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进第十一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先进、后进,譬如说前辈、后辈。礼乐,不专是仪节声容,凡人之言、动、交际,与施之政治者,但敬处都是礼,和处都是乐。野人,是村野的人,言其朴陋也。君子,是贤士大夫之美称。用之,是用礼乐。

孔子说:“礼乐贵于得中,但世道既殊,而人之习尚亦异。由今日观之,前辈之于礼乐,专尚简质,不事浮华,恂恂然却似郊外野人的模样,何其朴也。后辈之于礼乐,威仪习熟,文采可观,彬彬然却似贤人君子的气象,何其美也。今时之人,固皆愿为君子,而不屑为野人矣。若我之用礼乐则不然。盖前辈的人,存心淳厚,行事质实,与浮薄虚夸的不同。我今但欲反薄归厚,敛华就实,一一依着前辈的规模,虽冒野人之名,有所不恤也。”盖周末文胜,古道寝薄,孔子伤今思古,欲损过以就中,故其言如此。其后汉儒董仲舒劝武帝损周之文,用夏之忠,亦是此意。故人君之治天下,若能因时救敝,返朴还淳,行政则敦本实而不为虚文,用人则重老成而不取浮薄,庶几先进之风可追,而先王之治可复矣。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从,是随从。陈、蔡,是二国名。

昔楚昭王聘孔子,欲委之以国政,孔子往应其聘。行到陈、蔡二国之间,那时二国大夫谋说:“楚用孔子,必然强大,不利于我小国,不如阻绝了他。”乃发兵围困孔子,至有绝粮之厄。其后孔子还归鲁国,追思前事,因发叹说:“我当初厄于陈、蔡之间,弟子多从我者。至于今日,或散之四方,或出仕他国,不但有隐显之异,亦且有存没之殊,皆不在吾门矣。”盖以其相从于患难之中,故念之而不忘也。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颜渊以下十人,都是孔子弟子。门人因孔子追思陈、蔡诸贤,遂详记之说道:“当时从夫子于陈、蔡者,都是师门高弟,各有所长。有践履笃实,长于德行的,是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有应对明敏,长于言语的,是宰我、子贡;有才识疏通,长于政事的,是冉有、季路;有闻见博洽,长于文学的,是子游、子夏。此皆平时受教于门墙,相从于患难者也。”然观此四科之目,则夫子之因材造就,亦可见矣。使得邦家而治之,则随才授任,必有可观,惜乎其终不遇也。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助我,是有益于我,譬如帮助的一般。说,是喜悦。

孔子说:“门弟子于问辩之际,常有发吾之所未发者,是有助于我矣。若颜回,则非助我者也。何也?人必疑而后有所问,问而后有所发。回也,于凡吾之所言,无不契合于心,欣然领受而无疑。夫既无所疑,自无所问,又安得有助于我哉?”盖颜子于圣人之言,默识心融,有非群弟子所可及者,夫子盖深喜之,故抑扬其词以称之如此。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闵子骞,是孔子弟子闵损,字子骞。昆弟,是兄弟。

孔子说:“百行莫大于孝,然而能尽孝道者鲜矣。以今观之,孝哉其闵子骞乎?”盖凡人之孝,见称于父母兄弟者有矣,然或溺于爱、蔽于私,而外人未必以为然也。今闵子骞之孝,不独父母兄弟称之,而外人亦皆称之,初无异于其父母兄弟之言,使非孝友之实,积于中而著于外,何以得此乎?此闵子骞所以为纯孝也。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南容,是孔子弟子。三复,是再三反复,佩服不忘之意。白圭,是《诗经》篇中的说话。其诗说:“白圭若玷缺了,尚可磨得;若言语差了,则不可追悔矣。”乃是要谨言的意思。子,是女子。妻,是为之妻。

门人记说:南容之为人,常再三反复佩服白圭之诗而不忘,盖深有意于谨言也。夫惟君子为能谨言,南容之欲谨言如此,可谓君子矣。故孔子以兄之女而为之妻,盖择配而取其贤也。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路,是颜渊之父。椁,是外棺。鲤,是孔子之子孔鲤。徒行,是步行。孔子尝为大夫,与闻国政,其曰“从大夫之后”,是谦词。

昔颜渊死,其父颜路以贫不能具葬,乃请孔子所乘之车,欲卖之以买椁。孔子答说:“人之生子,虽有贤愚不等,然以其父视之,都谓之子,其恩爱之情,初未尝异也。孔鲤固不及颜渊之才,然亦吾之子耳。当初死时,也只有棺而无椁,吾未尝徒步而行,为之卖车买椁。岂吾爱子之情,独异于汝乎?盖以吾尝受命鲁君,从大夫之后,体统有在,不当舍车而徒行故也。昔吾既不为孔鲤而舍车,今岂得为颜渊而舍车乎?”夫颜渊死,孔子至有丧予之叹,岂吝一车而不以周之乎?盖义有所不可故耳。此可以观圣人之用情矣。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噫,是伤痛声。

昔者颜渊死,夫子伤痛叹息说道:“吾之道,实赖颜回以传。今颜回死,则吾身虽存,而道已无传,就如丧了的一般。是天之丧予也!是天之丧予也!”重言以发叹,盖深惜之也。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恸,是哀之过。夫人,是说此人,即指颜渊也。

昔颜渊死,夫子哭之而过于哀,门人之从夫子者说:“夫子之哭恸矣。”欲其节哀也。是时夫子哀伤之至,殊不自知,乃问说:“果有恸乎?即有恸也,乃亦理所宜然者。吾非为此人恸,而更为谁人恸乎?”明其哭颜渊非他人比也。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门人,是孔门弟子。二三子,即指门人说。

昔颜渊既没,其家甚贫,不能具葬事,于是孔门弟子以朋友之义,欲相与厚葬之。孔子止之说:“不可。”盖丧具称家之有无,若贫而厚葬,则无财而强以为悦,非礼之当然也。门人不听孔子之言,竟厚葬之。孔子责之说:“颜回虽我之门人,然平日与我恩义兼尽,视我如父一般。我今日乃不得视之如子一般。盖鲤也死,衣衾棺椁,事事合礼,于心无有不安。今回之葬,则不合于礼,不安于心矣。是吾不得以视鲤者而视回也。然此非我之所为,乃二三子自为之耳。其以非礼处回,而使之不安于地下者,是谁之过欤?”盖以深责门人也。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季路,即是子路。事鬼神,是所以奉祭祀之道。

季路问说:“鬼神者,人之所当事,不知事之之道何如?”孔子答说:“明则为人,幽则为鬼。若未能事人,而得父兄长上之欢心,又安能事鬼,而使之来格来享乎?汝当先求尽其所以事人者可也。”季路又问说:“死者,人之所必有,不知其道何如?”孔子答说:“人必有生而后有死,若未能原始而知所以生,又安能反终而知所以死乎?汝当先求知其所以生者可也。”然事人之道,即是事鬼之道,不过一诚之感通而已;生之理,即是死之理,不过一气之聚散而已。果能明所以事人之道,则事神者可以兼举;果能尽所以有生之理,则全归者可以无愧。是夫子虽不明言以告子路,实所以深告之也。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侍侧,是侍立于旁。訚訚,是和悦而又正直的模样。行行,是强勇的模样。侃侃,是刚直的模样。不得其死,是不得正命而死。

