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尝言中国文化主和合,西方主分别。和合中亦有分别,唯共有所主,乃见和合。

民初创办新教育,率言德、智、体三育,后乃增群为四育,今又增美为五育。就中国传统言,教育在教人如何做人,知识属其次。虽不识一字,亦得受教做人。人生乃一自然人,受教育应为一理想人,或称文化人。西方则似乎认为自然人生即是人,不再有理想人。唯宗教似乎开始教人做人,但所重只在死后灵魂升天堂,凯撒事凯撒管。其人生前仍是一自然人,教会并不过问。近代西方开始有国家义务教育,其大学则由教会创始,最先有神学与逻辑,为传教主要所需。医学、法学,则为医师为律师,可以救助人,如是而已。此下大学教育分院分系,课程繁多,则胥为传授知识,重智不重德,重技不重行,中国则唯以德行为教育主要目标,显成中西文化一大歧点。即中小学教育亦然。中国近代新教育一切皆承袭西化,但传统心理积习一时未能尽皆祛除,故于各门课程外,又特加品行分数一项,此见未忘德行教育之重要。故德育在智体两育之上,而其实际重要性则为智育。

体操、唱歌两科,本属身心修养。而在中小学中,则视为附属课程。中国传统教育首重礼乐,即犹近代之体操唱歌,而近代则转不重视。定为德智体三育,乃为注重运动,甚至出国竞赛,争取国家民族荣誉。其实运动只是一项技术,果为私人健康卫生,则不需要做种种比赛,多耗精力,而有损智育之进修。甚至各项运动,乃分别成为各项专门教育,或跑步或跳高,分别至数十项目。一青年即专门受此一项之训练,如此以为人生之教育,从中国传统教育言,真可谓无理之尤。

群育一名,尤不可通。人之处群,端赖德性,次之则为知识。中国传统言齐家治国平天下,乃德育,亦智育,此即是群育。除却家国天下,更何有群。中国传统又以父子、兄弟、夫妇、君臣、朋友为五伦,除此五伦,又何有群。至如日常生活乃及开会旅行等,皆当有德育,并需有智育,除德智两育外,不需再有群育一名称。苟使除却德智,特别来提倡群育,不知如何提倡法。果其群育别有一项技能,则就中国传统观念言,可谓乃反群育之至。

美育则更难独立成为一目标。西方哲学家有真善美之分,中国则无之。不善而美,要不得。不真而美,亦要不得。善而诚即是真,亦即是美,此即是一种德。但中国传统在人文方面,很少言一美字。即如女性,中国诗人有淑人佳人之称,但亦少以美人为尊称。故以中国教育言,绝不能有美育一名目。亦可称中国有艺术学,但亦不得称之曰美学。今乃有德、智、体、群、美五育,可加分别,各自发展,则歌女舞女亦经美育,核武专家亦经智育,此等教育之于人类,其为祸为福,恐难判定。依中国观念言,中道而行,为一善人,此其自由。违道为恶,则不得有自由。同为一善人,斯即平等。求富求贵,争权争利,斯即求为不平等。处群恶中,仍可为善,斯即我之独立,富贵权利,则必争于人取于人,非可独立得之。凡中国人之大群相处,自立为人,则唯一道,曰德曰善,斯即中国教育传统之大宗旨所在。中国人又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然业与言,皆随其德以立。苟非有德,则又何业何言可立。故中国传统最重此德字,而知识在其次。德乃共通性,知则有分别性。愈分愈细,则忘其共通所在。如今又并言德、智、体、群、美五育,则德与智之意义与地位,已远为低落。当前之人生日歧,世乱日亟,人莫不惶惶然不知所归向,亦胥此之由。在西方传统下,则唯归向耶稣。两年来,罗马教皇每赴一地,群众围聚每达二三十万以上,可见西方人心之一般。但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具体大道,耶稣均所不言,此诚一无奈之事。

