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必有死,乃人生共同一大问题。世界各地人类对此问题具有甚深异见,姑扼要言之。埃及人认人死可复活,遂发明了木乃伊及金字塔。今日犹称其为古代之杰作,群相瞻仰,无可模仿。实则木乃伊终未复活。此则当时聪明绝顶之发明,乃从至愚极蠢之想法来,此亦人类一莫大讽刺。至今人类已不建金字塔,不造木乃伊,然从至愚极蠢之想法中,产出聪明绝顶之发明,其例尚多,则诚大堪警惕。

耶稣上十字架,自言将复活。至今耶教中复活节仍为一大典礼。试问果谁见耶稣之复活?纵使耶稣复活,亦非尽人之死皆得复活。然则此一举世风行之绝大典礼,亦从一至愚极蠢之想法来。人生同有此希望,虽至愚极蠢,仍得流传。可知凡属流传,非尽可信。

至耶教之一般信仰,分人生为两截。一为生前尘世,则属凯撒世界。一为死后天堂,则为上帝与耶稣之世界。故生前则争财争权,求富求贵,唯凯撒之是瞻。死后则求恕求赎,悔罪悔恶,唯耶稣之是依。兼顾并及,斯为耶教民族共由之大道。但耶稣所管与凯撒所管,又何得会通而合一,此诚人类莫大一问题。

释迦既怕死亦畏生,求得不死,莫如无生。于是生老病死遂视为人类四大痛苦。佛教不信灵魂,却认有前世之业,六道轮回,投胎转世,痛苦无竭。唯信佛法,消除业障,成大涅槃,得大解脱,到时则无人类生存。此与耶教之有世界末日大意略同。唯世界末日乃上帝之惩恶,而涅槃境界则人类之自觉醒自修为所致。故其他宗教多尚神,而佛法则尚法尚己,最后则期求其己之绝灭,归于大空,此为佛法在各宗教中一大异之所在。

以上举其大者,其小者不详言。唯中国人对人类死生之想法则与各民族皆不同。中国人先分人生为两方面,一曰身生活,又一曰心生活。身生活属于气质,今称物质生活。心生活谓之德性,今称精神生活。中国人之灵魂观亦与其他各民族异。中国人分魂魄为二。魄属体,故曰体魄。人死骨肉埋于地下,魄亦随之。骨肉腐朽,魄亦随失。魂则不附体而游散,故曰魂气,亦曰神魂。后死者制为木主神位,使死者之魂有所依主,而藏之宗庙,岁时节今,以祭以拜。故古人祭在庙,不在墓。死者之魂,亦与生者之心相通,乃得显其存在。逮及三世五世,死者之魂与生者之心已渐疏远隔绝,则宗庙中之神位亦移去。年代既久,斯神魂亦失其存在。

故中国人所重在生,不在死。孔子曰:“祭神如神在。我不与祭,如不祭。”神在祭者之心中,祭乃祭者自尽其心。至于心外是否真有神,是否真能来受享,孔子似所不问。故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葬祭其死,可使生者德性归厚,厚死即所以厚生。不仅死者可以长留生者之心中,抑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者之体即从死者来,是死生身心实相通。即从物质躯体言,六尺之躯,百年之寿,此乃个人之小生命。上自父母,下及子孙,一线相承,大生命犹尚超其躯体小生命而存在。故中国人特重血统家族观念。一阴一阳,一昼一夜,同是一天。一死一生,一存一亡,同是一生命,即同是一人。故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后则我此小生命中断,父母祖宗之生命传统由我而中止,此为不孝之大。

