所从。博取之象数,远证之古今,以求尽乎理,所谓格物也。虚以生其明,思以穷其隐,所谓致知也。非致知,则物无所裁而玩物以丧志;非格物,则知非所用而荡智以入邪。二者相济,则不容不各致焉。

今辟异学之非,但奉格物以为宗,则中材以下必溺焉,以丧志为异学所非,而不能不为之诎。若奉致知以为入德之门,乃所以致其知者,非力行而自喻其惟艰,以求研几而精义,则凭虚以索惝恍之觉悟;虽求异于异学,而逮乎行之龃龉,不相应以适用,则亦与异学均矣。

夫异学者,无患乎龃龉也,龃龉则置之耳。君子之学,仰事天,俯治物,臣以事君,子以事父,内以定好恶之贞淫,外以感民物之应违,而敢恃惝恍之冏光,若有觌焉,奉以周旋而无疚恶乎?由此思之,先所知者与后所行者,求无龃龉而行焉皆顺者,十不得五也。若夫无孝弟谨信之大节,或粗有其质而行之不力,乃舍旃以穷年矻矻于章句之雌黄,器服之象法,若朱门后学,寻行数墨,以贻异学之口实;夷考其内行之醇疵,出处之得失,义利之从违,无可表见者,行后之误人,岂浅鲜哉!惮行之艰,利知之易,以托足焉,朱门后学之失,与陆、杨之徒异尚而同归。志于君子之道者,非所敢安也。

故“知之非艰,行之惟艰”。艰者先,先难也。非艰者后,后获也。此非傅说之私言也。禹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行之谓也。皋陶曰“慎厥身,修思永”,行之谓也。伊尹曰“善无常师,主善为师”,行之谓也。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行之谓也。颜子“未由”之叹,叹其行也,竭才以行,不但求知其高坚也。孟子“中道”之教,教以行也。能者能从,不但知绳墨彀率而即能从也。千圣合符,“终日乾乾夕惕若”,乾坤之德业在焉。若抑其迈往之志气,从事于耳目之浮明,心思之浅慧,以冀一日者御王良,驾骐骥驰骋于康庄,正王畿、包显道之以覆辀折轴也。奈之何助其焰以使炎乎?

且夫知也者,固以行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以得行之效也。将为格物穷理之学,抑必勉勉孜孜,而后择之精、语之详,是知必以行为功也。行于君民、亲友、喜怒、哀乐之间,得而信,失而疑,道乃益明,是行可有知之效也。其力行也,得不以为歆,失不以为恤,志壹动气,惟无审虑却顾,而后德可据,是行不以知为功也。冥心而思。观物而辨,时未至,理未协,情未感,力未瞻,俟之他日而行乃为功,是知不得有行之效也。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下学而上达,岂达焉而始学乎?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必矣。

离行以为知,其卑者,则训诂之末流,无异于词章之玩物而加陋焉;其高者,瞑目据梧,消心而绝物,得者或得,而失者遂叛道以流于恍惚之中。异学之贼道也,正在于此。而不但异学为然也,浮屠之“参悟”者此耳。抑不但浮屠为然也,黄冠之炼己沐浴,求透帘幙之光者亦此耳。皆先知后行,划然离行以为知者也。而为之辞曰“知行合一”,吾滋惧矣!惧夫沈溺于行墨者之徒为异学哂也,尤惧夫浮游于惝恍者之偕异学以迷也。“行之惟艰”,先难者尚知所先哉!

高宗肜日

礼何放乎?放于义矣。义何放乎?放于仁矣。礼何放于义?从其等而宜之为礼也。义何放于仁?准其心而安之为义也。故礼依于仁以为本,惟仁至矣。虽然,仁必以义为心之则,而后仁果其仁也。仁义必以礼为德之符,而后仁义果其仁义也。故礼复而后仁可为也。

仁之见端曰爱,爱莫大于爱亲;爱亲至矣,宜无有害于仁者矣。虽然,以爱言仁,而有所爱者且有所伤,推而酌之,爱而无伤,非义弗宜也。于亲尽爱,无不宜矣,而爱其亲者或伤其亲。顺而事之,于亲无伤,非礼弗得也。

爱亲至矣,何言乎爱亲者之伤亲也?夫爱亲者,为吾亲而爱之,弗能已于心,不知其何以必爱而爱焉。过此以往,非所知也。故孝子之诗曰:“昊天罔极。”天体无方,其化无迹,孰有知其极者,故罔极也。亲之于子,慈也其道也,慈而有所止者其义也,慈而逾其节者其私也。慈而逾其节,君子不敢承之以为恩,小人于焉怀之以为惠。怀之以为惠,而适以成乎亲之慝,则爱亲而祗以伤亲,义之所绌,礼之所禁,仁之贼也。

且夫慈而不逾,亦亲之自尽其道,而子之爱亲者不缘是以加益。既为吾亲,而无不用其爱,无可益者,故不可以慈而益也。以慈而益,则或不慈而可损,踟蹰斟酌于慈与否之间而志已僭矣,不孝莫大焉。况慈逾其节,而敢怀以为惠,亏礼废义以殉其贪侈之情也乎?