门人记说:昔闵子骞侍立于夫子之旁,其气象则外和内刚,德器深厚,但见其訚訚如也。子路的气象,则多强勇而少含蓄,但见其行行如也。冉有、子贡的气象,则和顺不足,而刚直有余,但见其侃侃如也。四子气象虽不同,然皆禀刚明正直之资,而绝无阴邪柔暗之病。这等的人,熏陶造就,将来皆可以副传道之寄,而入于圣贤之域者。故夫子见之欣然而乐,盖喜其得英才而教育之也。然四子之中,惟子路过于刚强,有取祸之理。夫子亦尝警之说道:“我看仲由的气象,却似不得正命而死的一般。若能克其气质之偏,则庶乎可以免祸矣。”其后子路死于孔悝之难,果如孔子之言。此可以见圣人知人之哲矣。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为,是兴造。长府,是藏货财的府库。仍,是因。贯,是事。夫人,指闵子骞说。中,是当于理。

昔鲁国有藏货财的长府,鲁人要将旧制拆毁,重新改造一番。闵子骞见其事在得已,乃婉词以劝之说道:“这长府之设,相沿已久,未至大坏。且只因其旧制,稍加修整,以藏货财,似亦无不可者。何必创新改造,而为此劳费之事乎?”闵子之言,其意甚善,故孔子闻而喜之,乃称美说道:“此人不言则已,言则必当于理。”盖治国以节用爱人为要,而土木之工,乃劳民伤财之大者,苟非甚不得已,不可兴也。长府之作,本事之可已者,使鲁之君臣因其言而止之,一可以省费,二可以恤民,三可以昭恭俭之德,其为益也不亦大乎?所以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子之称闵子者,所以警鲁人也。夫府库乃国家规制之当备者,在圣贤犹以为可省,况为寝宫、瑶台、芳林、别苑而纵游佚之欲者乎?有国家者,可以深长思矣。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瑟,是乐器。古之为士者,无故不去琴瑟,所以养性情也。奚字,解作何字。堂,是厅堂。室,是房室。

昔子路好勇,故其鼓瑟常有北鄙杀伐之声。孔子闻而儆之说:“吾之教人,以变化气质、涵养德性为要。而乐之为道,审声可以知人。今听由之瑟声如此,则其气质未变,德性未纯可知。何为而鼓瑟于我之门乎?”孔子此言,盖欲子路深自警省,以克其刚勇之偏,非遽绝之也。门人闻孔子之言,乃遂不敬子路。孔子晓之说:“汝等岂以仲由为不足敬耶?凡人之学识,其正大高明的去处,譬如厅堂一般;其精微深邃的去处,譬如房屋一般。今由之学识,已造于高明之域,而未入于精微之奥,就似人已升到厅堂,但未入于房室耳。使能勉力进修,所至固不可量,安可以是而遽轻忽之哉?”然观孔门入室之徒,自颜、曾之外,盖亦无几。以是知圣学精微之奥,诚未易窥,而人既知所趋向,又不可不勉其所未至也。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师,是颛孙师;商,是卜商,都是孔子弟子。愈字,解作胜字。

子贡问于孔子说:“门弟子中,若颛孙师、卜商者,二人所造,果谁为贤?”孔子答说:“师也才高意广,而好为苟难,其学每至于太过;商也笃信谨守,而规模狭隘,其学每失之不及,是二人之所造也。”子贡不达过与不及之义,乃问说:“师既是过,商既是不及,然则师固胜于商欤?”孔子答说:“不然。道以中庸为至,不及的固不是中道,那太过的也不是中道,是太过也与不及的一般。若能各矫其偏,固皆可至于中,不然,则其失均耳。吾未见师之胜于商也。”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聚敛,是多方征敛,以取民财。附益,是增加的意思。非吾徒,是说不是我的门人,绝之之词也。小子,指门人说。鸣鼓而攻之,是齐声攻击其过失。

古之圣人有周公者,亲则成王之叔父,尊则天子之冢宰,又有安定社稷之功,食禄最多,赏赉最厚,其富乃分所当然也。季氏以鲁国之卿,而其富乃过于周公,则必有攘夺公家、刻剥小民之事。为家臣者,从而匡救其恶可也。冉求为季氏家臣,不惟不能匡救,又为之设法征求,多方聚敛,以增益其富,其党恶害民甚矣。故孔子绝之说道:“若冉求者,非我之门人也。盖我以仁义道德为教,则凡为吾徒者,皆当以直道事人,而不为阿谀;以惠政养民,而不为掊克。今求乃党恶害民,得罪于名教,则岂吾之门人乎?汝等小子与之同学,有过失相规之义,须明正其罪,齐声以攻击之,使知省改可也。”夫人之为恶,若党与不众,则其为害犹小,惟夫身据权要,而人又从而附丽之,则其虐焰滋甚,不可扑灭。故圣人于党恶之人,拒绝之严如此。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柴,是高柴;参,是曾参;师,是颛孙师;由,是仲由,都是孔子弟子。愚,是明智不足。鲁,是迟钝。辟,是务外少诚。喭,是粗俗。

昔圣门教人,专以变化气质为先,故孔子各举四子气质之偏而教之说:“高柴为人,谨厚有余,而明智不足,是其愚也。曾参迟钝而少警敏,是其鲁也。颛孙师务为容止,而少至诚恻怛之意,是其辟也。仲由粗鄙凡陋,而少温润文雅之美,是其喭也。”愚与鲁者,必须充之以学问;辟者,必须本之以忠信;喭者,必须文之以礼乐,然后可进于圣人之道。不然,亦卒偏而不得其中矣。可不知所自励哉!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庶,是相近的意思。屡,是数。空,是匮乏。不受命,是不安于天命。货殖,是生聚货财。亿,是度。中,是得其理。

孔子说:“士志于道,而以贫乏累其心,则立志不高,信道不笃,其去道也远矣。惟颜回以明睿之资,务深潜之学,其于道盖庶几相近矣乎。盖常人在贫困之中,有不堪其忧者,而回则处之泰然。其家数至匮乏,一无所有,初不改其所性之乐焉。是其所见者大,所得者深,骎骎乎与道为一矣。若端木赐之为人则不然。贫富自有定命,不容强求者也。彼则不肯安受天命,而务欲生财以致富,其不如回之安贫乐道多矣。然才识明敏,其亿度事情,每每切中,如其所料,则亦有过人者。使由此而充之,亦可以进于道矣。此二子之优劣也。”夫颜渊亚圣,而孔子特称其屡空;子贡高才,而孔子犹讥其货殖。则洁廉自守之士,与嗜利无耻之人,岂可同日而语哉!用人者当知所辨矣。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践,是践履。迹,是圣贤之成法。入室,是造乎精微之域,譬如入于室内一般。

子张问于孔子说:“世有一等自然有善而无恶的人,其所行何如?”孔子答说:“善人者,质美而未学者也。惟其质美,故生来暗与道合,虽不必循途守辙以践圣贤之成法,而自不至于为恶。惟其未学,故亦不能涵养扩充,以造乎精微之域,而入圣人之室也。”夫其不践迹而自不为恶,此善人之所以为善人;不践迹而亦不能入室,此善人之所以止于善人也。然则夫人岂可徒恃其生质之美,而不加学问之功哉!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论,如论官论才之“论”。笃,是笃实。与,是许可的意思。君子,是有德的人。色庄,是内无实德,矜饰外貌的小人。

