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垂统必先有创业,有创业则不尽有垂统。就西方历史言,希腊、罗马垂统已绝。即现代国家如英、法诸邦,能否常有垂统,亦在不可知之数。西方人重创不重垂,创斯为新,垂则旧矣。竞尚趋新,不尚守旧,此若为西方文化之特性。中国则不然。

中国重垂统,若尤过于创业。业之可贵,亦在其能有统。如治统,中国政治乃远自四千年前之唐尧虞舜,直垂至于四千年后之清末。今日国人言中国政治,率好言秦以下,而不详言秦前秦后之分别。自尧、舜以迄周末,一王在上,诸侯封国在下。自秦以下,一王在上,其下不复有诸侯封国,然其为治之道则一,非有异也。故治统即道统,道统之在上则为治统,在下则为学统。学统中有儒家,自孔子至今二千五百年,此统未绝。有道家庄老以来,亦逾两千年未绝。其他百家诸子,无不有垂统,唯久暂有别而已。固中国学人重传统。

家世亦有统。孔子一家,传至今超七十世。此非孔子一家为然。中国人尊孔,乃独尊此一家以作榜样。宋以下有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莫不有家谱。远溯数千年前,枝叶纷披,一脉绵延,家史乃与国史媲美。国史乃其大一统,家史乃其各分绪。由国史创兴出家史,由家史会合成国史。唯中国文化之家与国乃有如此之分合与异同。

中国人之重史,其好古守旧,乃其天性,为功为罪不在人。中国乃一大陆农国,在黄河长江南北东西方数千里间。五口之家,百亩之田,到处所见皆同等相似,无大差别。故使中国人认为此世界乃大同而小异。生斯世,则为斯世之所同。又农业必依仗于天时,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在天有四季之变,但不失其四季之常。又使国人认为此世界乃在小变中有大常。变不失其常,所变小,所守大。故中国人非不知变与异,乃若终不如其常与同之可守而可信。此则中国人所谓之天人合一,乃人生大道之所在。

西方地形,割裂破碎,错纵复杂。既非大平原,亦无大河流。居民各自困处在一小区域内,出境所见多异多变。气候跨寒温两带。若在中国,不啻远自贝加尔湖以北,南达彭蠡洞庭。故其所遇天时亦无常。虽亦有农业,皆分在各小区,互不相闻。商业都市则大群聚居,家各相异。出外贸易,一切行为,又得随时随地而变。除俄罗斯天寒地冻,自有一范围外,其他各地则唯知有异有变,不知有同有常。中国人大同至常之天地观,在西方人心意中,则不见其存在。此亦自然所限,无足深怪。

于是而西方乃有耶稣教之信仰。唯有上帝,乃亘古今遍四方而不变。但耶稣言上帝事由他管,凯撒事凯撒管,则天上人间仍加分别。直逮罗马帝国崩溃,凯撒不再管世间事,人心所向,求耶稣之凯撒化,于是乃有罗马教皇之出现。但教皇非即耶稣,人间世亦终为天时地理所限,神圣罗马帝国之梦想难以实现。人间仍要有新凯撒来管理,而政教之争,乃在西方历史上兴起。政在人间,尚异尚变,教在天上,始有同有常。人间则在生前,天上乃在死后。则无怪西方之终不离于一多异多变之人生。

中国人生主同主常。举头在上之天,已降落人间。好好做人间事,既不啻如在天上。尧、舜、禹、汤、文、武,乃凯撒而耶稣化,故曰“克配上帝”。而如西方般的宗教信仰,在中国文化中,遂失其地位,不可得而存在。魏晋以下,中国转入衰世,佛教适自印度传来。印度之天地,又与中国及欧西不同。处在热带,林间摘果,即可充饥。身披一衲,即可御寒。可不需农商业,所忧则只在此身之生老病死,转瞬眼前,无可摆脱。释迦则既不重视人间,亦不重视天上,认为根本一切皆空,则生老病死亦不为患,佛教大意如此。皆据人间实事言,不据对天之空想言。此一层,却与中国人心理大体相同。于是佛教在中国,一时乃大行其道。

