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人常连用文物二字。文指人文,物指物质,人生有种种物质条件,但其意义价值则低于人文。西方人重视物质,更在人文之上。

中国绵亘五千年,为一广土众民大一统之民族国家,此为中国人文最高意义价值所在,并世诸民族无堪相比。西方人马可·波罗初来中国,作为游记,所述即偏在物不在文。西方人读其书,疑其虚构不实,则对中国物质成就,尚知景慕可知。及晚明利玛窦来,于中国人文知所欣羡,乃一面传教,一面求学。但其所学亦未到深处。此后英法诸邦再通中国,则当已在清代乾隆盛世,乃曾无诧讶寻讨之心。经济通商,唯求获得财货利润而止。晚清鸦片战争起,英国人割据香港,又得五口通商。西方人往来中国,获游内地者日多。但经商传教,而于中国之风俗人情,则初无感动。其视中国人,亦不过为一未开化之低级民族而止。同时中国人则已知崇慕西化。严复留学英伦,乃归而遍译英法诸名著,全国传诵。林琴南未出国门一步,不识欧邦一字,乃传译西方文学名著多及百种,名震一时。然在西方,则殊无此等事。

余尝游英伦,一私家收藏中国历代名瓷,辟为一博物馆。登楼循览,亦甚美备。可知西方人之重视中国,乃在此等物质上,此即其一例。又如敦煌古籍,英、法两国学人运用不法手续偷运出口,分藏于伦敦、巴黎之博物院及图书馆中。依中国人观念言,偷窃他人存藏,乃至偷窃于国外,此当为英、法两国之奇耻大辱,而英、法人则视之为荣誉。英伦所藏,尚有印行本可购。巴黎所藏,则不加印行。求阅者必亲去其图书馆中借阅传钞,至不方便。在此两国,亦仅为一种物质搜罗,而其有关中国传统人文之意义所在,则甚少研寻。

八国联军,庚子赔款,美国率先退回,供中国派遣学人赴美留学之用。清华大学由此创立。此见美国人对中国情意深厚,但美国亦无同样派遣留学生来中国之意图。美国林肯总统南北战争时,北美一将领退居纽约,一山东华侨丁龙佣其家。此将领深慕丁龙之为人,特捐款哥伦比亚大学,设一讲座,专门研讨中国文化,但久历岁月,亦无成绩可言。又哈佛大学与燕京大学合作,创哈佛燕京社,在北平广购中国古籍。余曾亲往哈佛参观,网罗丰富。其他美国大学及博物馆,收藏中国书籍书画,规模可观者尚不少。然亦多作物质搜藏,深入作人文研究者,则寥寥可数。中西艺术,即专以绘画一事论,双方显有不同。然当前中国艺术家擅西画者风起云涌,造诣亦多可观。而欧美画家则极少学习中国画。近代国人每以闭门守旧,固步自封,固执不变,自谴自责。果试平心衡量,则西方人之守旧不变,固执自封,当更胜于中国。要言之,乃西方心理习惯之重物不重文,有以致此。

中国学术界又曾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敦聘美国杜威,英国罗素,先后来中国讲学。其他西方名学者,来访中国甚少见。即在西方本土,亦英自英,法自法,甚少往来共相研寻。如卢梭,如莎士比亚,岂不各自封闭于其一国之内。此见中西双方人文之大异。唯欧陆第一次大战,震天撼地,举世惶惑,此下人生何去何从。中国乃此世界中除欧陆外一文化绵亘四五千年之古老大国,其山川之壮丽,都邑之罗布,民物之繁盛,工艺之精绝,亦可谓独特少偶。杜威、罗素毕生瘁精,正为探求人生真理。尤其如杜威,中国有名留美学人多出其门。中国传统极重视教育,师生相聚如一家,而中国以往之事业与理想,乃丝毫未入杜威心中,有所询问,有所探究。及其亲来中国,亦不闻其有观摩切磋流连欣赏之心情。唯畅抒其一己之崇论宏议,几如耶稣之传教。彼似不知中国亦有宋明诸儒如程朱陆王,亦曾畅发教育理想,与彼宗旨大异。及其归,亦未闻其来中国具何感触,获何新知。此非又是一抱残守缺,专己自信而何?远不如罗素之来,尚提及中国老子书。及其归,又窥涉及孔子论语。又谓此下世界,大陆国家苏俄、中国、美国,有成为世界三强之希望。其持论较之杜威,尚见其胸怀之宽大,有变有新,如是而已。实亦未见其于中国人文演化,有更深入之研寻。关于中西文化交流,更非其意想所及。