孔子说:“忠信之人,可以学道。故器质之敦笃而不虚华,朴实而无文饰者,乃君子之所与也。然人藏其心,情伪难测,外貌未足以尽人也。若不加深察,只论人于容貌词气之间,见以为笃实而遽许之,则斯人也,其果表里相符,而为有德之君子乎?抑亦矫饰外貌,假做个老实的模样,而为色庄者乎?使其为君子之人,则与之诚是也。若是个色庄之人,而亦与之,不几于失人乎?”然知人实难。以帝尧之圣,而犹见欺于象恭之共工,况其他乎?夫子之言,盖有所感也。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诸,是语词。求也退,这“退”字是怯弱的意思。故退之,这“退”字是裁抑的意思。兼人,是胜过乎人。

昔子路问于孔子说:“由尝闻道而患于未之能行也,自今一有所闻,即断然行之,可乎?”孔子答说:“闻义固当勇为,然父兄在上,有不得以自专者,若不禀命而行,则反伤于义矣。如何可以闻斯行之乎?”冉有问说:“求尝悦道而患于力之不足也,自今但有所闻,即勉而行之,可乎?”孔子答说:“学莫贵于力行。若见义不为,是无勇矣。汝其闻斯行之乎。”公西华疑而问说:“由也问‘闻斯行诸’?夫子告他说‘有父兄在’,则既以禀命为恭。及求也问‘闻斯行诸’?夫子又告他说‘闻斯行之’,则又以必行为是。由、求之问本同,而夫子之答迥异如此。赤也不能无惑,敢问其说如何?”孔子答说:“人之材质不同,教人者,当因材而造就之,不可执一也。冉求是个怯弱的人,凡事每逡巡畏缩不肯前进,故我告以‘闻斯行之’,使知勇往力行,以变其柔懦之习,所以引其不及而归之中也。仲由是个刚强的人,凡事都径情直遂,只要胜过乎人。故我告以‘有父兄在’,使知安分循理,不流于妄动之失,所以抑其太过而归之中也。其问同而答异者以此,汝何疑之有哉?”

按《洪范》有云:“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沉潜而治之以刚,即所谓退而进之者也。高明而治之以柔,即所谓兼人而退之者也。可见圣人立教,与帝王出治,其斟酌化裁,操纵阖辟,皆不出此二者,所以能甄陶一世,而尽君师治教之责也。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畏,是恐惧。后,是相失在后。

昔孔子被围于匡而有畏心,一时仓卒。遇难之际,颜渊偶相失在后。方其相失之时,夫子惧其为匡人所害,心正悬虑,及其至也,不胜其喜幸之意,乃迎而谓之说:“吾只以汝为死矣。今乃幸而无恙乎?”颜渊对说:“回于夫子,分则师生,恩犹父子,生死患难,相与共之者也。若夫子不幸而遇难,回必不爱其生,捐躯以赴之矣。今夫子既喜得以保全,回亦何敢轻于赴斗,以犯匡人之锋而死乎?”于此不独见其师生相与,恩谊甚深,抑且死生在前,审处不苟。盖由平日涵养纯粹,见理分明故耳。所谓“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若颜渊者,真其人矣。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

季子然,是季孙意如之子。异,是非常。不可,是君不信从。止,是去位。具臣,是备数为臣,无可称述的意思。

昔仲由、冉求为季氏家臣,故季子然问于孔子说:“臣一也,然有大臣,有小臣,职任既有崇卑,则其称之亦有难易。夫子之门人,若仲由、冉求者,其德器才识,可以谓之大臣与?”盖夸二子之贤,以见季氏之得人也。然季氏乃僭窃之臣,由、求既不能谏,又不能去,正孔子之所深恶者,故答之说:“汝之问我,我以为必有非常之事与非常之人。乃今以由、求二子为问,则汝之问亦卑矣。且汝以由、求为大臣,是岂知大臣之道乎?盖所谓大臣者,乃君德成败之所关,国家安危之所系,其责任隆重,与群臣不同。若只是阿意曲从,不顾道理,与夫贪位慕禄,不识进退,则何以成就君德,表率百僚?必须学术纯明,忠诚恳至,凡事都以道理辅佐其君。如君之所行有合道理的,便为之赞助于中,为之宣布于外,以成其美。如君之所行有不合道理的,便为之正言匡救,为之尽力扶持,以补其阙,必欲引其君于当道而已。若使君不向道,而吾之言或不从,谏或不听,则虽居官食禄亦是尸位素餐,便当引过自归,奉身而退,必不可枉道以辱其身也。盖大臣以正君为职,故志在必行;以旷职为耻,故身在必退,其道固当如此。今由、求之为家臣,既不能直道事人,以尽责难陈善之忠;又不能安分知止,以全难进易退之节,是乃备数为臣者耳,何足道哉!”夫子之轻由、求,所以抑季然也。

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季子然又问说:“由、求既不可以为大臣,则凡事只听命于所事,唯唯诺诺,而无所是非者与?”孔子答说:“由、求虽不知大臣之道,然君臣之义,明白易见者,彼亦晓然知之。至于弑父与君,大逆无道之事,必不肯党恶以从人也。”盖季氏素有不臣之心,欲借二子以为羽翼,故孔子阴折其心如此。此可见天下有大臣、有具臣、有乱臣,若人君能尊德乐道,则大臣得以尽其忠;能随材器使,则具臣得以勉其职;能防微杜渐,则乱臣无所容其奸。此又明主所当加意也。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羔,是高柴的字。宰,是邑宰。贼,是害。夫人之子,就指子羔说。佞,是强辩饰非。

昔子路为季氏宰,因欲举子羔为费邑之宰,孔子责之说:“凡人学优斯可以登仕,明体乃足以适用。今子羔资质虽美,而所学尚浅。若遽使为宰,则内有妨于修己,而学问无由以成;外有妨于治人,而功业必不能就。这不是爱他,实所以害之也,如之何其可乎?”子路因夫子之责,乃不自以为过,又强词以应之说道:“费邑之中,有民人焉,所当治也;有社稷焉,所当事也。若于民人而求所以治民之理,于社稷而尽所以事神之道,这便是学了,何必读书,拘拘于章句之末,然后谓之学耶?”夫治民事神,固学者事,要必学之已成,然后可仕以行其学。若初未尝学,而使之即仕以为学,则道理不明,施为欠当,其不至于慢神而虐民者几稀矣。子路此言,非其本意,但不肯自认己错,而取辩于口给以御人耳。夫子乃直言以责之说:“我平日所以恶那佞口的人,正谓其不论理之是非,而惟逞口辩以求胜耳。由也自今可不戒哉!”夫漆雕开必已信而后仕,则夫子喜之;子路于未学而使仕,则夫子责之。可见出治有本,务学为先。凡有天下国家之责者,其职任愈大,则其学当愈充;其关系愈重,则其学当愈勤,诚不可一时而少闲也。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曾皙,名点,是曾参之父。

v门人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一日侍坐于夫子之侧,夫子欲使尽言以观其志,乃先开诱之说:“人情若拘于少长之分,则心生严畏,意不展舒,虽欲知其心之所存,不可得矣。今我之年齿,虽有一日少长于汝辈,而为汝等之师,然汝勿以我长而难于尽言,务当有怀必吐,有言必尽,可也。盖汝辈方平居之时,固皆自负说:‘吾之才,本足以为世用,但人莫能知我耳。’如或有人知汝,举而用之,则汝将何所设施,以展其生平之蕴哉?试为我言其所以待用之具何如?”夫子此问,盖欲考见四子自知之明,而因以施其裁成之教也。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率尔,是轻遽的模样。千乘之国,是地方百里,可出兵车千乘的侯国。摄,是管束。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加以师旅,是说有兵战之事。因,是频仍。谷不熟叫作饥,菜不熟叫作馑。勇,是强勇。方,是向。知方,是知向于义。哂,是微笑。

