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知性,然後可與言學;惟知學,然後可與言性。

伊川先生言「西銘,原道之宗祖」,愚竊以爲,太極圖説又西銘之宗祖也。蓋西銘止推到生萬物之父母,太極圖説直推到生天生地之父母。學者须於此立脚[1],方有箇究竟處。

朱子曰:「學之爲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爲,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其訓精矣。愚竊惟,「天生蒸民,有物有則」,耳之爲物本自聰,只依他去聽;目之爲物本自明,只依他去視;是即所謂效也。故曰:「歸而求之,有餘師。」

認得一「性」字親切,即欲一毫自棄而有所不敢也。故曰:「惟知性,然後可與言學。」認得一「學」字親切,即欲一毫自用而有所不敢也。故曰:「惟知學,然後可與言性。」

程子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羅豫章教李延平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氣象。至朱子,又曰:「只理會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靜,不可去討靜坐。」三言皆有至理,須合而參之始得。

善乎!孟子之言舜也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學人能時時體認此等氣象,消却無限鄙吝。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正是靜中妙境可玩。程子曰:「嚴厲時,著此四字不得;怠惰放肆時,著此四字不得。」此又分明將聖人一腔精髓拈出,令人就裏認取,有箇覿面相逢處也。

「一簞食,一瓢飲」,「有若無,實若虚」,「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犯而不校」,顔子讓盡了天下人,只是不肯讓那兩箇人。或問:「那兩箇人是誰?」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是不肯讓箇舜。『步亦步』,『趨亦趨』,『欲罷不能』,是不肯讓箇孔子。」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無極而太極」也。博文約禮,「一陰一陽」也。「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陰陽即太極也。「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太極本無極也」。周元公曰:「發孔子之藴、教萬世無窮者,顔子也。」知言哉!

朱子曰:「聖門自顔子而下,穎悟莫若子貢;自曾子而下,篤實莫若子夏。」愚竊以爲,顔子而下,穎悟莫若曾點;曾子而下,篤實莫若子路。蓋曾點子路胸中乾淨,充得盡時便是聖人;子貢子夏似覺黏帶,多與聖人血脈較遠也。

息邪説,距詖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學,萬世之心也。舍顔閔,異夷惠,而獨願學孔子,萬世之眼也。故曰:孟子亞聖。

語人心曰「惟危」,語道心曰「惟微」,又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語獨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語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曰「幾希」。讀其言,想見聖賢滿腔子都是一箇戰兢恐懼之心。

孔孟既没,吾道不絶如綫,至宋而始一光。發脈得一周元公,結局得一朱晦翁;而二程及張邵羅李諸先生復相與後先,主持於其間。天實命之以斯文之寄,非偶然也。

二程與横渠康節,一時鼎興,氣求聲應,此吾道將隆之兆也。微元公,孰爲之開厥始?流傳浸久,分裂失真,於是乎有禪而儒者,有霸而儒者,有史而儒者,此吾道將渙之兆也。微晦翁,孰爲之持厥終?韓昌黎謂「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愚謂元公之功不在孟子下,晦翁之功不在元公下。

明道見處極高,便有玄語。伊川見處極正,便有拙語。橫渠見處極深,便有艱語。康節見處極超,便有玩語。晦翁見處極實,便有滯語。象山見處極徑,便有狂語。惟元公其不可及也夫!

太極圖説,元公之中庸也;通書,元公之論語也。上下二千年間,一人而已矣!

