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首要在安定,但亦不能无刺激。安定中不断有刺激,乃能不断有进步。然若刺激过大,逾其限度,妨害了安定,则只可有变,不能有进步。失却安定后,再来刺激,亦只有变,难有进步可期。故人生必以安定为首要。

证之历史。中国地广民众,安定力强。犬戎灭西周,但崤函以东,齐、鲁、晋、郑尚皆安定,此下五霸七雄,递有变,亦尚递有进步。秦汉一统,下至魏晋,五胡乱华,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刺激,但江南尚安定。中原故家大族相率南渡,文化传统犹获保存。故家大族留存北方者,胡汉合作,亦尚苟获安定,故北方亦犹传统不绝,以下开隋唐之盛运。

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唐祚以绝。然五代时南方各国亦尚安定,遂下启宋代之复兴。辽、金、夏侵扰北方,而南宋仍得安定。蒙古入主,全国陷于异族政权之统治,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二次大刺激,但社会尚安定,文化学术大传统未断,以下启明代之光复。

满清入主,为中国史上第三次大刺激。但政权虽转移于上,社会仍安定于下。虽经扬州十日,嘉定江阴屠城,大局未遭糜烂,文化传统,幸犹存在。中国全部失其安定,此乃近百年来之事,是为中国史上第四次大刺激。

试读西洋史,疆域狭小,其安定力实大不如中国。马其顿崛起,希腊诸城邦即告覆灭。罗马帝国疆境恢宏,跨越欧、亚、非三洲。然其安定力量,则仅在意大利半岛,乃至仅限于罗马一区域。蛮族入侵,帝国解体,遂下启中古时期之黑暗。欧洲之安定力,乃仅分散在贵族堡垒及教会教堂之各别小区域中,其力量至为薄弱。及意大利半岛沿地中海及北欧沿波罗的海一带城市兴起,乃至现代国家之成立,其安定力量始逐渐扩大,以上追希腊罗马时期,而尤超过之。然自两次世界大战以来,欧西之安定力量又待考验。目前德国已分东西两邦,法意内部共产势力大兴。英伦三岛之联邦组织,日形松散。而内部经济,一蹶难振。此下各邦之演变,要难逆睹。故专就安定论,时间久,地域大,西方实远不如中国。

而近百年来之中国,上下均失其安定。上层政府,辛亥革命,洪宪称帝,宣统复辟,国民革命军北伐,以至对日抗战,下及“国民政府”迁来台湾,种种事变接踵迭起。而社会情况,更可谓其变动不安定之程度,已达中国有史以来所未有。所谓变动不安定,不只外在之物质生活,更要在其内心。外在生活之安定,必建基于其内心。果使内心不安定,则一切外在生活,终无安定可言。无安定,又何得有进步。百年来之中国,只可说在一多变急变的时代中,却断不得称为一进步的时代。

中国社会主要在农业,农业人生比较安定。而中国社会组织,尤以家庭为基层,家庭尤为人生安定之温床。希腊家庭,即远不能与古代中国家庭相比。婴孩初生,乃至最先三数年之幼稚时期,其父母即当抉择或弃或养。此在小市邦少数公民权之授予,亦可谓有其打算。不仅斯巴达如此,雅典亦然。柏拉图理想国,儿童公育之构想,亦承其社会传统来。斯巴达雅典之儿童教育,都使儿童很早即离开家庭,此与中国古代家庭大不同。果自中国人传统观念看,希腊家庭,可谓有名无实。在中国,如周先祖后稷之诞生见弃,又如夏禹之三过家门而不入,曾不一视其呱呱之初生儿,此皆成为中国古代莫大之传说与嘉话。故在中国,父母之慈,子女之孝,视为当然。中国家庭制度,自始即与其他民族有不同。而中国之人生安定,则实自其家庭培养而来。

中国有冠笄之礼,起源亦甚古。自此始谓之成人。在此以前,皆属儿童期,仅为家庭一附属。至其离家远游,宦学事师,则为成年以后事。然犹曰“父母在,不远游”,则成年而离家出游,仍为稀有非常之事。至其幼童生活,则全属家庭生活。成年后始称丁。东晋时以十六为全丁,备成人之役。以十三为半丁,所任亦非童幼之事。而范宁疏谓其“伤天理,违经典。宜修礼文,以二十为全丁,十六至十九为半丁。则人无夭折,生长滋蕃”。可见中国自古传统,即极重视此婴孩以迄成年之一段。此一段,即不得目之为成人,因亦不属于国家社会,全以归付之于家庭,尽其培育之责。故在中国社会之每一人,乃能各自获得其人生中一段较长期的安定基础,可使其成年后出为国家社会服务,接受刺激,有一准备。