子路一承夫子之问,更不逊让,便轻遽而对说:“今有千乘之国,两边都是大国管束于其间;又加之以师旅,而调发不宁,常有兵战之事;又因之以饥馑,而荒歉频仍,每有匮乏之忧,时势之难为也如此。若使由也为之,外当事变之冲,内修政教之实;务农积谷于其先,简阅训练于其后;果锐以作其气,忠信以结其心。将及三年之久,可使民皆强勇,而敌忾御侮之争先;又且皆知向义,而亲上死长之无二。是则由之志也。”于是夫子微笑之。盖笑其言词轻率,非谓其所志之不大也。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孔子既闻子路之志,遂以次问于冉求说:“尔之志何如?”冉求对说:“千乘大国,非求所堪也。但方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小国,若使求也为之,制田里,教树畜,以开其源;薄赋敛,敦节俭,以导其流。将及三年之久,可使民皆富足,不惟仰事俯育之有资,亦且水旱凶荒之有备。求之志,如斯而已。若夫礼以节民性,乐以和民心,使化行而俗美,则必俟夫才全德备之君子,然后能行之,非求之所敢当也。”盖冉有之资,本自谦退,又因子路见哂,故其词益逊如此。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宗庙之事,是祭祀祖考。诸侯时见叫作会,众俯叫作同。端,是玄端,礼服。章甫,是礼冠。相,是赞礼者。谓之小者,谦词。

夫子又呼公西赤而问说:“尔之志何如?”公西赤对说:“礼乐之事,非敢说我便能之,诚愿即其事而学焉。彼宗庙之中,有祭祀之事,至如诸侯修好,则有会同之事,皆礼乐之所在也。赤当斯时,若得周旋供事于其间,服玄端之服,冠章甫之冠,愿为赞礼之小相焉。序其仪节,使君不失礼于神明;审其应对,使君不失礼于邻国。赤之志,如斯而已矣。”盖礼乐本公西华之所优为,其曰“愿学”,曰“小相”,亦因问而承之以谦也。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希,是间歇。铿尔,是瑟之余音。作,是起。撰,是具。莫春,是三月的时候。春服,是单夹之衣。风,是乘凉。沂,是水名。舞雩,是祭天祷雨有坛、树木的去处,都在鲁城之南。咏,是歌咏。喟然,是叹息之声。与,是许。

方三子言志之时,曾点正在鼓瑟。三子言志既毕,夫子乃呼曾点问说:“尔之志何如?”点承夫子之问,鼓瑟之声方才间歇,余音尚铿然可听,乃舍瑟而起,从容对说:“点之志,与三子之所具者不同,有难言者。”夫子开导之说:“汝但言之,庸何伤乎?人各有志,亦惟各言其志而已,不必同也。”曾点乃对说:“点之志,非有他也,亦以性分之中,自有真乐,随寓而在,无事旁求。就如今暮春之时,天气和煦,景物固足以畅怀;冬衣已解,单夹之服既成,又足以适体,因而偕那同志之徒,冠而成人者五六人,年少的童子六七人,少长有序,气类相投,油油然往游于鲁城南之胜处。沂水有温泉,其洁可濯也,则相与洗浴乎沂水之滨;舞雩有坛树木,其阴可庇也,则相与乘凉于舞雩之下;兴寄有时而可止也,则相与歌咏而归。唱和交适,舒卷自如,是亦足以自乐矣,而他尚何慕焉?点之志,所以异乎三子者如此。”夫子一闻曾点之言,有契于心,乃喟然叹息说道:“吾与点也。”其深嘉乐予之意,溢于言表矣。盖君子所性,万物皆备,人惟见道不明,未免有慕于外,始以得失为欣戚耳。若是反身而诚,无所愧怍,此心泰然,纯是天理,则无往而不得其乐矣。故蔬食水饮,箪瓢陋巷,此乐也;用于国而安富尊荣,达之天下而老安少怀,施诸后世而亲贤乐利,亦此乐也。大行不加,穷居不损,用行舍藏,惟其所遇,而我无心焉。盖圣门学术如此,曾点知之,故为夫子所深许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礼,是天理之节文。让,是谦逊。

昔诸子言志已毕,曾皙以夫子独与己之志,而于子路则哂之,于冉有、公西华则无言,不能无疑,乃俟三子皆出,独留身在后,问于夫子说:“适间三子所言之志,其是非得失何如?”夫子说:“也只是各言其志而已,无他说也。”曾皙又问说:“夫子何为独笑仲由也?”夫子说:“凡为国者,必以礼让为先,则上下雍睦,示民不争,而后国可治也。今由也,言辞急遽,自负有才,直任之而不让,则失乎恭敬辞逊之道,而有悖于礼矣,将何以为国哉?此吾所以笑之也。”

“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曾皙又问说:“冉求之志,虽在足民,而其所治不过六七十、五六十之小,其无乃非为邦也欤?”夫子说:“先王之建万国,亲诸侯,虽有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不同,而分封之典则一也。百里固为大邦矣,安见方六七十与五六十之小而遂非邦也者?盖土地虽云狭小,然一般有封疆社稷,一般有人民政事,岂可谓之非邦乎?是求之所任,固为邦之事也。汝何疑哉?”曾皙又问说:“公西赤之志,虽在于礼乐,而其所愿不过为小相耳,其无乃非为邦也欤?”夫子说:“自诸侯享亲,然后有宗庙;睦邻,然后有会同。赤既志于宗庙会同矣,谓非诸侯之事而何?且赤本素具礼乐之才,而顾愿为小相,特其谦退之意耳。若以赤为不足于大,而仅可以为其小,则谁有能优于礼乐,出乎其右而为之大者乎?是赤之所任,亦为邦之事也。汝又何疑哉?”

合而观之,三子言志,固亦夫子之所取者,乃独许曾点,何也?盖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穷不失意,达不离道,乃出处之大节也。若负其才能,汲汲然欲以自见于世,则出处之际,必有不能以义命自安而苟于所就者。子路仕卫辄,冉有从季氏,病皆在此。故夫子独与曾点,以其所见超于三子也。

颜渊第十二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仁,是本心之全德。克,是胜。己,是人心之私欲。礼,是天理之节文。归字,解作与字。

昔孔门之学,以求仁为要,故颜渊问于孔子说:“如何可以为仁?”孔子教之说:“仁,心德也。心德在人,本无不具。就中件件都有个天理当然之则,所谓礼也。人惟累于己私,不能自克,把这礼丧失了,故流于不仁耳。为仁者,必须从心上做工夫。但有一些己私,便都着力克去,务使一私不存,而念念事事,依旧复还乎天理当然之则,则本心之德全,而仁不外是矣。然这个道理,乃天下人心所同具的,果能于一日之间,己无不克,礼无不复,而先得乎人心之所同然,则天下莫不翕然称许其仁。盖秉彝好德,其理固有然者,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如此。然事之由己者易,由人者难。今己是自家的私欲,礼是自家的天理,其克其复,皆由于我亦为之而已,而岂由人乎哉?其机之在我而无难也如此。”孔子以是告颜渊,所以勉之者至矣。然要之尧、舜相传心法,亦不过如此。盖所谓“人心惟危”,即是己也;所谓“道心惟微”,即是礼也;所谓“精一执中”,即是克复为仁之功,初无二理也。然则欲纯全乎尧、舜之仁者,可不服膺于孔子之训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目,是条件。勿,是禁止之词。敏,是明敏。请事,是奉行的意思。斯语,指“非礼勿视”四句说。