然中国之天时地理,终与印度不同,人间亦各相异。及唐代再转盛世,佛教中乃有禅宗特起,即心即佛,即身即佛,立地成佛,佛即在当下现前之吾身吾心中。推言之,佛即在现前人生中。不在天上,即在人间。一切空,转成一切有,一切实。由同时佛教中之华严宗言之,则事理无碍转成为事事无碍。又由同时之天台宗言之,则一切空乃一切真,一切假,一切中。一心三观,所变只在此一心。故天台、禅、华严三宗,皆是中国佛学,与印度原始佛学有不同。此亦由中国之天时地理人和来,与印度终有其不同。故出世成佛,转成为现世成佛,又转成为即身成佛,宗教亦化入人文,而相通为一体。如此亦可称为乃一种人文宗教。中国亦早有科学,唯亦当称为一种人文科学。讨论中国文化者,此层不可不知。

由唐代之新佛教,转入宋代,乃有理学之兴起。中国之学术思想,遂又成一大一统局面。佛教乃尽化入中国传统中,而成为中国人道至常大同之一部分,多相通,少相异,有所变而终不变,有所异而终不异。此诚可见中国文化独特精神之所在。故创业必求有垂统。非有垂统,则中国当成佛教化。今则佛教终成中国化,中国文化力量乃有若是伟大之成就,是亦大足矜尚矣。

中国人创业必求垂统。如农业,百亩之田,父子相传,可以百世。其他工业亦然。工业为农之副,本由农业分出。如陶业,亦世代相传,故古有陶唐氏。唐者,搪塞其外而中空,陶器即然。其部落中之酋长,为其他部落酋长公推为共主。其时中国或尚未发明有文字,不知当时每一人如何取名。后人传述,乃姑名其酋长曰帝尧。尧字上从垚,乃为累土之象。下从兀,乃一高出而能转动之器。垚在兀上,陶业从事即如此。此酋长乃以其共主地位,让于另一部落之舜。舜为有虞氏,虞乃掌山泽之官,常巡行山泽草间,当时亦视为一工业。舜本草名,其弟名象,则乃山泽间一兽,性善良,易受教,不似狮虎之难驯。舜弟亦终成为一善人。则舜与象之取名,或亦后世传述其事者姑托名之而已。舜父瞽瞍,双目有病,非其本名。

尧使鲧治洪水无效,舜殛鲧于羽山,又命其子禹继父业。鲧乃大鱼名。禹则乃一大虫,当亦水族动物。然则鲧与禹之名,亦以其父子以治水为业,后世取以名之。在当时则有其人,或无如后世相传之名。吾友顾颉刚,由此禹字生疑,创为古史辨。不知遇古史有疑,当就其时代善为解释,不当遽以疑古为务。倘中国古史尽由伪造,则中国人专务伪造,又成何等人。此岂不别生一甚大问题,令人无可回答。或谓中国古史乃一部神话。但中国古人亦非好作神话,仍与中国国民性不合。明属人文社会事,中国人信而好古,本之传说,而姑为之假托一名。则中国古史之异于神话,亦显然可知。宋代陆象山有言,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其时不仅无书,疑亦无文字。今故为之猜测如此,不知其有当否,则待国人衡定之。

自尧、舜又推而上之,有黄帝、轩辕氏,又上有神农氏、庖牺氏,更上有燧人氏、有巢氏,凡此均不得谓无其事无其人。但其人名则显由后人假定,非前世真有。故中国古史乃显属历代传述,非神话,非伪造,其故事亦少穿插。如大禹治水,岂不绝少想像穿插之故事。而其所穿插,则如三过其门而不入之类。故中国之上古史,乃以特见中国文化与民族心情之一斑。岂其他民族之神话伪造可相比拟。

尧、舜在中国邃古时代,诸部落之共主亦当时一高位,何以尧竟以让之舜,舜又以让之禹。尧、舜禅让遂成为中国古史一嘉话,永为后人所仰慕。此因中国天下大,居其间,凡事可让。让之人而仍有其自身及其后代之地位。西方天地小,居其间者唯有争,无可让,让则何以自容。在西方辞典上,乃无一字堪与中国让字意义相当。此亦中西文化一大不同所在。