今人于学校教育外,又言社会教育、家庭教育。此又言纷意杂,转失教育之真意。教育功能主要当由学校负之。中国人本无社会一名称,群居相聚,重言风俗风气,可以影响人,陷溺人,鼓励人,但非教育之比。人人各当受教育,而教育此群体,主持其风气,转移其风俗,以启导人心之向往,则非大德高贤莫能胜其任。西方人无此观念,不知人品有高下,仅在法律上作平等观,防制其为非作歹,而不知以教化作领导。譬之治水,西方如鲧,仅知筑堤防。中国有大禹,乃知导其流以归于海。此乃通知水性以为治,正乃如孔孟儒家之通知人性以为教。知共通之人性,乃知共通之人道,斯知有共通之教育。故中国人言,主持教育者为师。师即有众义,非通知大群之共同性,又何以成为人师以有教。西方教育以知识为教,故尚专家。中国教育以人道为教,故必尚通德,此又其异。

至于家庭,乃社会中一小团体。有家风,亦有家教,亦由家中之贤德长者主持之。但家中子弟,仍必送学校受业。中国传统有易子而教之语。孔子之教伯鱼,其事俱详于论语,实不能如其教门弟子之详且尽。故凡贤父兄,均不能尽心力以教其子弟。果使无学校之教,又何得专责社会与家庭以为教。今人因青少年犯罪问题,不能详究学校教育之得失,反以责之家庭与社会,则学校岂反无其责。孟子曰:“遁辞知其所穷。”此等多立名目,广为说法,实皆遁辞。当前世界其途益穷,其道益窄,则遁辞亦益张。如人人争财求富,则有各种科技以及各种企业方法以辅导其发展,复有种种法律以防止其泛滥。又人人争权求贵,则有民主政治结党选举等种种规定以使其步伐之常有范畴,复有种种法律以防其逾越。一若思虑周详,防备严密。然而举世之求富求贵,循至国与国、群与群相争相乱。当前世变,今日不知明日。群言庞杂,实多遁辞。各有所获,亦各有所穷。触目惊心,宁非明证。

途穷则知返,西方人则必返之于宗教。果使人人不求富,不争权,尽到礼拜堂忏悔祷告,斯亦未尝非一道。终奈其稍安则思变,仍趋权富一路,又将来一次文艺复兴。而当前之世变,则仍必接踵追来。然则人生究何望?曰,仍必望之于教育。教育与宗教大不同。教育重在人性与其当前之处境,此则正中国传统文化特殊精神之所寄。国人不此之究,而一唯西化是慕,斯亦无奈之何矣。

中国古代不言教育,而常言教化。育化二字,有自然与人文之辨,倍当深究。如养育婴孩,此属人文。易言“果行育德”,此育字,则深居自然功能。中庸言“赞天地之化育”,化育连言,实多属自然天道方面,而教则偏在人文方面。西方教育与宗教分离,偏在人文。中国则言教化,一天人,合内外,更重自然方面。孔门四科首德行,德本于性,则人而通天,由人文而重归自然。此乃中国文化中教育一项之重大目标所在。故西方宗教重在死后,而中国教育则重在生前。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人文修行之与自然天道,短暂狭小之个人生命与广大悠久之宇宙生命,均已融为一体,颜子乃可谓受孔子化育最标准最理想一人物。其内心之乐,又何乐如之。而颜子不寿。倘以近代国人教育观念言,或当谓颜子于体育有未尽,而于群育美育颜子似亦皆有所缺。然颜子则谓:“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则今人之所谓体、群、美三育岂不均已存在孔子博文之内?抑孔子之约礼,亦已及于体群美之三育。孔子曰:“吾见其进,未见其止。”则颜子之学,常在进步中。今国人自慕西化,轻薄孔颜,此辨自亦为言中国教育者所当知。

道家如庄周,亦乐举颜子为言。东汉中叶,名士黄宪,人称其汪汪若千顷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或以颜子相拟。宋代理学家周濂溪,教二程寻孔颜乐处。又曰:“学颜子之所学。”胡安定主教太学,乃以颜子所好何学论命题。中国人不敢轻言孔子之为教,乃好言颜子之为学。从来中国人于颜子无贬辞,无异论。而中国人之好学,其心诚挚,其情深厚,并世民族亦无其比。故中国人好称学者。人而能为一学者,斯即其最高之人品。而中国人之学,不仅在其少年时,尤在其中年晚年,时时有学。即为官从政,亦多不忘学而好之。至如西汉初曹参,以一军人,任齐相,乃知遍国中求贤问学。贾谊陈政事疏,主太子必从师为学。此下即帝王亦有师,亦向学。四邻受中国文化,如朝鲜,如越南,如日本,帝王从师,亦多有之。