颜渊闻孔子克己复礼之训,其于天理人欲之际,已判然矣,故不复有疑,而直请问说:“克己复礼,用功的条目何如?”孔子告之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则不能不发见于视听言动之间。然视听言动,皆有个自然的天则,是即所谓礼也。才涉非礼,便是己私,故必谨于萌动之初,制于未发之始。视必以礼,而一毫非礼,即禁止之于心而勿视;听必以礼,而一毫非礼,即禁止之于心而勿听;言必以礼,而一毫非礼,即禁止之于心而勿言;动必以礼,而一毫非礼,即禁止之于心而勿动。夫非礼皆己也,于此而禁之,皆克己也。己克,则礼复,而仁在是矣。所谓‘克己复礼为仁’者如此。”颜渊一闻孔子之教,便直任之说道:“人必才质明敏,方能造道。回虽不敏,然夫子之教可循也。请从事此言,务克去其视听言动之私,以复于天理节文之内,使本心之德,复全于我而后已,岂敢自诿于质之不敏,以负夫子之教哉!”盖颜子自量其力之可至,故直任之而不辞如此。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仲弓,是孔子弟子冉雍的字。大宾,是有德有位的宾客。大祭,如郊祭、庙祭之类。

仲弓问于孔子说:“如何可以为仁?”孔子教之说:“为仁之道,不外于存心;存心之要,惟在于敬恕而已。夫人见大宾无不起敬者,若于出门易忽之时,也俨然如见大宾的一般,则无一时之敢忽可知;承大祭无不致敬者,若于使民易慢之际,也肃然如承大祭的一般,则无一事之敢慢可知,是之谓敬也。人以非礼之事加我,我不欲也,若我以此加人,人亦不欲也。必推己之心,度人之心,不欲人之加诸我者,亦不以之加诸人焉,是之谓恕也。夫能敬则私意无所容,而仁之体以立;能恕则私意无所杂,而仁之用以行。由是外而在邦,上下莫不相安,何怨之有?内而在家,宗族莫不相悦,何怨之有?主敬行恕,而至邦家无怨,则心存理得而仁在是矣。”仲弓闻夫子之教,遂直任之说道:“人须是才质明敏者,方能体道。雍虽不敏,然夫子之教切至如此,敢不以敬恕之功自尽,以无怨之效自考,而期无负于夫子之明训哉!”盖仲弓自量其力之可至,故勇于自任如此。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司马牛,是孔子的弟子,名犁。讱,是坚忍不轻发的意思。

司马牛问说:“如何可以为仁?”孔子教之说:“子欲知所以为仁,当自言不妄发始。盖人惟心有不存,故言语每有伤易伤烦之病。惟仁者涵养深沉,措词简默,其于言语若有所忍而不敢以轻发焉者。子欲为仁,亦惟致谨于斯可矣。”司马牛又问说:“仁道至大,只这言不轻发,便可以为仁矣乎?”孔子又告之说:“这讱言不是容易的事。盖人惟其心之放也,故率意而妄为;惟其为之妄也,故肆言而无忌。若夫仁者,则心存而不放,故于临事之际,必熟思审处其难其慎,不肯以苟且为之。是以言必虑其所终,行惟恐其不掩,出诸口者自然不敢轻易,又安得而不讱乎?是其言之讱者,由于为之难;为之难者,本于心之存。心存则理得,而仁不外是矣。岂可以为易而少之哉?”夫子以牛心放而言躁,故反复晓告如此,盖约之使求仁于心也。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君子,是成德之人。忧,是忧愁。惧,是恐惧。内省,是自家省察于心。疚,是病。

司马牛问于孔子说:“学也者,所以学为君子也。不知君子之人何如?”孔子告之说:“成德之人,心常舒泰,绝无忧愁恐惧之私。人能如是,斯可以为君子矣。”司马牛说:“君子之道大矣,只这不忧不惧,便可谓之君子矣乎?”夫子又教之说:“不忧不惧,未易能也。盖凡人涵养未纯,识见未定,祸福利害皆足以动其心。所以未事则多疑虑,临事则多畏缩,此忧惧之所由生也。惟君子平日为人,光明正大,无一事不可对人言,无一念不可与天知,内而省察于心,无有一毫疚病。故其理足以胜私,气足以配道义,纵有意外之患,亦惟安于命而已,夫何忧何惧之有?此非自修之功,已造于成德之地者不能。汝何疑其不足以尽君子乎?”按司马牛因其兄桓魋作乱,常怀忧惧,故孔子开慰之如此。然内省不疚,实是常存敬畏中来,非徒悍然不顾而已。况人君居艰难重大之任,自非忧勤庶政,治民祗惧,其何以永贻四海之安,长享天下之乐哉?故兢兢业业,人主不可不加内省之功也。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商,是子夏的名。无失,是无间断。有礼,是有节文。

昔司马牛之兄桓魋,为乱于宋,而其弟子颀、子车,亦与之同恶。司马牛虑其得祸,故忧愁说道:“兄弟无故,乃天伦之真乐也。今人皆有兄弟,相安相乐于无事之天;而我之兄弟,独不得以相保,岂不大可忧乎?”子夏闻其言而宽解之,说道:“商也尝闻诸夫子矣,人之或死或生,是从命里生定的,非今之所能移;人之或富或贵,是皆天所付与的,非我之所能必,但当顺受之而已。若夫兄弟之有无,固天也、命也,忧之亦无益也。君子亦惟以天命自安,而修其在我所当自尽者耳。诚能持己以敬,而内外动静无间其功;接人以恭,而亲疏贵贱皆合乎礼,则盛德所感,人人皆知爱敬,四海之内相亲相保,就似同胞的一般,何所往而非兄弟也?然则君子患不能自修耳,又何患乎无兄弟耶?”子夏欲以宽司马牛之忧,故为是不得已之词。然要之至理,亦不外此。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明,是心中明白,无所蔽惑。浸润,谓如水之浸灌滋润,是形容毁人者入之以渐,使听者不觉得意思。谮,是毁人之短。肤受,谓肌肤上受害,是形容祸患切身的意思。愬,是诉己之冤。不行,是不听信。远,是明之至而不蔽于浅近。

子张问说:“人情微暧而难知,物态纷纭而莫辨,苟非至明,何以察识?请问如何方可谓之明?”孔子告之说:“凡见人之所易见者,未足以谓之明;惟察人之所难察者,乃可谓之明耳。如谗谮人者,若直将那人的不是处说将来,则情犹易窥也。惟夫谮而浸润焉者,或乘我喜怒而暗为中伤,或即其近似而巧为诬诋,微言冷语,积之以渐而不露形迹,譬如水之浸物的一般,则听者不觉其入而信之深矣。又如假诉冤者,若使其词少缓,则情犹可见也。惟夫诉而肤受焉者,或言人之害我若在至极,或言我之受祸就在目前,情状危急,事势迫切,譬如就加到身上的一般,则听者不及致详而发之暴矣。夫是二者设心甚狡,用机至深,皆人所难察者也。若能察其为伪而不行焉,则是确然有见,洞烛群情之隐,而人不得以售其奸矣,岂不谓之明乎?然不但可谓之明也,若能于浸润之谮、肤受之诉而不行焉,则是超然远识,明见万里之外,而非浅近之知可比矣,岂不谓之远乎?盖于难察者而能察焉,则凡人之所易见者,皆无足言也。其谓之明且远也,不亦宜哉!”