再推说之,中国古代商人,亦由官设职,世世传袭。商人之祖先名契,乃券契之契。最早商人疑不用契。则商先之契,殆亦后人假托名之,与姬姓之祖稷,姜姓之祖神农相同。故在中国古代,农工商凡百诸业,皆世袭相传。故后代凡有创业,则必求有垂统。其风至春秋时犹然。如齐桓公有臣管仲、鲍叔牙,管氏治乐器,鲍氏治皮革,此亦世代相传之业。管仲、鲍叔牙,乃由其业中脱身为士。其后,士之为业,亦世代相传。孔子亦一士,其后人亦世代相袭为士。直至西汉孔安国,世为士,皆有名字可考。如颜渊、曾参,皆随其父在孔子门下,此亦世代相传以儒为业。于是中国社会,乃有士农工商之四业。有创必有垂,其中乃有甚深甚妙之精义。姑以余一人生平所历,微小一例,来加说明。

余幼居无锡荡口镇,家宅前门有一酒酿铺,已历数十年。酒酿味美,冠绝一镇。每晨一大缸,未及傍晚即销售一空。铺主夫妇有三子,年皆二十许,每日下午各挑一担,出街分售,不到薄暮,亦空售而归。每年秋,添制一缸糖芋奶,亦美味,三子亦分担出售。年以为常。其家老幼勤奋安祥之生活情况,常在余心。余年长,经验多,乃知此家之保泰持盈,只求细水常流,维持此一生活水准于不败不坏之地,不求扩大发展,此亦创业不忘垂统之一种精神。

余后移家苏州,城中有稻香村采芝斋两著名糖果店,两铺骈列,门面皆不大。时京沪铁路已开始,顾客麇集,朝晚不断。此两店皆有数百年历史,或云起于清初,或云传自明代。苏州糖食小品驰名已久,此两家招牌日老,而门面依然。因念此与荡口酒酿铺实同一精神,保泰持盈,不求无限向前,此亦我中华文化传统一特征。

又有一庆裕堂老药铺,亦盛名久传。药材来自四方,皆须精选精炼,又须善保善藏,此为药铺信用,可使购者安心。此药铺又发售一种膏药,闻系一江湖走方郎中所授,每年按时制造,求者自远而至。但膏药销售,本为药铺增加信誉,不为求利,乃从不增价。因念中国江湖多有秘方绝技,不轻传人,必慎择传者。或仅传一人,垂统不绝如缕,此亦有深意。多传则不胜防,或牟利,或争名,渐传而渐失其真,反以误人害世。故创业又必慎谋其垂统。湖南有辰州符,能赶死尸回家。在途四五日,其尸步行如常,一到家门即气绝倒地。对日抗战时,有两美国人亲访此术,邀两术人赴美,以广传授。许以巨额美金,两人拒绝。谓受此术时,曾誓言乃以济人,非为牟利。若背誓言,术恐不灵。此若迷信,实涵至理。凡事必具一心灵作用,非其心,则失其传。语大语小,无以异也。则垂统当守旧,又何讥之有。

苏州以园林名,狮子林创自元代,拙政园创自明代,留园在城外创于晚清。内容各别,各擅胜场,皆成一极高艺术境界。使游者生遗世之感,发思古之幽情。可以再至三至,屡至常至,不生厌腻。其他唐宋以来名园故迹,无虑尚一二十处。又如虎丘,仅近城一小丘,南朝生公说法之千人石,已历千五百年上下,来者不期而发思古之幽情。但仅山坡一小茶楼,可容数十人。倘亦效今俗,辟为观光区,多加增饰,尽广招揽,图眼前一时之利,则绝不能保此千古常垂之统矣。

故苏州在中国历史上成为一商业都市,远超两千年之久,其实则艺术集中。自微小一糖果一食品起,上至名园古迹,使居者常置身在一艺术天地中。实乃居者所集合创造,而得永垂千古,举国涎羡。一部中国史,皆可举此一地推之。凡事凡物,各有其恰到好处一境界,常守勿失,不再求创新。亦可谓中国人心理,重视垂,更过于其重视创,故唯中国文化乃有传统可言,甚至达五千年之久。而今国人乃轻忽视之,一若平淡无奇,又转生厌弃之心。岂非一索解无从之奇事。