西方则政治领袖唯有信宗教,不闻尚有从师为学之事。而西方人士所谓学,亦多在人文界,甚至有反抗自然战胜自然之口号。故教育愈发达,而人文地位愈增。不仅人自相争,抑且与天地大自然争,德性沦丧,而人心亦转以不安不乐。如颜子之居陋巷,贫而乐,自亦不为当代人所齿矣。

近代大学任教称教授,实本一职业。其所传授之知识,亦俨如一商品。来学者多知识多技能,亦如一商人之能自成一资本家。则西方教育岂不亦俨如一职业。中国教育则大道之行,为政者亦当受教,而教之为业乃高出于人生其他一切业之上。天地君亲师,师之地位之尊如此。故中国人每不敢自称师,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但不讳言学,故学者乃为人类一最高尊称。今人不知中国传统文化中此等深义所在,乃改称学者为知识分子,或高级知识分子。一切语言尽皆西化,即教育一门亦无以异。然则自今以往,做一中国人,语言观念,尽当以西方为准,并亦有似是而非者,则亦何所谓社会教育。

今人又好言复兴文化。则中国以往之教育恐首当注意。倘必以复兴文化责之人,则弗以责之师,当以责之学者,尤其责之中年以上之学者。中国传统文化,学者多在中年以后,乃在今日大学毕业以后。乃大学,非幼学小学。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求其标准,则如颜子。颜子未著书立说,亦未建功立业,而又生活贫困,但其于中国传统文化则有大贡献。亦可谓中国历代莫不有颜子其人者出。今日中国社会何以无颜子,其中必有一番深义,或可资求欲复兴文化者寻究。

(二)

新旧观念,又为近代国人相争一要端,教育亦然。当前之所谓新教育,已与百年以上之传统旧教育相违异。喜新厌旧,固是近代国人一普遍心理。西方属新,群所向慕。传统属旧,群所鄙弃。但苟无旧,何来新。人之婴孩以迄青少年岂不是人生一旧,中老年乃人生之新。人生岂能有新无旧。果人生无旧,尚犹何堪情味。天地更是一旧,天地变新,则人文何所寄托,又何堪留恋。抑且西方人亦喜旧。埃及金字塔,竞相重视。埃及尚非西方直接之祖先。希腊则更受重视。余游英伦,参观其牛津、剑桥两大学,尤其是牛津,亦可见英国人尊古崇旧之心理。余游美国耶鲁、哈佛两大学,美国人心理尊古崇旧大体亦然。哈佛一小楼,专以招待外宾,自路右迁路左,自基层起整栋迁移。屋宇不大,陈设亦简,倘另构新屋,既省财力,又可创新规模,而哈佛则以能保持此一旧屋为荣。又如芝加哥大学,新校舍落成,墙壁故加涂饰,以减其全为一新学校之愧惭。

唯西方人之慕古好旧,重在外面物质上。人文方面无可慕无可好。乃付阙如。学术方面亦仅知以人为学,不知学以成人。故仅重学,不重人。即一人生哲学家,其人生亦无足称道。中国孔子,除晚年作春秋外,本非有意著书。论语乃荟萃其门弟子所记,言简意深,后人阐申不尽。更要者,乃由孔子之学以成孔子之为人,故曰“吾无行不与二三子”,又曰“如有所立卓尔”。反求之己,则先得吾心之同然。一贯相承,何待自起炉灶,再创新说。希腊如柏拉图,一意著书立说,所言务求详尽,期无罅缝。乃使后起者不能不趋变趋新,别成一套。故亚里斯多德谓“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其实西方人所谓之真理,乃在人生之外,则亦宜其人各一说,可以日变而日新矣。

故中国人之慕古好旧,乃在人文方面,尤要则在人生内部之本身,即心性方面。而外面事物,则转加轻视。中国人慕尧舜,而尧舜时一切器物此后仅无存在。宫殿坟墓亦无可考。迄今古迹留传,则首唯曲阜之孔林。中国人好古守旧之所偏重,即此可见。