按,此章之旨,在人君尤为切要。盖人君以一人之耳目,照临乎天下,使非明而且远,则邪之情状难明,谗谮之游言易入。苟听信少差,其关系治乱非小小矣。故必居敬穷理,使心有主持,而情伪毕照,然后人莫能欺,足称明且远也。明君宜三致意焉。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贡一日问政于孔子。孔子告之说:“为政之要,惟视民生之最切者以为之所而已。食者,民所赖以为养。食有不足,则民生不遂,不可也。必须为之制田里,薄税敛,使闾阎有乃积乃仓之富,国家有九年六年之蓄,这等样足食才好。兵者,民所赖以为卫。兵有不足,则民生不安,不可也。必须为之比什伍,时简阅,使伍两卒旅之无缺,车马器械之咸备,这等样足兵才好。然米粟虽多,兵革虽利,苟信有未孚,则民心日离,又岂可乎?必须施教化,明礼义,使为吾之赤子者,皆有尊君亲上之心,无欺诈离叛之意,这方叫作民信之矣。夫食足,则导之而生养遂;兵足,则治之而争夺息;民信,则教之而伦理明。虽帝王之治,不过如此。兼是三者,政其有不举者乎?”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子贡又问说:“三者兼全,固为善政。若事势穷蹙,难以兼得,必不得已,于三者之中姑去其一,则以何为先?”孔子说:“若不得已,宁可去兵。”盖食足而信孚,则民亲其上,死其长,虽无兵而守固矣。此兵之所以可去也。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子贡又问说:“三者去兵,已是权宜,若事势愈蹙,虽食与信亦有难兼者,必不得已,于二者之中又当去一,则以何为先?”孔子说:“又不得已,宁可去食。”盖民无食必死,然自古及今,人皆有死,是死者人所必不能免。若夫信者乃本心之德,人之所以为人者也。民无信,则相欺相诈,无所不至,形虽人而质不异于禽兽,无以自立于天地之间,不若死之为安。故为政者,宁死而不可失信于民,则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矣。此食所以可去,而信必不可无也。即此观之,可见国保于民,民保于信。是以古之王者不欺四海,善为国者不欺其民。盖必有爱民之真心,而后有教养之实政,自然国富兵强,民心团结而不可解矣。此信所以为人君之大宝也。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棘子成,是卫大夫。质,是质朴。文,是文采。驷,是四马。皮去毛的叫作鞟。

昔棘子成厌周末文盛,人皆习于利巧,而无忠信之意,故立论说:“君子之行已应务,惟当存其本质,不失了原来真意就是了,何必缘饰文采,以眩观美,反使实意之不存乎?”子贡闻而正之说:“今时方逐末,人皆不知有质。吾子之说,意在崇本抑末,乃君子之道也。惜乎发言太易,不无矫枉过正之失。既已出于舌,虽四马不能追及之矣。盖人之为道,无质不立,无文不行,是文也与质一般,质也与文一般,可相有而不可相无。君子小人之所以辨者,正在此也。若尽去其文,徒存其质,则君子小人混而无辨,就如虎豹之鞟和那犬羊之鞟,都是一般,看不出好歹了。盖虎豹之皮,所以异于犬羊者在于毛;君子之人,所以异于小人者在于文,然则文岂可以遂废哉?”夫棘子成矫当时之弊,固失之过,而子贡矫子成之弊,又无本末轻重之差,胥失之矣。若求其尽善而无弊,则必如孔子所谓“文质彬彬”,乃为定论也。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盍,是何不。彻字,解作通字,是周家什一取民之制。周行井田之法,取通同均匀之意,故叫作彻。

鲁哀公问于有若说:“如今年岁饥荒,国用不足,将如之何?”有若对说:“国家财赋,必取于民者有制,用于上者有经,然后岁之丰凶不足为患。君欲足用,何不复行我周彻法十一取民之旧乎?”哀公说:“我鲁自宣公税亩以来,已是十分取二了。今吾之用度尚然不足,如之何更行彻法,岂不愈加匮乏耶?”有若对说:“君民一体,休戚相关。如今朝廷上的费用,哪一件不是小民出办?若能轻徭薄赋,一毫不过取于民,使之丰衣足食,家家殷实,是百姓足矣。将见民之生计既饶,则钱粮易于措办,凡军国服御之需,莫不乐于输纳,自然仓廪实,府库充,人君百凡用度,取之沛然而有余矣,其孰与不足乎?若是井地不均,赋敛无度,使百姓每衣食不给,家家贫困,是百姓不足矣。将见小民生计既窘,必至流亡失所,不但赋税无从出办,亦将怨嗟疾视,而起离散争夺之患矣,人君又将安所取足乎?即此观之,吾君不当徒以足国为心,而当以厚下为念也。”

按,有若此言,深得君民一体之意,人主诚宜加念者。然足民固所以足国,而足国之道则在节用而已。能节,则薄取自见其有余;不节,则厚敛且见其不足矣。然则孔子“节用爱人”一言,岂非治天下者之龟鉴哉!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崇,是日有增加的意思。行道而有得于心,叫作德。辨,是辨别。惑,是心有所蔽。忠,是尽心而不欺。信,是诚实而无伪。徙,是迁。义,是理之所当为者。

子张问于孔子说:“得于心之谓德,所当崇也;蔽于心之谓惑,所当辨也。兹欲崇之、辨之,果何所用其力乎?”孔子告之说:“德根于心而达于事者也,使内有伪妄之心,则善端充长之无基;外无迁善之勇,则培养滋益之无助,德何由崇耶?故必存于心者,常以忠信为主,而无一毫之虚伪。又能于理之所当为者,便迁改以从之,而事事欲其合宜。如此,则根本既固,而善行又有所积累,本心之德自将日进于高明矣,岂不是崇德之事?人之生死有命,本非吾所能张主也。今也爱其人,便要他生,恶其人,便要他死,既已溺于爱恶之私,而不达夫死生之定分矣。况此一人耳,方其爱之,既要他生,及其恶之,又要他死,易喜易嗔,变迁无定。然则造化死生之柄,岂在吾好恶中耶?甚矣其惑也。能于此而辨之,则惑可得而去矣。”盖惑虽多端,死生乃其大者,推之于一切理外之事,皆不必虚用其心,又何惑之有?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齐景公,名杵臼。一日问政于孔子,孔子对说:“为政以叙彝伦为先,彝伦以君臣父子为大。必也君尽为君的道理而止于仁,臣尽为臣的道理而止于敬,父尽为父的道理而止于慈,子尽为子的道理而止于孝,君、臣、父、子各尽其道,则治理由此而举,国家由此而治,乃人道之大经,政事之根本也。若于此忽焉而不图,岂所以为政乎?”