隋书食货志,男女三岁以下为黄,十岁以下为小,十七以上为中,十八以上为丁,从课役。六十为老,乃免。可见中国人自成丁到老,有四十年之长时期,当出身担当国家社会之任务。然六十后,又可退出社会,避免外面种种刺激,而回归家庭,以重度其安定的晚年生活。小戴礼“七十曰老而传”。则人生到七十,即家事亦当传付子孙,可不再管。中国人对老年生活,又有一番极周详的安排。曰养老,曰贵老,曰佚老,曰尊老,国家社会,定有许多礼制。家有高年,更可蠲免其子孙之赋役,称老复丁。此慈幼敬老之任务,则全归之家庭。故礼记礼运篇有曰:“大道之行,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皆由政府社会同尽其力,而使每一家庭,皆得以善尽其长幼终老养孤独废疾之责任。

中国家庭所以得成其为一种集体安定生活之结合者,主要正在其家庭中有老有小。含饴弄孙,乃人生一大乐事。老人有小孩为伴,在其心理上,得更获安定。小孩亦须有老人为伴,乃亦更易获得其安定之心情。若老年在家,仅有子媳,各当忙于内外事务,老人虽得养,其心不安定。若幼年仅有父母,亦各忙于内外,幼年虽得养,其心终亦不甚得安定。故中国家庭之主要理想,尤在其能有老有小。能祖孙三代同居,乃更合理想。老与小在家庭,乃成为无用中之大用。壮年人仰事俯育,固是人生一重担,但人生之主要乐趣亦在此。上不事老,下不育小,心中转若有歉,所乐反减。在家不得生活安定,于是更向外面找刺激,而社会亦增其不安。

就上所述,因有一生活安定的家庭,始可有生活安定之社会与国家,乃可有生活安定之大群与文化,乃可凭以应付外来种种的刺激,而仍不失其内在之安定。但不幸而当前的中国家庭,则正走上一条逐渐破坏的道路。首先是家庭中没有了老人。战国时商鞅为秦立法,民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当时极滋非议。今则不论贫富,子女成婚,即独立为家。家庭中只许有一代夫妇,此之谓小家庭。兄弟固必分财别居,公婆子媳亦当分财别居。老年夫妇固已寂寞,而鳏寡更甚。鳏者如鱼目之永不闭,老人在床,终夜不寐,其内心之不安定可知。

当前不仅老人多已退出了传统的家庭,即幼童亦然。且不说托儿所,四岁以上,即可进幼稚园。日入而息,勉可还家。日出而作,则已离家而去。其进入小学中学则更然。近代学校,与以前私塾亦大异。中小学前后十二年,所遇教师不下百人,同学不下千人。课堂学业外,尚有种种游戏活动,集会郊游。生活复杂紧张,多刺激。回家反感生活骤简,刺激少,无兴趣。乃仍求穿街越巷,呼朋邀友,另寻刺激。父母已非其生活中之重要对象,其在幼年,多半已过社会刺激生活。十八岁以后,少数进大学,多数入社会,早不知生活安定为何事。男女恋爱,尤为人生莫大刺激,由此成家庭。以前是男主外,女主内,门内安定,至少有女的守着。现在则男女各要独立自由,各在外营谋打干。纵使赋闲在家,不耐寂寞,同样有不耐寂寞人同寻刺激。如打麻雀,在刺激中求安定,又那里是真安定。

除却家庭,社会也另该有领导群众走向安定的一项力量。在中国,则在四民之首的士阶层。进则从事政治,退则从事教育。国家有特定的考试制度,为士阶层安排出路。考试不得意,处馆游幕,仍有出路。政府重视于上,社会敬礼于下,于物质生活外,其精神生活仍得有安定。俗话说:“十只黄猫九只雄,十个教师九个穷。”但社会尊师重道,仍有安排。今日又不然。旧的考试制度已废弃。进大学,出国留学,获得国外最高学位,回国后仍得谋职业。一切职业,则胥以俸给衡量高下。沈沦为小学老师,则仅是一只黄猫,各求为一雌猫,事何容易,斯其内心之不安定可知。旧日领导社会的士阶层,又已没落了。但国人则认为由农业社会转进到工商社会,乃一大进步。人生仅限制在职业上,不著眼在心情上。求刺激,成为人生当然主要一大前提。人生安定了,又那会有进步。

但今日人人竞求刺激,论其动机,实为求安定。有刺激,无安定,将使人生今日不知明日,连今日也将惶惶不可终。当今举世在刺激中,但莫谓刺激人生是现代化,这是一种要不得的现代化。而且中国人,享受传统安定人生已久,积习已深。一旦转向,内心刺激当更大。现代中国,如坠深坑,如溺深渊,拯拔无从。当前中国人之莫大苦痛与迷惑正在此。

因此当前的中国人,尽求国外定居,在刺激的社会中,内心转觉稍为安定。其留在国内,果能为一活动人物,群生羡慕。然试问整个社会,何以自安,其前途又安在?今日国人,则又认社会安定为落后。尽量追随于外来之刺激。其实刺激不求而自来,自身安定,乃能应付。自身不安定,刺激无法应付,乃又自诋为落后民族。自己文化乃一落后文化,如此则刺激来自内部。非内部彻底变动,生命彻底改造,将无安定可言。于是而求彻底改造士阶层,彻底改造旧家庭,彻底改造旧文化。刺激人生始是新人生,安定人生则是旧人生。“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自谋”,窃愿为我今日国人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