知元公之深者,前莫如程大中,後莫如朱晦翁。

元公之於道,至矣!所以爲之推行其道,使得昌於當時者,程伯子也。所以爲之推明其道,使得傳於後世者,朱晦翁也。元公藏諸用,其源深;兩先生顯諸仁,其流遠。

易曰:「天地絪緼,萬物化醇。」周子曰:「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爲其根。」愚謂,知天地之所以生萬物,則知太極之所以生天地。周子此數語,模寫絪緼情狀,宛然如畫,真造物傳神手也。

程伯子識仁説,晉人有一語可以形容之,曰「超超玄箸」。學者讀之便應長一格。

程伯子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只此一語已盡,何以又云「義禮智信皆仁也」?始頗疑其爲贅,及觀世之號識仁者,往往務爲圓融活潑,以外媚流俗而内濟其私,甚而蔑棄廉恥,決裂繩墨,閃爍回互,誑己誑人,曾不省義禮智信爲何物,猶偃然自命曰仁也,然後知伯子之意遠矣。

吴悟齋中丞謂錢緒山曰:「頃貽書王龍溪,欲其實修實證,求之於言之外也。誠恐此老不察,又求之於言之内,不復向羞惡、辭讓、是非上用一針,即所謂惻隱者,未免認賊作子,將一傳而此學爲世戒。」予讀而旨之,以爲正與程伯子言仁之旨合。往嘗舉似同署麻明之,明之曰:「中丞能不認賊作子否?」予曰:「君以爲何如?」明之笑而不答。

程伯子曰:「學者須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又曰:「學者識得仁體,實有諸已,只要義理栽培,如求經義,皆栽培之意。」愚謂,以誠敬存之,是收攝保任工夫;以義理栽培,是維持助發工夫。説得十分精密!

羅念庵先生曰:「終日談本體,不説工夫,纔拈工夫,便以爲外道。此等處使陽明復生,亦當攢眉。」愚惟,近世儒者莫不以明道識仁説爲第一義,徐而察之,大率要灑脫,要自在,要享用。有以工夫言者,輙曰「不須防檢,不須窮索」,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恐明道復生,亦當攢眉也。

程伯子論克己復禮,韓持國曰:「道上更有甚克,莫錯否?」伯子曰:「如公之言,乃是説道,克己復禮乃所以爲道也。克己復禮之爲道,亦何傷乎公之所謂道也!若不克己復禮,何以體道?至如公言克不是道,亦是道也,實未嘗離得。」又一日,謂持國曰:「聖賢論天徳,謂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無所污壞,即當直而行之;小有污壞,即當敬以治之。合修治而修治,義也;不消修治而不修治,亦義也。故常簡易明白而易行,必以爲無事修治則過矣。」余始甚愛識仁説,近讀此,更有味乎其言,並爲拈出。

識仁説是悟後語。又曰:悟後轉覺工夫難,其究也可以入聖;悟後便覺工夫易,其究也率流而狂。

韓公持國與伊川先生語曰:「今日又暮矣。」伊川曰:「此常理,從來如是,何歎爲?」公曰:「老者行去矣。」伊川曰:「公勿去可也。」公曰:「如何能勿去?」伊川曰:「不能,則去可矣。」兩轉語不過數字,每讀之便覺豁然於此有悟,應不墮生死塹中。

馮東皋謂程伊川曰:「二十年聞先王[2]教誨,今有一奇特事。」先生曰:「何如?」東皋曰:「夜間宴坐,室中有光。」先生曰:「頣亦有奇特事。」東皋請問,先生曰:「每食必飽。」楊子安問易從甚處起。時方揮扇,先生以扇柄畫地一下,曰:「從這裏起。」子安無語。後以告尹彦明,且曰:「當時悔不問此畫從甚處起。」彦明以告,先生曰:「待他問時,只與默然得似箇,子安更喜懽也。」子安聞之遂服。然則伊川若肯參禪,何必在大慧中峰諸人之下,所謂能之而能不爲者也。

必也「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爲」,方纔利心消盡;必也「遯世不見知而不悔」,方纔名心消盡;必也如孔之所謂「不知老之將至」,如孟之所謂「殀壽不貳」,方纔軀殼心消盡。

「罔之生也幸而免」,生猶死也。聖人蓋曰:人不得草草而生也。「朝聞道,夕可死矣」,死猶生也。聖人蓋曰:人不得草草而死也。死生之際大矣哉!

