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重守旧,西方重开新,此亦中西双方文化一相歧点。所谓新旧,对象不同。一对器物,一对生命。器物旧则变新,如衣如屋,新以替旧,此之谓变。但属非生命。人身乃生命所寄,但亦同是器物,全身细胞不断在变,新陈代谢,全非故物。但其生命则一线相承,我仍是我。自婴孩至成年中年老年,有成长,有变换。一衣一屋,七十年均嫌老旧。生命得七十年,岂非人所想望。

抑且不止此。世代绵延,生命相传,此则为大生命,中国人称此谓化。中国人言,天不变,地不变,道亦不变。又曰“赞天地之化育”,天地言化不言变。中国人观念,天地即一大生命,化育皆生命所有事。变则不同,器物可变,而生命则不可变。

中国人又言“通天人,一内外”。孤男孤女不生,必男女和合通为一体乃有生。故生不由变,乃由化。夫妇为人伦之始,夫为妇外,妇为夫外,夫妇和合即是一内外。人必分男女则属天,故夫妇和合,亦即通天人。父母生育子女,乃有老少之别,老属旧,少属新,非有旧,何来有新。旧亦仍在新中,此之谓化育。故人生必在通与一之中。

人有男女,禽兽有牝牡雌雄。人由猿猴化来,生有人,仍有猿猴,此亦一线相承。非可谓由猿猴变为人,故有开新,仍有守旧,而守旧中亦自得开新。

植物草木不显有牝牡雌雄之别。微生物更显是浑然一体。两性分别从一体来。同一生命,一线相承,故曰化育。而天地则为化育之本,苟无天地,何来此生命。生命从天地化育来,有生无生,亦浑然一体,乃谓之大自然。

中国阴阳家,分阴分阳,谓阴阳和合乃生天地万物。又分五行,火木属阳,金水属阴,土则得其中性。如此则一切无生有生皆浑然成其为一体。人生亦在此一体中,故必通天人一内外,而始全其生之真。

中国为一大陆农国,人民日与大自然生命相亲,故其五千年来历史,亦唯见其生命之悠久而扩大。西方希腊乃一半岛,离乡越海,以商为生。以货品贸易赢利,故其视器物较生命益相亲,生活乃若仅为娱乐享受。后起诸国亦尽承希腊传统,科学发展,四海如一家,而诸国间仍各分立,实则有国一如无国,与希腊之城邦亦无大差异,故个人主义与唯物史观,成为西方人生之骨干,亦即西方人生之中心。于是贫富强弱贵贱,乃成为西方人生中一大分别。此亦与中国文化传统不同一要端。

人之生命,千古如一,故后人必当奉前人为榜样,唯日新其德,以趋赴其所理想。孔子生周代,其时最高榜样为周文王与周公,但文王为开国之君,不可学。故孔子之志,唯在学周公,所谓乐天知命。但到后,乃知周公也学不得。其为鲁司寇,不得行其道而去,周游列国,归老于鲁。后代国人遂不学周文王周公,而群学孔子。孔子遂为中国此下两千五百年来之至圣先师,永为后人作最高之榜样。孟子所愿则学孔子。若谓孔子为旧人,孟子为新人,则人类之学,乃为以新学旧。前起之旧,又何得学后来之新。是则守旧即是开新,开新亦即以守旧。二者间,实无甚大之区别,而能融为一体,新人生中存在有旧人生,而日进无疆,以日新而又新,此始谓之真人生。

孟子曰:“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讲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是人之日新其德,可以上跻于天,而使人同与神。其上跻天而为神者,则为人之德。德则赋于天存诸己,中国人之所谓乐天知命即在此。