并世有印度,亦为一文化古国。受英伦统治,亦已历有年代。泰山不让土壤,所以成其高。江河不废涓流,所以成其大。但未闻英国于印度学术文化上有吸纳,集思广益,以自充扩。西方人一求前进,其实乃各自限于其一己之小范围内。融会和通,似乎乃非其所愿。英国人之视印度,亦仅如其占有之一物。印度人之人文精神,则殊不足以动英国人参考观摩之心。及今英国已退出印度,则往日之雪泥鸿爪,亦多无足留恋。然有一事则常留在英国人心中,亦留在西欧人心中,曰攀登喜马拉雅山之最高峰。能一偿此壮志,一完此豪举,则傲视举世群伦而无愧矣。此亦西方人重物质生活,不重人文情趣,一心理明证。

中国唐三藏玄奘法师,亦曾横越喜马拉雅山,西游印度。然志在取经求法,不在跨越高峰。佛法之来中国已久,各宗派,各经典,中国均有传译,玄奘亦均有探究。独唯识宗特少经典传来,玄奘乃亲往取求。其在印度,亦多遇其他各宗派僧侣,有所讨论商榷。及其获取大量唯识宗经典归,广罗门人,瘁精翻译。玄奘亦非于佛法中专尊唯识一宗,乃以补中国传译之缺,以求佛法之全。又特赏窥基许其不出家为僧,助成译事。其意识之宏通广大又如此。此后印度佛法衰,中国则迄今佛法依然流行。

近代国人崇慕西化,一如往昔之信仰佛法。海外留学,并羁居不再返国者,亦几乎遍地有之。西化中各门类各行业,无不参加。亦可见吾国人之虚心好学求广求通一种精神之表现。而西方则似不免有己无人,有争不让。专于己,不求通于人。攘于外,亦不求通于己。中西双方人心之广狭通塞,亦诚可由此而见。倘吾国人一如已往,崇慕西化,而仍能保持旧传,则庶于国家民族前途大可增其福祉,亦于全世界人类能更有贡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亦中国人之传统心情,国人贤达,其慎保勿失之。

(二)

子贡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实则孔子亦未尝不言性与天道。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忠信即人性,亦即天道。不仅人类有忠信之性,凡有生之物,草木虫鱼鸟兽,亦莫不有之。如一草一蚁,各尽力于其生,此即其忠。今日如是,亘千万年亦复如是,此即其信。不仅有生物,即无生物亦然。水是水,石是石,是即其忠其信,即其性,亦即天道。

天道然,人道亦然。生而有男女之求,故夫妇和合。忠于己,即以忠于人。自父母而有子女,父慈子孝,忠于己即以忠于人,而人与己乃可互信。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笃者即笃于此忠信,敬者即敬于此忠信,而人道乃大行。中国人所谓通天人合内外,亦如是而已。唯人生复杂多变,故须学乃能尽人以尽天,成己以成人,而推之于成物。而主要契机则在己。故人类之忠信,乃与万物自然之忠信大不同。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若不为己而仅为人,则于己不忠,而亦难信于人矣。

孔子又言仁。仁亦人之性。唯忠信,十室之邑有之,仁则非学养之高不能至。忠信如人之在婴孩幼童期,仁则百年期颐,非尽人可达。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乃勉人之辞。曰“若圣与仁,则我岂敢”乃自谦之辞。孔子又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仁之达于人赖于艺。孔子当时有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则礼乐之本皆在人心之仁。周公修礼制乐,治平天下。顺一家之心斯家齐,顺一国之心斯国治,顺天下之人心斯天下平,其本亦在仁。故必依于仁而始游于艺。艺亦须学,孔子即以六艺教,其本则在仁,在人之心,在道义,而功利亦兼在其内。

孔子又曰:“君子不器。”器则仅供人用,宁有人生乃仅供人用者。凡艺则必赖器,礼乐射御书数皆有器。然器供人用,心则用此器者。人身亦如一器,心则用此身者。人生大道必养此身以供用,非即以养此身为人生之大道。误以养身即为人生大道,一切艺皆为养此身,流于不仁,而艺遂为杀人之利器。如今之资本主义工厂机器,以及帝国主义之核子武器皆是矣。

樊迟问为农为圃,孔子曰:“我不如老农老圃。”又曰:“小人哉,樊迟也。”农圃亦有艺,人生所不可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为农为圃,岂无忠信。然仅求供用,则为小人。子路长治军,冉有善理财,子贡能言语,擅任外交使节,但军事财务外交亦皆艺。专于一艺,仅供人用,故孔子亦以子贡为器。但为瑚琏,藏于宗庙,不易使用,乃器中之贵者。而其斥冉有则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君子不器之义斯可知。

颜渊曰:“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文亦皆艺。孔门六艺,即夫子之文章。唯能博,斯可游。但必约以礼,即内心之自忠信而达于仁。故孔子称之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不限一艺,则不为一器。非无用,乃可大用。藏而不用,即吾道不行。孔子之学,其要在此。或疑此与科学现代化太不合。然如前英国首相邱吉尔,亦曾任海军部长,但非学海军出身。其在第二次大战时,岂不对英国有大用。英国最先采用中国考试制度,然专治某业,仅能出任某一部之常务次长,而部长与政务次长则非专治此业者。又如美国今总统里根,曾为电影明星,然并不以电影演员之一艺而获选为总统。则今日西方政治上之用与不用,尚亦无逃于孔子当年之理想,但不能如孔子之明白提出以教人。

