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生产赖人力,当属私行为。近代资本主义工业生产赖机器,应属公行为。公私轻重,亦中西文化相歧一要点。

古希腊以商业立国,不尽赖个人劳力。海上航行,集团出国,皆非私人行为。业农则可私人各别为之,被视为农奴,其受轻视可知。罗马帝国兴建,赖军队武力,亦属集体,私人力量不受重视。现代国家自航海发展,继以工厂兴起,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兼营并进,实汇通古希腊罗马而一之。故西方社会虽重个人主义,而实际则其内心乃轻视个人。个人无可作为,乃以种种方法种种行为以加强其个人。故个人主义虽借公营私,实则重公贱私。

马克思侨居伦敦,成其共产思想,首唱剩余价值论。认为工厂工人赖机器牟利,厂主擅有机器,而劳工则为机器之附属品。但机器生产利润当由厂主与劳工平均分享。当时如英法诸国,皆已自农业社会转进为工商社会,农产品则赖殖民地供给。故马克思共产思想并未讨论及农业。唯应推行于资本社会帝国社会中,而不意列宁乃在苏维埃首先推行。

当时农业生产,机器并不重要。倘亦推行机器,人力将感过剩。如当前美国,农村占地虽广,而人口则稀,其农村亦俨如一工厂。苏维埃则农业落后,其工商业亦终不能与西欧北美相抗衡,其机器使用主要乃集中在武装设备上。今日苏维埃核武器演进,至少堪与美国相竞。而世界第三次大战,乃若迫在目前,此为当前人类最为警惕,而又无可挽救一大难题。

然则马克思之共产主义,乃求劳工私人力量与机器力量之稍加平衡。而苏维埃之共产政策,则并厂家资本而尽加深斥,乃使机器力量远驾于私人劳力之上,而尽供政府之用。一思想之推行,其结果乃可因环境有别而得如此之相异,而有如此之不同,此亦大可惊奇矣。

继苏维埃之后,中国亦推行共产思想。中国自古以农立国,其农业成绩远超西方之上。近代机器之使用,中国则尚无基础。马克思共产思想本为机器与劳工打算,中国农业则不用机器,亦非劳工,于是共产思想推行到中国主要乃成为分农产,遂创为人民公社。

今日大陆已有废弃人民公社,重归旧日农村之意想。然重返旧日农村,则须赖私人劳力,又必让私人自享所得。此其间有种种问题,须待思考,须待解决。而此种问题之提出与思考与解决,则必有待于史学与文化之通识,而非今日所谓之专家所能胜其任。

今日国人已在知识上仅尚专门,不知有通才,其他种种病害乃连带发生。中国古人则必尚通,不求专,身、家、国、天下,一贯相通,其间皆有道。以专门知识论,则无可相通。

此因中国重师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以至孔子,皆以一师承来领导群伦,故一人之修身可以达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西方人轻视师承,故只许在大群中分门别类作专家,不许驾大群而作为一领导人,此乃中西文化一大相异。

故中国历史上一切人才皆尚通识,而专门知识则居其次。农田水利,岂不有赖于专门知识。而授田制度租税制度等,则皆须有通人为之规定。此须善治中国政治制度史、社会经济史者为之阐述,而岂徒拾西方人牙慧,谓其乃农奴社会封建社会帝王专制者,所能有当于万一。舍此不论,专论当前,中国传统观念,身家国皆属私,天下乃一公。而一身之私,则可直达于天下之大公。西方人则仅知有国,不知有天下,可谓其心乃有私而无公。明末遗民顾亭林言:“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亭林自为一亡国遗民,而其心犹能不忘兴天下。故中国平民,必顾全其自身之私生活。而高级知识分子,则必鼓励其有志于天下之大公。今则一趋西化,仅尚专门知识。而通才达识,以前中国人之所谓士,则已失其存在。

如何维持四五千年来吾民族自己之传统文化于不坠不失,而又能对近代世界之经济侵略武力侵略善为维护,此须具最高通识之大圣大贤为之计划,为之领导。而近世通行分门别类之各项专家知识,皆不足以胜任因应,而亦非结党结派多数会议之所能制定其策略。此两项乃不幸不为近代国人所认知,于是国事蜩螗,历百年之久,而益趋于纷乱。亦岂民主自由之所能解决,又岂传习西方农业水利之专门知识所能克治。此须熟识中国人文地理之历史演变,乃及历代相传之水利水害之具体事状有所通晓,否则不足以谋对策。而又岂今日国人用心之所在。专作无知识之应付,其后果又何可设想。不读胡渭禹贡锥指一书,何得轻言黄河之水害。不读顾亭林之天下郡国利病书,有关三吴之一部分,又何得轻言太湖之水利。岂当前现代知识尽在西方,而中国旧传统乃更无一顾之价值乎?

又如当前英国与阿根廷有关福克兰群岛之争议,此乃举世一注目之问题,而爱尔兰之于英国国策,可以公开反对。又爱尔兰亦可公开加入西欧之列国会议,而英伦三岛之共为一国,岂不人人尽知。此乃当前最近世界最大一帝国。试问不通晓英国民族心理,乃及英国历史演变,何以解答此问题。推而言之,不通晓西方人心理及其文化精神,此问题亦无可解答。

今日国人一唯西化是尚,则试问中国自今以往,又何得常为一拥有广土众民之大国。苟非亦如欧洲分成二三十国,又何得谓西化之有成。而如中国四五千年来之统一大国,则绝非西化所能有。即如美国,此亦广土众民,然有黑人有犹太人诸民族,乃一移民国家,与中国之形成为一民族国家者又不同。而今日国人又盛唱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则不知当为文化旧传统之共和?抑为现代化美国式之共和?其间宜亦有一大分别。此须中国人自以中国民族心理,中国历史演进,中国文化传统解决之。而岂仅仗师法于美国,或师法苏维埃,所能解决其问题。即如中国西南诸省,如云南、贵州、广西、四川皆有土司制度,以容回民之自治。此一制度,岂西方诸帝国所能知,所能有。

今试问,不远以前,吾国人能具吾国家民族自己相传之一套历史知识,即修齐治平一贯相承之一套大道理者,能有几人?苟有其人,能出而为中国全民族作领导,则中国而民主,必为一套中国式之民主,即中国传统文化下之民主。虽亦西化,终当具中国固有之特性,成为中国之西化。岂如今日言民主共和则必旁通之于美国林肯之民有、民治、民享,而即以解释三民主义之内容。此则以西化化中国,中国又将成何模样?此皆无可说明。而今日国人渺不知明日之前途,而不举以为怪,斯诚可怪之尤矣。

然则继今以往,窃以为国人宜有两大任务当先明知。一则当知须先顾及吾国家吾民族自己之私,即所谓传统文化,亦即我之私而非公。次则当知现代化,当具世界知识,当知全世界各民族各国家亦各有其私。故虽现代化,亦仍当容有吾一国之私。不得为现代化世界化而把自己私有之传统文化尽加蔑弃,一扫而空。而其事实亦有所不能。能胜任此两大任务者,则须一番通识,此由自己民族一番私有之学术传统来。专尚西化以求通,欲并揽西方之各项专门知识,则更为难通。知识不通,则事业亦无可通,可不待论。

然则西方知识何以尚专不尚通,则因其文化传统与我有别。其先乃为一商业社会,重公不重私,故其知识乃尚专不尚通。唯此当分篇另论,兹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