生命至广大,至悠久,又无疆。其所表现于动植物者至有限,即人类亦然。孔子孟子所表现,亦限于其时其地,不啻如一鳞一爪。中国人对生命之最高理想,则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至赞天地之化育,以一己之小生命,融入自然大生命中,而成其为无限。在此必有一榜样。孟子言友一乡之士,友一国之士,友天下之士,更进而上友古人,其榜样亦益高益远,而吾之生命乃始得以日新。若限于其躯体,则亦一器物,而生命乃日以狭小短促,无以达其意义与价值之所在,西方个人主义与唯物史观近之。

人类生命有其悠久之绵延,亦有其宽广之展扩,断不当拘于一己之躯体以为限。农人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毕生以之。百亩之田,亦即其生命之所寄。夫耕妇馌,幼童放牧牛羊,耆老看守门户,一家五口生命融成一体。祠堂坟墓,邻里乡党,死生相承,戚族相依,生命扩展,乃成姓氏。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世代如是。天地大自然,亦融成一己之生命中。故农人之安土重迁,自有其内在深藏之生命意识,为之作主张。由是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顶天立地,皆归并入其生命之范围。同此天地即同此生命,乃始有一乡之士,一国之士,天下之士,千古之士之分别。皆由其生命之悠久宽广而有异。

生命有大小,而必有一中心。庄周言“超乎象外,得其环中”。生命乃超乎躯体形象之外,非器物之所能限。然每一生命自成一环,而有其一中心。有此中心,乃得成环。人生中心乃其己。故中国儒家主为己之学。群体生命必以各自之一己为中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立即立于其群,达亦达于其群。必立之己而达之人,一己之生命始为群体大生命之中心。群体生命绵延展扩,无疆无极,而一己之小生命乃亦由此而不朽。

董仲舒言:“求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中国文化重道义,西方文化重功利。唯其重道义,故能融器物于生命中,而成为中国之艺术。唯其重功利,生命乃泯没于器物中,而起有西方之科学。中国于群体言风气,西方于社会言经济。风气本源人心,乃生命之表现。曾国藩原才言,“风俗之厚薄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人心所向成风成俗,一二人之心可以感召千万人之心,而成其共同之趋向。人才起于风俗,风俗厚,斯人才足以淑世济人,而举世大同,大道为公矣。风俗薄,则人务财利,道出于私,人各相竞,而公道沦裂矣。故中国以大同为理想,而西方则以食衣住行之种种个体享受为理想。

中国人日进其德,而圣而神,此乃人生之最高艺术。正德利用厚生,亦皆寓艺术作用。烹调纺织,建筑陶瓷,舟车运行,莫不有甚深之艺术性,即生命性之贯彻。世运衰,而器物制造或仍遵旧规矩,尚有日新之机。礼失则求之野,器物较礼乐尤易留存。小之如鼻烟壶,无关一世之盛衰治乱,而终为中国人生日用中一最佳艺术品。更高艺术如书法,作者有盛衰,而笔墨纸砚之制造亦以器物而益精益美,转不如人文之有衰落。可谓中国人之生命,其人文精神,固多寄存于书法中,而亦同样寄存于笔墨纸砚中。文房四宝,乃人文精华之所聚,为此文房之主人,生活在人生艺术中,虽不成一书法家,而亦甚裨于其德性之修养。即如山水名胜,如泰山华岳洞庭湖太湖西湖大明湖等,亦皆宇宙之精妙,艺术之结晶,为人生向往之高境界,使人心内德与之俱化。故中西方器物亦有大相异,西方器物多可入科学馆,中国器物则当入艺术馆。科学唯求其新,艺术则唯求其旧,愈古愈旧则愈贵。此又中西守旧维新一大不同所在。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诗曰:“其命维新。”易传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宋儒张横渠言:“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中国人之精进有为日新其德,乃可返于天命之旧。此非天之日新其命。天则旧,而人日新。人则旧,而物日新。唯旧乃时间之悠久,唯久乃有意义价值可言。亦可谓新只是一功夫,而旧乃是其本体。晚清儒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实则西学仅求用,果欲求其体,则非中学莫属。依西方历史言,迄今而其用日新。依中国历史言,五千年来其体仍旧。斯亦其证矣。今日国人之求新,亦主在器物利用上。果使本体已失,又谁用此器物?