故高宗之丰祀于昵,昵与祢通,古文借用。 贼仁之大者也。古之有天下而尊其父者,惟受命之君为舍其大宗而崇其所生,则周之舍泰伯而追王王季以承太王是已。德自己立,功自己定,溯己所自成,以亲之身,承天之命,非王季之有私于文、武,逾分而以天下与之也。斯以为礼之节,义之宜,而仁亦至矣。若夫继世以有天下,功不自己定,德不自己立,修七世之祀而尤加隆于其祢,亲弥近者爱弥笃,礼之所许也。何也?己非天子,亲固其亲,非己之亲,君固其君也。君亲道合,以近弥笃,则丰而无嫌;其远者,或享尝以止,或有祷乃祀,仁有杀而义有等,固因心以为之准矣。

乃若殷之传世也,则异于是。立弟以次,传嫡长者之子,成汤之家法,累世承之,秩然之序,森然之防,莫之能逾矣。盘庚循其道而传弟小辛,小辛循其道而传弟小乙。小乙废其道,不以传盘庚之子,而传其子武丁,小乙之私也。小乙私而盘庚正,是高宗之天下,非小乙授之,而盘庚授之矣。受盘庚之祚,丰小乙之祀,废大宗以厚其昵,高宗其曰我奄有之,则礼自我作而已背成汤之家法矣,又何恤盘庚之失所哉?则甚矣高宗之诬也。

诬礼以诬仁,诬仁以诬孝。诬以为孝,而以爱亲之仁文其恶,以号于天下,则格正之荩臣,亦莫得昌言以致诘,而高宗之背道,乃以得罪于天。诬礼则废义,废义则贼仁,蔑成汤,背盘庚,而以彰小乙之慝,小乙伤矣。

己之有天下,非功足以定乱,德足以顺人,亲失道而己徼其幸。有人心者,方且瞿然不安,思反正以盖前人之愆。今则不然,贪于自大,私其祢以从己之欲,则以尊其亲者自尊也。夫以其尊者而尊亲则亲尊,以其尊亲者自尊则亲辱。夫固谓非亲之诎道以授我,则我不得以有天下,而以箪食豆羹施报之情,上事其亲。夫以亲授我,而我得有天下为恩,则使亲不授我而我不有天下,将以为怨而薄其报乎?是泰伯可雠太王,大禹不郊伯鲧也。贪箪豆之赐,加爱于其亲,稚子且羞为之,则欲辞伤亲之罪,亦奚逭哉?祖甲之所不义,而高宗安之;祖丁之以兆乱,而高宗夸大之以孝诬天下:谅暗也,丰祀也,皆其不惠于义者也。义之弗惠,天之所绝,灾以之兴而雉雊焉,宗庙之中有禽心矣。皇皇然以祈永命于上帝,其可得乎?

呜呼!邪说兴,典礼乱,私欲逞,大义废。欧阳修张璁、桂萼赖宠以逢君,而持祖己之谠言者,且获罪以贬窜。君臣师师,侈为盛美,而祗以辱亲,则不仁莫甚焉。为人后者为之子,宋英宗之不得祢濮王,明矣。兴邸之召,非有遗命,亲不可移也。如光武之立别庙而称府君,子道尽而尊不逾,允矣。列之九庙,跻于武庙之上,则臣逾其君,亲非有慝而贻之巨愆。以是为爱也,不知其祗以伤也。闻祖己之微词,亦尚知愧矣夫!

夫子之删《书》而存此者,何也?《书》之存,有存君者,有存臣者。《盘庚》无臣,以存君也。《说命》《肜日》无君,以存臣也。二《典》、三《谟》,君臣一德之风替矣,高宗而奚得为有道之君邪?故夫子曰:“何必高宗?”略之之词也。

微子

微子之去,孔子仁之。或曰,以存祀也。国未亡,庙社未夷,遽附君所仇忌者以求封,而曰存祀,此以为仁,则刘昶、萧宝寅之窜身异域而受王封,皆仁也。刘歆、李振、赵孟 虽无国土而有禄食以祀其先人,皆仁也。以不仁为仁,道之所以丧,丧于佞人之辨,率此类是已。

故纪季以酅入于齐,《春秋》书曰“以”,以者,不以者也;曰“入”,入,逆辞也。《春秋》之所恶,胡氏善之,几何不奖秦桧使其君称“臣构”于女真邪?