身生活如此,心生活则犹有大于此者。人群之生,其心相通,不限于家族血统之一线。身之外有家,家之外有邻里乡党,以至于有国有天下。同此人生,心生活皆相通,成一大生命。此一生命则超血统,而成道统。身家国天下皆一统于道,一切有血统之小生命,皆在此道统之大生命中,此道上通于天。天之大德曰生,生从天来,能上通天德,则此生命可以旷天地亘古今而不绝。中庸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小德乃个人之小生命。父传子,子传孙,一如川流。圣人具大德,则如天之敦化,亦大生命之所赖以永存,其他各民族仅见川流之变动,不觉敦化之常存。或又必分川流与敦化以为二,不知其融合而为一,乃与中国人生观多别。

春秋时代,鲁国叔孙豹先于孔子,而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此为中国人对死生问题千古永传之名言。何以谓立德不朽,如舜之孝,至于周公,即不啻舜之复活。迄于后世,孝子辈出,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果使中国民族长在,中国文化不灭,则在中国社会上将永远有孝子出现。就孝子之肉体生命言,固各已消失。但就孝德及孝子之心言,则长留后代生命中不匮不朽,斯舜与周公乃及一切孝子之生命皆不朽。此乃小生命在大生命中之不朽。苟无大生命,则何来有小生命。就个人之小生命言,则皮肤骨肉之身生命必有死,而心情德性之心生命,则可永传无死。此乃中国人观念。

又如尧以天下让舜,舜以天下让禹,让之一德,亦永为中国后代重视。吴太伯三以天下让,周初有吴太伯,即犹尧、舜之复活。伯夷、叔齐之让国,让有大小,而同一让德,是伯夷、叔齐亦即尧、舜吴太伯之复活。孔子论伯夷、叔齐求仁得仁又何怨,仁之为德,唯在心生活大生命中始见。重视个体小生命必有争,重视心生活大生命则始有让。亦必重视心生活大生命乃始有孝。孝与让,德相通,皆孔子之所谓仁。仁即人类在大生命中之一种心生活,故朱子释仁曰:“心之德,爱之理。”若就个体小生命言,则所爱唯此一身,而此身则必死而无存。西方人既重个体小生命,则必重此身之死,乃有宗教。然宗教爱上帝,非人与人相爱,故其不朽则必在灵魂之上天堂。中西双方观念不同,宜其思想行为之见于实际人生者多不同。

立德之次有立功。生为天之大德,亦即天之大功。耶稣钉死十字架上,耶教徒乃不许人世后有第二耶稣,是则耶稣在人世,仅有立功,未为能立德。人人不得为耶稣,以至世界末日之终必来临,此非上帝于人类以一大惩罚乎?即亚当夏娃,亦膺罪被谪而生。则与中国人观念天之大德曰生之涵义大相反。中国人意见,人类生生不绝,此即天地之大德。中西双方同戴一天,而其异则无可会通。耶稣为上帝独生子,而在中国则天降斯民,人皆可以为尧舜。此又何说以相通。释迦则主人自凭己力得大涅槃,天亦无如之何。此与中西双方又不同,唯与中国人观念较相近。佛教入中国,有禅宗,即身成佛,立地成佛,人人现前当下一心之悟,皆得成佛。悟立信谢,悟在己不在佛,只凭己心,斯亦不再须有心外之佛法。

中国言立功,每指大禹之治水。禹父鲧,治水无功,殛死于羽山。禹继父业,终成父志,是即禹之大孝。在外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子生方呱呱,亦不一视。急公忘私,此见禹之为人之德。试读中国史,凡建功者莫不有德,背德则无功。亦有当其身若无功,而功传后世,亦其德使然。如岳武穆,朱仙镇召回,复国之功未见。文文山军败被俘,保国之功以败,两人皆不保其首领,而功垂万世。故立功皆以立德,专于事上求,则其功必浅,或竟无功。