有一鄉之精神,則能通乎一鄉;有一國之精神,則能通乎一國;有天下之精神,則能通乎天下;有萬世之精神,則能通乎萬世。

南海唐仁卿嘗訝余作字潦草,余謝之。昔程伯子作字甚敬,曰:「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又曰:「灑掃應對,便是形而上者。」邵堯夫詩曰:「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征誅一局棋。」王龍溪曰:「須知三杯酒亦用揖讓精神,一局棋亦用征誅精神。」又曰:「聖人遇事無大小,皆以全體精神應之,不然便是執事不敬。」余以此知仁卿之意遠矣。

獨居時能無閒思雜慮否?應事時能無粗心浮氣否?接物時能無凡情俗念否?須是自家一一勘過。

晨起呼童子視庭中石榴,報曰:「昨日含蕊,今日花大放矣。」余喟然歎曰:「渠却[3]不虚度了光陰。」

無可無不可,是孔子小心處。

鄉愿[4]閹然媚世,流俗之所共喜也,而孔子賊之。狂者嘐嘐,流俗之所共笑也,狷者踽踽,流俗之所共疾也,而孔子與之。即此一箇榜樣,便有大功於萬世。

心是箇極活的東西,不由人把捉得。虞書所謂「惟危」「惟微」,南華經所謂「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庶幾足以形容之。這裏須大入理會在。試看孔子豈不是古今第一等大聖?還用了七十年磨煉工夫,方纔敢道箇[5]「從心」。試看孟子豈不是古今第一等大賢?還用了四十年磨煉工夫,方纔敢道箇「不動心」。蓋事心之難如此。只有告子最來得易,却又差。

孔子曰:「道之不明也」,「賢者過之」;「道之不行也」,「知者過之」。謂之過,孔子分明自以爲不如。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動心。」謂之先,孟子分明自以爲瞠乎其後。然而孔孟卒不以彼易此,何也?其必有見矣。學者將爲孔孟乎?將求勝於孔孟乎?將求勝於孔孟,誠非余之所敢知,將爲孔孟,即孔孟之訓具在,奈何往往忽而不察,徒然相競以玄妙直捷爲也!益非余之所敢知矣。願與吾黨共商之。

孟子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愚又曰:告子未嘗知仁,以其内之也。夫仁義,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如之何其二之也?

這箇心極靈,是是非非瞞他不得些子。何但我瞞他不得些子,他也不肯爲我瞞却些子。「閒居爲不善」,則「見君子而厭然」;「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直是將五臟六腑一一呈出與人看。假饒無量惺惺,到這裏,都使不著。語曰「心爲明師」,又曰「心爲嚴師」,旨哉!

子路問鬼神、問死,乃窮理、盡性、至命中事。其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爲學?」又「六經注我,我注六經」之説所自出也。此是何等識見?孔子一則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一則曰「未知生,焉知死」,至乃以佞斥之,其慮深矣。

羅近溪先生曰:「由孩提之不學而能,便可到聖人之不勉而中;由孩提之不慮而知,便可到聖人之不思而得。」此意見得極透。乃宗其説者,因是類喜言自然,圖做箇現成的聖人,則又誤矣。

孟子以不學而能,點出人心之良能;以不慮而知,點出人心之良知;正猶子思子以喜怒哀樂之未發,點出人心之中。蓋謂此等處極難形容,欲人將耳目口鼻四肢一齊放下,認取自家本相原是停停當當,原是玲玲瓏瓏,庶幾憬然有省,不肯將他埋没過去。非謂學能障人,却把良能來掃之也;非謂慮能障人,却把良知來掃之也。若作如是解,是必率天下而歸於一無所事事可爾,失孟子之指矣。

「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此聖人體貼人情至到之言也。富與貴得之不以道不處,貧與賤得之不以道不去,此聖人體究天理至到之言也。