近代西方人所明白提出教人者,则以专习一艺为主。如专习广告,则专为商业骗人。专习核子武器,则专为杀人刽子手。而对于超乎群艺之上,以领导运用此群艺之一道,则转无此教,乃亦无此学,此则终成为西方文化一大病。或疑西方有哲学,不知西方哲学非如孔子之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之学。严格说来,西方哲学亦仅一艺,可列入孔门文章之内。而夫子之文章,则非西方哲学所能尽。近人或以孔子为一哲学家,则远失之。

中国人之学都不限于一艺。即如文学,古代如屈原作离骚,岂得谓其乃有志专为一文学家,专限于一艺。后世如陶潜杜甫韩愈欧阳修,亦岂得谓其专求为一文学家,专限于一艺。诸人实皆志道据德依仁而游于艺,乃发为诗文。则亦其游于艺之表现成就有如此。西方文学如小说如剧本,则专为供人闲暇之娱乐。其故事不外恋爱、战斗、神怪、冒险、侦探等,紧张刺激,曲折离奇,出人意外,入人心中,如此而止。岂得与中国文学,上自诗骚下变为陶杜韩欧者相比。然中国亦有流传在社会下层之小说剧本,亦以虚造故事供人娱乐为宗旨,其内容,其题材,亦大体若与西方相似。然终不脱中国传统,仍存有其志道据德依仁之意味,与诗骚陶杜韩欧一脉之上层文学相仿佛。

即如水浒传,叙述鲁智深、林冲、武松、李逵诸人,岂不一一具有孝弟忠信仁义武侠之纯真天性之流露,岂不与中国人相传人伦大道有其内在精神之相关。尤其如忠义堂一百零八位好汉中,为之魁者,独为一无才无能之宋江。此亦中国传统政治理想之一端,岂西方小说剧本中所能有。西游记中之唐僧亦然。据此一例,其余可推。又如在晚清流传之平剧,如过五关斩六将,如四郎探母,如三娘教子,如二进宫,故事各异,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大道,亦已散见杂出。如恋爱,如战斗,如神怪,如冒险、侦探等,平剧中亦色色俱备,然孝弟忠信仁义诸德,则为中国平剧中共同所有。此则西方小说剧本中独付缺如。即偶然触及,亦不加重视。此诚中西文学一大相歧异处。

在中国,亦非无专擅一艺者。如在战国,扁鹊之于医,伯牙之于琴,陶朱公之于商,李冰父子之于水利工程,亦皆名传一世,迄今未息。然试检之班固汉书古今人表,此诸人亦备列,乃绝不登入上三等。中国人于人品高下自有衡量,尤其如名医,岂不为历代所重。如治水专家,更属难能可贵。音乐占六艺中之第二,岂不为人人所同好。商人之见于史籍者,自春秋郑国弦高以来,亦历代有之。唯能游于此,斯为上乘。专于此,则终有不足。又如诸葛亮创为木牛流马,近人称之,谓其即如近代之机器人。然诸葛亮之为诸葛亮,岂即在此。

今日之世界,艺之进步则已前无古人,而又一日千里,无可计量。但有艺而无道,人专一艺,则人尽为器,但供使用。今日之世界,可谓乃一器世界,而不见为人世界。重其器,轻其人,谁用其器,妄自求用,世界之乱,其端在此。诚不知何以为救矣。今当易孔子之四语曰:“志于利,据于物,依于器,专于艺。”其庶有当于今日之世。而无奈其无当于性与天道,其奈之何。

今再退一步言之,亦可谓西方宗教亦即志于道。然其道乃为灵魂上天堂,非为肉身处人世。宗教信徒为医师为律师,亦以救人,则亦依于仁而游于艺。然凯撒事归凯撒管,则其道有限。果使主政者,从军者,治学者,经商者,亦一切以宗教信仰为主,亦一切如在教堂中作礼拜,一切以十字架为精神,则西方世界亦当早已改观。而无奈西方教徒之礼拜,之祷告,之歌颂,亦一切如一艺。其最高目的,亦仅止为一己之灵魂上天堂。而其视上帝,视耶稣,乃亦如一器一物,可以唯我之求,供我利用,则诚无奈之何矣。今再深切言之,不知有己,何从知有上帝。己如一物,上帝亦仅如一物。此真无法相喻矣。中国人所谓一天人,合内外,乃由己之心合之一之。己不立,则何天人内外之有。故孔子之言志道据德依仁游艺,非善通于中国学术,中国之文化者,亦诚无足以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