人生有异同。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与道,乃人生最大相同,亦即最大相异处。此即所谓命。地域不同,世代不同,时空异,斯凡人之性与其所行之道,亦必有相异,故人生事业各相异。尊其大同,人生虽只百年,而性命自可常存。尊其小异,则所得甚少,而所失则甚多,转不如一器一物有其相同,斯得长留矣。

如为一网球家,即不得同时为一足球家篮球家棒球家。如从事开矿,即不得同时又从事于造船。又所事相同,必于竞争比赛中始见我。运动会必争一冠军。工商诸业,必争为一厂主资本家,始为出人头地。但得于己,必失于人。又不能常保。人群日相争,终不得安乐,而常陷于纷乱。今之世局岂不如此。

实则同异内外亦无可深辨。人皆求同,但亦可杰出异人。人争求异,天下乌鸦一般黑,又何以异。各尊一己之性命,事若务内,而孝弟忠信则必见于外。各重一己之事业,务外而无己,无己又谁其成者。论新旧,实一体,无旧则无新。故心理物象,有可辨,有不可辨。天地大自然,乃亦日变日新,但亦一常仍旧。

近日国人好言新,但凡所谓新,实指西方言。其实乃亦有中国远出于西方之上之新。如言国,中国远自黄帝尧舜以来,列国并存,而共戴一中央政府,其元首为帝为天子,成为统一之大国。此事远早于西方。中国人言一统,有统亦有散。统益大,散益远。西方则有散无统。本于散以求统,则难大难久,至今乃为一四分五裂之天下。中国之国统,乃由人生性命之统来,而中国人则谓之为道统。西方重物质,亦以物质建国,曰富曰强皆是。今之资本主义,民主自由与极权独裁,亦从人生外部之财力权力上生此分别,与人类心性之共同大生命无关。故其所争,亦唯在力不在道。有强弱,有胜负,而无是非本末可辨。

如学校,远自西周中央已有辟雍,乃至乡里之庠序,此不详论。而国立大学之创立,亦远自西汉武帝时。岂不中国之新实远早于西方,乃若益见其为旧。中国儒学传统远自周公孔子,绵历三千年包括了一部中国学术文化史,可谓政治史亦在其内。守旧开新,一贯相承,学术文化乃一大生命,又何新旧可分。中国民族五千年之生命,所系亦在此。若必斩绝旧生命,始能产生新生命,试求之宇宙生物,又宁有其例。

又中国社会师弟子相从讲学,主要乃在中年以后。颜渊子路从学孔子达三十年之久。直至明代阳明讲学,其弟子相随亦多达二三十年以上。此风下迄清代犹未变。故书院讲学就世界教育史言,亦可谓乃中国之一新。今则新教育开始,从学年龄率在三十岁以前。小学以至大学,师长当可达百人。此属中国传统教育下层小学一阶段已大变,而中国传统教育之上层大学一阶段,则已废失无存。

夫妇好合,百年偕老,已成为中国自古相传五千年来之旧风气旧传统。今台湾仅一千八百万人口,据统计,不到半小时即有离婚案一起,按月当得一千五百件。夫妇关系变,父母子女家庭关系亦随而变。自此以往,旧家庭当不易再遘。故中国之宗族制度,宗法社会,就世界之社会史言,亦可谓乃中国之一新。

中国五千年来之旧文化旧传统,家庭生活与学校教育,以及政治制度,当为其主要之三根干,三基础,今则皆已解体,恐再难复兴。即商业上之机械与资本,乃及工厂与公司组织,亦当追随西方而变。则试问何一乃可不变?又可不追随他人而变?此实深堪警惕矣。

简言之,中国重人,西方重物。中国人言:“人唯求旧,物唯求新。”今日国人最所醉心者,曰科技,曰财富,皆物非人。由科技争财富,由财富争权力。今乃由政府来倡导科技财富,再由拥有财富人回头来向政府争权力,而主要根源则在科技上。能发明科技而加运使,乃得为新人才。人才建国,实即科技建国。物为主,当重。人为副,可轻。自中国观念言,则本末倒置。若更求重人而轻物,则中国人之旧或将又转为此下世界之一新。期吾国人能于人物轻重,乃至风气新旧间,面对当前国际之实际情势,而再加深思。于一务求新中,风气人心能转一新方向,更臻一新境界。不仅吾国家民族前途所赖,亦于世界情势增添一新希望。幸吾国人能勿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