又次为立言,亦必有德之言。言有德,斯有功。如叔孙豹言三不朽,即有德之言,其为功亦大矣。近日国人率讥中国乃一封建社会,然叔孙豹明言世禄非不朽,此绝非封建社会人观念。倘谓孔子亦封建社会人,但孔子为中国立言不朽之最高榜样,何尝教人常困缚在封建社会中。人生必能超社会,乃能超时代而不朽。今日国人方自负得为工商社会人,得为民主自由时代人,得为全盘西化人,鄙薄孔子。不知身死即朽,而孔子言则犹当垂世。一则囿于社会囿于时代,虽有此生,非有此德。一则上通于天,下通于群,有德方有言。则盈世之鄙薄,又何伤孔子之毫发。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将死,其囿方解,其德或露,故有善言。今日工商自由社会亦临将死之际,容有善言,如鸟哀鸣,则亦天地生人之大德,而人生乃亦终有其可望。

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孔子之德生于天,然亦成于其学。学以成己,其悦如何。孔子又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门师生讲学,成己亦以成人,其为乐又如何。然天有不可知,人之生能上达天德,斯亦宜有不可知。就私人小生命言,人不我知,此亦可愠。就人之大生命言,则世代相传,后生可畏,岂知来者之不如今。言垂于世,有私淑艾者。孔子百年后出孟子,私淑艾于孔子。自此以来,两千年私淑艾于孔孟者,又何止千百人,斯皆孔孟之复活长生而不朽。亦有未闻其言而遥符其德者。均在大生命中,其德相符,亦即己之不朽,而又何知不知之辨,故人不知而不愠。

中国后世多以文章为立言,然亦必有德,其言始不朽。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到处可采,山到处可见,然渊明之采菊见山,乃有渊明之心之德之存在表现。诵此十字,而冥然有会,则渊明其人亦恍惚如在诵者之心中。此亦即渊明之不朽。陶渊明后有杜子美,皆以有德之言成其不朽。即如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己独酌,若觉有三人同欢,此亦太白一诗之心情与意境,亦即其心德之流露。诵其诗,想见其人,斯亦即太白之不朽。又如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此与李太白心情意境又异。一人忽若成三人,斯即不孤寂。举世忽若只一人,其孤寂之感又如何。然在此大生命中,必有会心之人。或前在古人,或后在来者。斯则子昂之不孤寂,乃更在太白一人独酌之上矣。此即子昂之不朽。故凡所不朽,皆在己心,而又何求于后世之不朽,此即其心之至德矣。

中国人重心生活,故其诗人亦多直吐胸臆,道其心事,自古诗三百首以来皆然。故曰:“诗言志。”心牵于事,即不成志。诸葛孔明澹泊明志,其心澹泊,即不牵于事。诗之外有文,战国时有乐毅报燕惠王书,有鲁仲连义不帝秦,皆千古至文,亦皆直道己志,不为事牵,乃卓然见其为人,即卓然见其居心。苟心随事转,心不为主而为奴,所谓心为形役,仅知有身生活,则生老病死四字足以尽之。鲁仲连曰“唯有蹈东海以死”。死者此身,非此心。孔明亦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者亦此身,其心报先帝以驰驱,亦驰驱此身。心则主宰此驰驱,此谓之志。志不俱死,既非苦痛,亦非空幻。中国人生之不朽,即不朽在大生命中,亦即在此方寸间之一心。故诵中国之诗文,而中国之人生亦宛然在目。西方人生与中国异,亦即观其文学而可知。今国人唯求西化,移西方心易己心。见中国古人心,厌恶之唯恐不远。读中国古诗文,谥之曰死文学。若就五千年中国文化大传统言,则谁死谁不死,宜仍当有辨。

唯心生活则仍必寄托于身生活。不论其身之在廊庙,在市井,在田野,在山林,处身有别,而心则可通。此相通处,即心之德。如人身耳目手足五官六脏各有所司,而通于一身。主宰此相通者即心。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行尸走肉,身又何贵。身在家,则求通一家之心。身在国与天下,则求通一国一天下之心。故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是皆以修身为本。