且夫古之有天下者,自诸侯而陟,未有天下之先,五庙以飨,固已食于其国矣。迨后嗣之绝于天也,失天下而不失其国,则先世之祀,一如其初;而又隆三恪之典礼,修天子之事守,则丧天下于子孙,而不丧天下于祖考。夫既有淫威以报胜国之祖宗,亦有余荣以处胜国之孙子,则天位之得失仅系其人,而上下交无所累,不待存之而自无不存也。

灭国而斩其祀者,五霸之事也;夺天下而绝其后者,暴秦之事也;于是乎天位之存亡累及于宗庙,而三代以上固无不祀之忧。是则成汤之郊禘,纣虽亡,终可不斩,而何待微子之存邪?

盖微子之去,去纣也,非去商也。苟非存祀,商不可去。借曰存祀,则无微子而纣之裔子固存。禄父之封,必然之事也;东征之举,不必然之事也。微子而死,商之事守固不泯焉。岂逆料三监挟禄父以速其亡,而期三恪之封在己哉?即令知禄父之必亡,而丽亿之子孙皆汤孙也,商祀固不亡也。故微子之去,去纣也,非去商也。忧纣虐之及己,而重累以骨肉戕忍之恶也,故曰仁也。

夫仁不辟祸以害心,义不幸祸以成名。名顺而心不安,不徇乎名;心安而名不顺,不徇乎心。纣之“发出狂”而“家耄”之不保,则亦何有于其兄?何有于其兄,而箕子之“旧云刻子”者,于微子而尤有建成、廷美之嫌,故微子之于此难矣。沈酗败德,商其沦丧矣。隐痛在心,而涕泣弗释,固重也。而更有重于此者。

藉微子而如箕、比,以危言投毒忌之耳,纣之虐用囚杀者,视诸箕、比,其发尤酷,而又可加以争夺之名。以宋襄公之友爱,目夷之三谏,且如水之沃石,而和乐之义失焉,盖亦嫌疑之未泯也。

如欲诡随以偷全兄弟之欢与?则必如宁王成器之于玄宗,斯可免矣。玉笛之朋淫,花奴之诡对,岂微子之忍用其心与?又况纣之安忍无亲,曾不足望宋襄、唐玄之项背哉?

箕子之不死,偶也。比干之死,必也。微子之谏而必死也,甚于比干,而必不得者,箕子之偶以生也。夫惟使纣而无以加其恶于微子,则海内胥怨独夫,家耄犹安遁野。

藉令微子秉清刚以立凶人之侧,激纣毒猜之素,阴恶其匡正之予违,阳被以争立之宿怨,则纣贼杀天伦之巨恶,家耄可以声讨,西伯可以执言,商之沦丧,因微子之死而已速,则微子虽死,而疚憾深矣。

又令幽囚待戮,钩连善类,以激臣民之愤怨,离心之多士,播弃之黎老,挟长幼之大义,矫适庶之虚名,拥戴元良,明加易置,而文王服侍之忱,亦欣于得主,以终忠贞之世笃;则微子以之死而之生,商祚以之亡而之存,而幽独之不宁,则不但如成汤之有惭德,且使萧鸾、陈顼之怀逆以篡者,假为口实,尤仁人所不忍自我而开也。

欲救亡而祗以速纣之亡,欲忠纣而或以代纣之位。心不安则不忍徇镇抚社稷之名,名不顺则不敢徇捐躯效节之心。抑必不可同昏以祈免也。然则父师之“刻”微子,不但“刻”以身之危,抑“刻”以心之苦矣。

故辗转思之,穷而“出迪”,惟一去之差为自靖也。为亡国之公子易,为去国之元子难。“罔为臣仆”于周易,罔为兵端于商难。仁者之用心,固有然已。

迨其后,殷命已革,禄父犹存,行遁荒郊,而三恪之祀,终非微子任也。及乎纣胤已殄,玄王几馁,而后亦白其马以来宾,则行遁之初,何尝有存祀之心稍分其隐恤也乎?

史氏抱器牵羊之说,其诬也久矣。假令禄父长保东郊,三恪永存纣裔,微子固将浮沈寄食,归骨于禄父之邦。而商随奄灭,成王正元子之名以就封于宋,周人以是厌服顽民之心,乃微子之莫可如何,衋然伤心;特以庙食之责,无可复诿,不得已而受命焉。悠悠苍天,痛愈深而志愈隐矣。痛之深、志之隐者,仁也。故曰:“殷有三仁焉。”

若夫以天伦之至爱,处无嫌之地,而箝舌以同昏,是愈疏也。当家邦之丧,而外附以免祸,是助逆也。况乎际郡县之天下,国亡而祀斩,无尺土之可依,受仇雠之新命,行同犬豕而恩斩葛藟。亦安足列于人类哉?

存祀云者,不仁之人降以求荣,借口之词也。非孔子之以称微子者也。邪说兴,天理灭,可弗辨与!读《微子》之篇,察其势之所值、心之所存,可以折其妄矣。

尚书引义》卷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