按,是时景公失政,而大夫陈氏厚施于国,则君不君、臣不臣矣;又多内嬖,而不立太子,则父不父、子不子矣。故夫子告之如此,所以深儆之也。

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景公闻孔子之言,深有契于心,遂称赞说道:“善哉此言,真切要之论也。如果君不成其为君,臣不成其为臣,而君臣失其道;父不成其为父,子不成其为子,而父子失其道,则纪纲颓败,法度废弛,国之灭亡无日矣。国家虽富,米粟虽多,吾岂得安享而食之乎?”景公知善夫子之言如此,亦可谓本心之暂明矣。然卒以继嗣不定,启陈氏篡弑之祸,岂非“悦而不绎,吾未如之何”者欤?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片言,譬如说一言半句。折,是剖断。狱,是争讼。由,是子路的名。稽留隔夜叫作宿。诺,是有所许于人。“子路无宿诺”一句,是门人说的。

孔子说:“人之争讼者,各怀求胜之心,情伪多端,变诈百出;听讼者,虽极力以讯鞫之,尚有不得其情者矣。若能于片言之间,剖断曲直,使各当其情,而人无不输服者,其惟仲由也欤?”盖仲由为人忠信明决,惟其有忠信之心,故人不忍欺;惟其有明决之才,故人不能欺,此所以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门人因夫子之言,遂记之说:子路平日为人,最有信行,若受人之托,已应承了,则必急于践其言,曾未有迟留经宿而不行者。其为人忠信如此,则其所以取信于人者,正由其养之有素也。夫子称之,岂无自哉。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听讼,是听断狱讼。犹人,是不异于人。

孔子说:“为人上者,因民之争讼,而判其孰为曲、孰为直,此事我也可以及人,不为难也。然要不过治其末,塞其流而已。必也正其本,清其源,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使民知耻向化,兴于礼让,自然无讼之可听,乃为可贵耳。”这是门人因孔子称许子路,并记其平日之言如此。盖治民而至于使之无讼,则潜消默夺之机,有出于政刑教令之外者,视彼片言折狱,又不足言矣。明君观此,可不以德化为首务哉?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政,是治人之道。居,是存诸心者。倦,是倦怠。行,是施诸事者。忠,是尽心而无伪。两个之字都指政说。

子张问于孔子说:“如何是为政之道?”孔子告之说:“凡人心所存主叫作‘居’,设施于事叫作‘行’。为政者,孰无所存之心?但始虽如此,而其终不免于倦怠,则其为政不过苟且而已。必也居之无倦,如何养民而使之得所,如何教民而使之成俗,念念在兹,始如是,终亦如是,不以时之久远,而少有懈惰之意,则政自有恒,而治民可期其成效矣。为政者,孰无所行之事?但事虽如此,而未必出于真心,则其为政不过虚文而已。必也行之以忠,凡制田里以养民,兴学校以教民,肫肫切切,外如是,内亦如是,一皆本于真德实意,而不徒为粉饰之具,则政皆实事,而德泽自然及于民矣。”盖政虽多端,皆由一心以为之根本,未有始终表里一于诚,而政有不举者。是道也,小可以治一邑,大可以治一国,又大可以治天下,虽圣人之至诚无息亦不过此。有为政之责者,可不知所务哉!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这是孔子论君子、小人用心之不同。

说道:“君子见人行一件好事,便诱掖之以助其所不及,奖劝之以勉其所欲为,务期以成就其美而后已;若见人行不好的事,则规戒以晓其惑,沮抑以挽其失,务期以改易其恶而后已。盖君子之心,有善而无恶,故见人之善其心好之,惟恐其志之不坚而行之不力也;见人之恶,若身有之,惟恐其名之玷而身之辱也。小人则不然,见人之为恶,则迎合容养以成其为恶之事;见人之为善,则忌克诋毁以阻其为善之心。盖小人之心,有恶而无善,故见人之恶,即喜其与己同,惟恐其不党于己也;见人之善,即恶其与己异,惟恐其或胜于己也。其用心之相反如此。”是以国家用一君子,则不止独得其人之利,而其成就天下之善,为利更无穷也;用一小人,则不止独被其人之害,而其败坏天下之善,为害更无穷也。人君可不审察而慎用之哉!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是鲁国大夫,名肥。帅,是表率的意思。

季康子问于孔子说:“如何是为政之道?”孔子对说:“子欲知为政之方,先须识‘政’字之义。盖政之为言,所以正人之不正,以归于正也。然必先自正其身,而后可以正人之不正,固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今子为政,不宜责之于人,唯当求之于己。如欲人之以正事君,则先自笃其忠敬,以示为臣之则;如欲人之以正守官,则先自尽其职业,以为居官之准。所言者必天下之正言,侃侃乎守经据理,而无少涉于诡随;所行者必天下之正道,挺挺然持廉秉公,而无少动于私曲。能帅之以正如此,将见标准立而人知向方,模范端而众皆取则。凡望子之风采,仰子之仪刑者,皆将改心易虑,而相率以归于正矣,其孰有自逾于范围之外者乎?不然,则虽刑驱势迫,有不能强之使从者。子欲为政,亦惟本诸身焉可也。大抵下之应上,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立曲木而求影之直,为缓呼而求响之疾,此理之必无者。”孔子斯言,不独以告鲁大夫,实治天下之要道也。汉儒董仲舒有言:“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亦是此意。君天下者念之。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欲,是贪欲。

昔季康子患国多盗贼,因问于孔子,求所以止盗之方。孔子对说:“民之为盗,生于欲心,而所以启之者上也。诚使吾子清心克己,不事贪欲,则上行下效,廉耻风行,虽赏以诱之,使为盗窃,而其心愧耻,自不肯为之矣,尚何盗之患哉?”盖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未有上以不贪为宝,而下犹寇攘成俗者也,所以说“虽赏之不窃”。其实上不贪欲,则观法之地以善,诛求之扰以去,优恤之政以施。观法善则民良,诛求去则民安,优恤施则民足,虽外户不闭,比屋可封之俗将由此成矣,岂止不为盗而已耶?为人上者慎诸!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无道,是为恶的人。有道,是为善的人。君子,指在上者说。小人,指在下者说。上字,解作加字。偃字,解作仆字,是颓靡倒倚的意思。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说:“稂莠不翦,则嘉禾不生;恶人不去,则善人受害。若将那为恶而无道的杀了,以成就那为善而有道者,何如?”孔子对说:“民之善恶,顾所以倡之者何如耳。今以子之为政,则何用杀乎?子诚欲善,而躬行以率之,则民自然视效而归于善矣。何也?那在上的君子,其德能感乎人,譬如风一般;在下的小人,其德应上所感,譬如草一般。草而加之以风,无不偃仆,小人而被君子之化,无不顺从,此乃理之必然者也。然则欲民之善,亦反诸其身而已矣,而何以杀为哉?”

按,康子三问,皆是责之于人;夫子三答,皆使求之于己。盖正人必先于正己,而不欲,正也;欲善,亦正也。使康子能以其欲利之心欲善,则民岂特不为盗,而且皆为善矣。所谓“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者也。《大学》说:“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即是此意。人君可不以躬行德教为化民之本哉!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

达,是所行通达。闻,是名誉著闻。

昔子张之在圣门,心驰于务外,而不肯着实为己,孔子亦每因事而裁抑之。一日问于孔子说:“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夫士君子处世,随其所往,而皆通达顺利,无有阻滞,乃人人所欲者。然必有实德于己,而后人皆信之,非可以袭取而幸致者也。夫子已知子张不识达字之义,乃故诘之说:“何哉,汝之所谓达者?”盖将发其病而药之也。子张遂对说:“人惟名誉不彰,是以行多窒碍。吾之所谓达者,惟欲声称播乎人耳,誉望服乎人心,在邦则必闻于邦,在家则必闻于家,如此而已。”是盖以闻为达,而忽于近里着己之功,正其平日受病处。夫子遂从而折之说:“据子所言家邦必闻,是乃所谓闻也,非所谓达也。”盖闻之与达虽若相似而实不同。达则以实行动人,闻则以虚声鼓众,以闻为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矣,岂可昧于所从而不知辨哉!