修身则以正心诚意致知为本,此心此意此知,则又必外见于物。大学八纲领首格物。不论在农村社会封建社会工商自由社会,物各不同,必当随物而格。此格字,即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之矩字。即在一家之中,父母兄弟姊妹乃至夫妇,此心皆有爱,而所爱有分寸之不同。贵合格,不贵过格与不及格。则大学之格物即孔子之中道。一家然,一国一天下亦然。大生命一气相通,而有理存其间。故朱子言仁者,心之德,爱之理”。德在心在内,理在物在外。故朱子言:“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达。”心物一,即内外一,天人一。亦即我之大生命所在。

大学三纲领曰:“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德即此心。此心即人类之大生命。故明明德则必亲民。即在犬马,亦非终日蹄啮吞噬之为生。程子曰:“观雏鸡可以知仁。”雏鸡之相处,与其母,亦有相亲相安之状,亦即其心其德,其仁其善。即此亦是大生命中一表现。倘悖德违仁而徒务外在之功言,则为祸为害之烈,乃别有其不朽。故中国儒家孔孟以来,即少言叔孙之三不朽,即防其德、功、言三者之皆化而外在,失其中心内在之一德。今则人生进步,乃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之相争相杀。徒慕其经济之财力,与其武装之强力,而曰唯我个人之自由。此吾国人今日之所心慕。而西方人则尚存一身后天堂可资归宿,否则又何至善之可止。幸吾国人其三思之。

抑中国古人言,凡有生必同有此身此心此德,此心此德皆禀赋之于天。此不专为中国人言,乃同为天下人言。故曰:“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先得此心此德之同,乃同为中国之大圣。孔子欲居九夷,或曰九夷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释迦、耶稣亦夷狄之人,其道来中国,中国人同以圣人视之。但孔子之与释迦、耶稣,其果孰为圣人之正乎,于何正之,亦正之于我国人之心之德之同。今日吾国人既不以孔子为正,又不以释迦、耶稣为正,乃一正之于银行中之美钞,武装库之原子弹。而反之于心,终有未安。举世之乱,乃由此起。故中国古人之所言,依然可证验之于当世。今日吾国人之所非未必非,所是未必是,亦唯有曰“明明德以亲民,以止于至善”而已。

人生有死,此乃人类唯一大事,即释迦、耶稣、孔子所欲格之唯一重要之物。但三家对此所知各有不同,然三家之所从格,则同由诚意、正心来。今日世人所知曰美钞,曰原子弹。赖美钞以为生,是曰贪生。遭原子弹而死,则为枉死。于贪生中求免枉死,今日人类生死问题则此一语足以尽之。但今日美钞之主要任务则为制造原子弹。是不啻以贪生为捷径,以枉死为归宿。此诚一种至愚极蠢之想法。而美钞之与原子弹,则终不能不认为是一种聪明绝顶之发明。唯与中国人之所谓格物而致知,则有其不同而已。

果如孔子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则芸芸众生中,宁不再有释迦耶稣孔子之复生。是则非有世界末日,即为大涅槃,否则为天下太平。此三境界之展开,终为人生必有之三结局。美钞之与原子弹,则皆产生于耶教世界中,是耶稣之人生原始罪恶论,亦信而有征矣。若果世界末日来临,或亦可谓其犹近似于释迦所想望之一大涅槃。唯吾中华子孙则沾溉于孔子之教言以为生者,亦积两千五百年之久,天下太平,终非世界末日。此则当警惕者,亦终以吾中华子孙为尤然矣。

若使孔子而生今日,诵李太白诗,方其月夜独酌,岂不有释迦、耶稣两影可以伴饮。孔子而时代化,是亦可陶然而醉矣。若诵陈子昂诗,则知我者天,亦可怆然而涕下。然而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则吾心之怆然亦从心之所欲而已。其与良夜之独酌复何异哉。是则孔子生今日,亦必诵太白、子昂之诗,是亦终不失为一中国之人生。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今日吾国人亦多乘桴而浮海,此亦皆可为今日之孔子,其亦终将有契于孔子之所言乎。企予望之,企予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