「人不知而不愠」,「遯世不見知而不悔」,「愠」字「悔」字當有辨。愠者,足己而非人;悔者,狥人而忘己。不愠,自反之至也;不悔,自信之至也。

愠生於滿,悔生於歉,兩者皆從名根來。

悔字亦有二義。易曰「震無咎者存乎悔」,此悔從道心發也。若不見知而悔,此悔却在不見知上起了念頭。既有此念,進則必至於索隱行怪以求有述,退則必至於半途而廢矣,乃從人心發也。不可不辨。

或問:「『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舊作二句看,近來俱作一句看,孰是?」曰:「以文會友,委是以友輔仁;以友輔仁,却不專靠以文會友。蓋以文會友,特輔仁中一事;以友輔仁,則所指者廣矣。由此言之,作一句看固佳,作二句看又自有深長之味也。」

嘉靖壬寅,林平泉先生以庶吉士請告還,會唐荆川先生於京口。連舟至丹陽,謁陳少陽祠,入門見汪黄二像,踝膝庭下。荆川指謂平泉曰:「宰相之不足恃如此!」拜後出,視祠額題「宋贈秘閣修撰」。平泉曰:「一秘閣修撰何加於陳少陽,盍亦書『宋太學生』使人興感!」荆川曰:「君言固當,如没高宗悔過之善何?」是日,訪陳氏子孫,出高宗悔過詔書,内云:「朕九年於茲,一食三歎,使萬世而下知朕爲不仁不智之主。」相對感喟,詔旨諄切若此!予惟兩先生之説,均於世道有裨,試使當年題曰「宋故太學生贈秘閣修撰」,兩義固並行而不悖也。

陽生於子而實始於亥,亥之爲言孩也,有向長之意焉。陰生於午而實始於巳,巳之爲言止也,有向消之意焉。聖人爲扶陽抑陰計,即一制字間,無不著精神也。

或問:「白沙先生云『靜中養出端倪』,竊意,這箇物事妙絶方所,何端倪之可言?」曰:「此處要善看。「卓爾」者顔子之端倪也,「躍如」者孟子之端倪也,亦曾落方所否?」

或問孟子有命有性二條。曰:「此爲告子而發,總之是明性善也。」曰:「何也?」曰:「『食色性也。』告子謂性自性,無與於善矣。孟子特揭命之一字以破之,以見性自有在,不得離善而言性也。『仁内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内也。』告子謂善自善,無與於性矣。孟子特揭性之一字以收之,以見善本固有,不得離性而言善也。故曰:總之是明性善。」曰:「註中一伸一抑之説何如?」曰:「此語恐尚有商量。君子不謂性,正以其似性非性,實不可冒認爲性,於自家軀殼上求其圓滿也,非曰:原來是性,故借命以掩之也。君子不謂命,正以其似命非命,實不可冒認爲命,於自家道理上聽其缺陷也,非曰:原來是命,故借性以掩之也。何伸抑之有?」

戰國時論性家紛紛而起,其與孟子角立者,則惟告子一人。乃其主張食色也,既未免看得性太低,至夷而入於人欲之内,適爲世之狥[6]生者開自便之門;其掃除仁義也,又未免看得性太髙,至駕而出於天理之上,適爲世之談空者開玄妙之門,幾何不率天下而禍性也!孟子目擊心惻,悉力推敲,其所主張,特與掃除,因而别食色於性,使彼知向之認以爲真者,究竟非真;其所掃除,特與主張,因而歸仁義於性,使彼知向之認以爲妄者,究竟非妄。於是性之本來面目始見,而告子之説兩俱無安頓處矣。乃荀楊諸人,猶然各立異論,欲翻孟子之案,迄於今且人人愛説無善無惡,至强而附於孟子之案曰:「此正性善之本來面目也。」竊恐,爲是説者豈惟誣性,且誣孟子;豈惟誣孟子,且誣告子。其費安排甚矣!尚可與論性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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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宗祠本作「腳」。

[2] 涇里宗祠本作「生」。

[3] 涇里宗祠本作「卻」。

[4] 涇里宗祠本作「原」。

[5] 涇里宗祠本作「箇」。

[6] 涇里宗祠本作「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