中国人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余童年常有修理家用金属品之行脚商来村中,都挂张小泉招牌,乃杭州一家有名刀剪铺。及去杭州,城中见有一街二三十铺,尽悬张小泉招牌,并都悬有只此一家并无分出的另一招牌。此或是不肖商人冒名顶替,否则由张氏一家分出,宜可注名二房三房,三代四代诸分别。又其他诸街,亦极多与此相似。同一铺名,可达十数家。此诚是一种恶劣风气,但仍从旧传统看重垂统一观念来。一若旧家世旧招牌则必更有价值,他人亦不敢轻加非议。但何以杭州一城此风特盛,则余未加详究。杭州乃南宋旧都,何以政府对此等事置若罔闻,亦可见中国人重视垂统一观念有如此。若在西方重商尚争之社会,商品必有注册商标,使人不得假冒。但又酝酿出另一种心理,一切商品,总是新的好,旧的差。求异求变,求创新,求进步,如张小泉旧招牌便成最要不得。试问此又岂是事理之公?此亦可谓楚固失之,齐亦未为得矣。

但杭州的西湖则不然,此是中国历代传统一大名胜。唐代有白堤,宋代有苏堤,循此以下释、回增美,续有新建,成为千五百年以来一集体创业。此则创业与垂统,乃融成为一体。以众名胜,成一总名胜,积新成旧,垂统亦同即是创业。到今已完成为一最佳最大之名胜,此可谓乃中国一种最高艺术结构,为中国文化传统中所特具的一种艺术表现。最近西方风气传来,即亦随之有破坏。在西湖边上创建了一所艺术学校,高楼耸立,全采西方式建筑,斗争性掩灭了融和性,四围风景尽受威胁。十景中之平湖秋月一景,虽只水边小小一亭,而规划周至,令人体味无穷。自艺术学校兴建,此一小亭即全无风景可赏。又湖边有诂经精舍,在自然风景中增添了人文历史之回忆,大可留恋。后又兴造西湖公园,公园是新的,精舍是旧的。但争新,不守旧。自然风景中抹去了人文精神,风味大异,全无深度可言。若循此以往,兴改不已,西湖可以面目全新,而精神则一非往旧,无可追寻。今日全国名胜,乃至全国人文旧统,大体尽然。知创不知垂,弊害如此。一切创实非创,仅乃追随他人脚步依样葫芦,此诚良堪嗟叹矣。

中国古都北平,又是一集体创业,千年垂统尽纳其内。即如小小一白切肉铺,招牌脍炙人口,至少亦有百年以上之历史。中国饮膳,亦一艺术,至今为全世界人所共认。所贵亦在其有垂统。又如昆明有一米线铺,以一小铺面,擅名全城。外省人来,必一赏其异味。余乡无锡,以肉骨头驰名。但标准美味,仅城中一家。于家门口每晨仅售一锅,九时至十二时即罄。相传其锅底留有原汁,已历百年之上。北平一煮羊肉锅,亦如此。昆明此米线锅,亦如此。中国地大,家传一两百年之珍味者尚多。昆明又一家售火腿月饼,远方争购,中秋前后一月间,即闭门谢售,谓让同业同沾利市。在其闭门期间,则航销京沪各地。利市不减,而美誉益盛。中国向称信义通商,无义则何信。不求暴利,不博虚名,不务广告,不争宣传,货真价实,深藏若虚,乃绝无如西方资本主义之出现,此亦中国文化一特征。成都有豆花,亦如昆明之米线。佛寺尤精制。有远起唐代之佛寺,其煮豆花,当亦远有垂统。常熟虞山佛寺筵席精美,亦远非市区素食店可比。中国工业制造多成艺术品,亦在其世代相传,有垂统。商业亦臻艺术化之境界。烹饪工而兼商,亦成为至高一艺术。而中国文化传统之富有艺术性,亦可由此为证。