“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

质,是质实。直,是正直。察言观色,是察人之言语,观人之颜色,以验在己之得失。虑以下人,是常思谦退,不敢以意气加人的意思。

孔子告子张说:“闻之与达,虽若相似而实不同。夫达也者,非有心于求人之知也。以言其内,则质实而无巧伪,正直而无私曲;以言其外,则动惟见其好义,事必求其当理。其立心行己之善如此。然犹不敢自是,而察人言语之从违,观人颜色之向背,以验在己之得失;又不敢以贤智先人,而常思谦抑退让,居人之下。其处己待物之谨又如此。夫是以盛德所感,人皆爱敬,随其所往,无不顺利。其在邦也,则上得乎君,下得乎民,而达于一邦焉;其在家也,则父兄安之,宗族悦之,而达于一家焉。盖所谓达者如此,岂偶然而致者哉。”

“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色取仁,是外貌假作为善的模样。违,是背。

孔子又说:“德修于己,而人自信之,然后谓之达。若夫闻也者,存心虚妄,其中本非仁也,却乃矫情饰貌,做出个善人君子的模样;夷考其行,则素履多愆,全然相背,是与质直而好义者异矣。且又肆无忌惮,果于欺人,泰然处之,略无疑沮,恰似实有此仁的一般,是又与察言观色、虑以下人者异矣。夫深情厚貌,彼既巧于文其奸,而久假不归,人又无由窥其诈,则掩饰之际,疑似乱真,人有不被其欺而称誉之者乎?故其在邦也,则动辄见称于朝廷州里焉;其在家也,则动辄见称于父兄宗族焉,盖所谓闻者如此。”然声闻过情,君子所耻,况作伪之事,终必败露,比之于达,其相去何啻千里哉!是可见达者,为己而自孚于人;闻者,为人而终丧乎己。诚伪之间,学者固当深辨矣。若乃实行登庸,则邦家获无穷之益;虚名误采,则邦家贻莫大之忧。其关系又岂小小哉!用人者尤宜致慎于斯。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舞雩,是鲁城南祭天祷雨的去处。修,是治而去之。慝,是恶之藏匿于心者。攻,是克伐。忿,是忿恨。

昔者孔子闲游于舞雩之下,樊迟从之,因问说:“理得于心之谓德,如何可崇?恶匿于心之谓慝,如何可修?事蔽于心之谓惑,如何可辨?”孔子以其问之切于为己也,故美之说:“善哉汝之问乎!夫人心不可以两用,使为其事而即计其功,则天理夺于人欲之私,德之所以不崇也。若能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则心志专一,功夫无间,本心之善将日积而不自知矣,这岂不是崇德的事?人惟轻于责己,而重于责人,则自家过恶卤莽而不暇治,慝之所以不修也。若能专于攻己之恶,一毫不肯放过,而无暇去攻人之恶,则自治诚切,而纤恶不留矣,这岂不是修慝的事?若夫一时之忿恨甚小,乃不能自制,而与人争斗,遂至于丧亡其身,因以连累父母,至于亏体辱亲,则其祸大矣。夫以小忿而致大祸,这岂不是愚惑之甚欤?能于此觉悟而惩创之,则心无所蔽,而惑可辨矣。”樊迟粗鄙近利,故夫子告之如此,所以救其失也。然工夫虽有三件,贯通只是一理。盖崇德者,所以存吾心之天理也,其事属之涵养;修慝、辨惑者,所以遏吾心之人欲也,其事属之省察克治。非涵养不足以培其源,非省察克治不足以去其累,善学者体验而密其功可也。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达,是明其义。举,是举用。直,是正直的君子。错,是舍置。诸字,解作众字。枉,是邪枉的小人。

樊迟问说:“如何可以为仁?”孔子告之说:“仁主于爱,必也于人之亲疏厚薄皆在其所爱之中,斯可谓仁矣。”樊迟又问说:“如何可以为智?”孔子告之说:“智主于知,必也于人之邪正贤否莫逃其洞察之下,斯可谓智矣。”樊迟虽闻夫子之言,而未能通晓其义。盖以仁者爱无不周,而智者知有所择,有所拣择,必有伤于爱物之仁;混同兼爱,又恐昧夫知人之哲。夫子之言,恰似自相违背的一般,此所以疑而未达也。于是夫子解之说:“仁智虽有二用,其实只是一理。如立心正大,举动光明,此人之直者也。吾真知其为直,则举而用之。若夫立心偏陂,举动暧昧,此人之枉者也。吾真知其为枉,则舍而置之。由是那邪枉的人,见吾之所举者在于直,亦莫不有所感发,而去恶从善以求举用,是能使枉者直矣。甄别方行,而感化随之,道固有并行而不悖者,子何疑哉?”夫子之意,盖以举直错枉,智也;能使枉者直,仁也。于知人之中,自寓爱人之理,二者不惟不相悖,亦且相为用矣。何樊迟之终不悟耶!

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乡也,譬如说前者一般。富,是所包者广。

昔樊迟未达仁智之旨,夫子既告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矣。迟尚未喻所以能使枉者直之理,退而见子夏,乃问说:“乡者吾见夫子而问智,夫子告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此言何谓也?”子夏笃信圣人者,就叹说:“富哉,夫子之言!其所包者广矣,岂止言智而已乎?昔者舜有天下,选于众人之中而得皋陶,乃举而任之为士师。由是天下之人感皋陶之见举,而耻己之不与也,遂皆化为仁,而不仁者若见其远去而无迹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人之中而得伊尹,乃举而任之为阿衡。由是天下之人感伊尹之见举,而耻己之不与也,亦皆化为仁,而不仁者若见其远去而无迹矣。”

夫举皋陶、伊尹者,是举直错诸枉,智之事也;人皆化而为仁,则能使枉者直,仁之功也。即舜、汤之事以征夫子之言,信乎仁智兼举而无遗矣,是岂专为智而发哉?昔禹称帝尧亦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可见仁智乃人君之全德,而知人、爱人,又王道之大端。圣贤相与讲明者,不过此理。欲学二帝三王者,当知所从事矣。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忠告,是见人有过,尽心以告戒之。善道之,是委曲开导。

子贡问处友之道,孔子告之说:“友所以辅仁者也。若见人有过,而不尽心以告诫之,则己之情有隐;忠告而非善道,则人之意不投,皆非善处友者也。故凡过失当规者,务用一点相爱的实心以告劝之,而又心平气和,委曲开导,不径直以取忤,如此则在我之心无不尽矣。至于听不听,则在彼也。若其蔽锢执迷,终不肯从,则当见几知止,无徒以数见疏,而自取辱焉。”盖朋友以义合者也。合则言,不合则止,乃理之当然者。处友者知此,交岂有不全者乎?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文,是《诗》、《书》、六艺之文。友,是朋友。辅,是相助的意思。仁,是心之全德。

曾子说:“君子之学,所以求仁也。苟无朋友以辅助之,固不足以有成。然使会友而不以文,则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亦不足以辅仁矣。故君子之会友也必以文,或相与读天下之书,以考圣贤之成法,或相与论古今之事,以识事理之当然,庶乎日有所讲明,不徒为会聚而已。于是乃以友而辅仁,过失赖其相规,德业赖其相劝,取彼之善,助我之善,务使吾德之修,因之而益进焉,庶乎相与以有成,不徒为虚文而已。”夫以士人之为学,尚必资于友如此,若夫人君资臣下以纳诲辅德,尤莫有要焉者。使能听之专而行之力,则其益当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