西方生理学以人之一切情感智慧意识胥本诸脑。脑乃人身头部一器官,此证生命限于器物乃一科学真理。中国人不言脑而言心,但心不在脑部,亦不在胸部。心乃超乎象外之生命之一环中。生命主于心。人心相同,故各自之小生命乃可融成一群体之大生命,而在群体大生命中亦可建立起各自之小生命。故人生大道即在心,贵能大其心,以进入于人心之大同处,而斯则为大人。小其心,则为小人。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学当本其自心之忠信以为学,亦即学其自心之忠信。以心学心,不限于器物,如此则谓之灵。又得通于天,通于地,通于大自然,而谓之神。故曰神通广大,出神入化。乃中国人生理想之终极所归。以今日语说之,当谓此乃一种人文科学,以异于西方人之所谓自然科学。若其心不能化又多变,中国人则称之曰变心,绝不当于人道,乃大要不得事。

西方人之唯物史观,实亦不自马克思始。在先已有石器时代,铁器时代,铜器时代,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之说法。迄今则已达核子时代。此谓人类生命受器物限制,随器物而进退。今已世界大同,然交通器材仍有限制,田野小道,唯可赖脚踏车。都市大道,乃可行汽车。重洋大海,则赖海轮。高空往来,则赖飞机。而进入外太空,则又另有太空船。岂非仍各有限,难可突破。语言文字亦如一种器物,凡属人生情感智慧意识之相通,亦各有限制。故上帝意旨,耶稣圣训,必赖教廷教宗神父牧师为之传递,乃成西方之宗教。西方各种学术思想,亦赖各种专门语言为之表达,此则西方人生当以唯物史观为准绳,绝非马克思一人所独创,岂不明证显然。故西方人如倡平等自由独立三口号,正为在唯物中,深感人生之不平等不自由不独立而来。中国则心心相通,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生命绝非器物,故于平等中求加品第,自由中求加规矩,独立中求加会通。此又为中西文化大不同之要点。

今日国人又好言表现,此亦向外一功利观,以今日之人生来换取明日之人生。中国人则言,“君子暗然而日彰”。根深而枝亦茂。其根表现在外,则此树生命即不保。枝叶日茂乃其新,深根埋藏则其旧。实则器物亦生命之枝叶,而生命则器物之根柢。一切学术思想,亦皆枝叶,亦皆器物。今人唯此之求,而漫不知生命之真义,则又何新旧之足辨。

庄周言:“薪尽于为火,火传也,不知其尽也。”西方文化如积薪,后薪继前薪,故言变。中国文化如火传,薪尽于为火,故言化。个体为薪,大群则火。前薪后薪有变,而火则传。篇名养生主,生之主即火,而非薪。今人求变求新,乃唯薪之贵。贵其薪,又何来有火。庖丁解牛,善刀而藏,斯谓技而进乎道。今人则唯技是尚,鄙道不言。言及电脑机器人,莫不惊讶。言及孔孟庄老,置若罔闻。此诚今日国人生活一写照。

今再言社会,西方尚分裂,重个人主义,但犹有神父传道,教授治学,不专在电脑机器人科技方面用心。民主自由,则尚多数。中国主道一风同,乃为四民社会。士尚道,农工商皆尚技,但亦同崇道,故曰“技而进于道”。士则为四民之首。今则士阶层已不再存在,农工业亦将一隶于商,此即近代中国社会尚技不尚道一最显著之大变。

道有是非。果以西方社会为一新,中国社会为一旧,厌旧喜新,则中国可厌,西方可喜。但中国较西方尚属多数。必居少数于多数之上,岂不转成为反西化。但国人一唯科技是重,若对电脑机器人不加提倡,而别有用心,则顽固守旧,若将不得同侪于人类。此其重视道一风同,则有若转更甚于中国之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