民初新文化运动,有打倒孔家店之口号。孔家店三字虽属生造,亦具意义。中国学称家言,亦贵垂统。孔门七十弟子,递传以至子思孟子,此谓成家。庄老之衍为道家亦然。此两家递传迄今已逾两千年。司马迁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使非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乌得成一家之言,而永久垂统不绝。中国学术思想凡成家言,乃亦一集体共创之大业。垂统亦如创业,前后相承,俨成一体。使无孟子,则后世所传之孔子亦必有异。使无程朱,则孔孟此下传统又必有异。使无班固,则司马迁史学之传亦当有异。使无欧阳、司马,马、班史学之传又必不同。使无李、杜、韩、柳,则古代诗、骚、辞、赋之成为中国文学者,亦将必不如今日之传。使无后起之桐城、阳湖,则李、杜、韩、柳亦有异传。故学术史上一家,亦如商业中一店。非有垂统,何成创业。今日则人人尽求创业,无统可垂,又何业之存。日新又新,须成一旧。政府有朝代,有守成乃见有开创。使无守,何来创。人人竞求开新,则一切旧皆必闭歇消失于无形。人生限于一空,则末日自将来临。故西方在科学开新中,必有宗教之守旧。两者对立,亦合成一体。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专主科学民主,乃不同尊西方之宗教,则无旧又何以见新。中国有平剧,本属新兴,乃成旧传。余幼年知有谭鑫培,后知有梅兰芳、程艳秋,姓名相传,历数十年,亦各弟子相传,音韵依稀,风格犹然。尚不闻在菊坛中昌言创造进步。今则风气已非,不能再有谭、梅等名角出现。同时如大学教授,亦竞创新说,不提旧传。不待其死,亦不待其退休,其门弟子即已群起代兴。讲台精神可谓新兴不已,各自创业,各无垂统。全人生之意义与价值,只在求变求新中,而后起之青年,乃为唯一可望之角色。但转瞬亦为老成,即无典型可言。只有新门面,更无老招牌。孔家店该打倒,百家姓中任何一家店面,都该打倒。社会一切商场化,而商场则不得成为资本化,仅求眼前暴利,商人亦有新无旧,则一国一民族之生命,又何所寄存。孟子曰:“亦义而已矣,何必曰利。”今日之人生,其大义亦仅在一新字,利害在所不计。打倒孔家店,仍沿孟子语格调,岂即此之谓新乎。

中国文化已历五千年,自当为一旧文化。当前如美国,仅两百年,自当为一新文化。如苏维埃,仅五十年,更当为一新文化。人生自幼童乃至成年,岂不群望能为一八十、九十之老人。宁得以幼童稚龄即为人生之准则。而八十、九十之耄老,则即当摒弃。岂必立国达于几何年,而其国必亡,其社会则必变灭无存。谁定此准则?谁为之证明?又谁加以信仰,以传授之于吾今日之国人。

伊朗为回教民族,王位传统已达一千五百年,此与吾今日国人所仰慕之西方国家亦有别。最近以石油骤增国富,乃亦引起内乱,王位传统中绝。其国人言,日产石油五百万桶,达二十年,油藏即罄。故欲减少产量,以为久远计。今试问石油岂立国之本?往年无石油生产,何以早得有伊朗之存在?而多产骤富,则适以增乱。乃有人能不图近利,而远为二十年后谋,则亦近代所少有矣。姑以美国言,科学发明,资本雄厚,举世莫比。然人生日常必需品,多赖国外输入。输出则多杀人兵器,如飞机、潜艇、大炮、坦克之类。试问二十年后,杀人利器充塞全世界,但即美国日常用品所赖。世界将是一何等世界?而美国又是何等一美国?又美国乃是今世民主政治之标准,其国内黑人日增,已有人出而竞选副总统。倘二十年后,果有黑人总统出现,那时之美国又将是何等一美国?而今美国人乃只争目前利害,不考虑二十年乃至二百年后事。果照中国人意见,眼前二十年可让步,二百年后事却当顾虑,绝不放松。此因中国天地大,不争空间争时间,不争眼前争身后,所以商业资本主义亦不在中国滋长。其他中西文化相异,实难屈指计数。中国史有统可垂,有成可守,乌得蔑弃而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