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言道,又言理,俗又道理连言。道属和合,理属分别。和合中必应有分别,分别中亦应有和合。此乃中国人文大道一重要观念。实则人文之文,亦即文理之理。

子贡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文章乃指凡属人事、政治、社会、家庭、个人一切措施之明白可见者,此属人生之阳面。性与天道,则属人生之阴面,为人生百行之大本大源所在,而晦藏难知。故孔子避不详论。而孔子之言文章,则莫不本源于此,而融为一体。此正孔子思想之伟大深厚处。

孔子既殁,墨翟继起,主兼爱,尚天志,即言天道。庄周又继起,其言天道则更广大,更深微,较墨翟为远胜。儒家有孟荀,分主性善性恶,则竞言性。易传中庸继起,采道家言,融归儒学,而后性与天道乃为后儒所必言。

一阴一阳之谓道,已兼性与天道而一言之。然就思想惯例,又必问一阴一阳以前,宇宙为况如何?此则无可名状,无可言说。易传乃言阴阳之前为太极。太极何所指,则出名状言说之外,故曰“太极本无极”。此乃限于人类之语言文字以为说。

宋儒周濂溪太极图说,乃言“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则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此亦限于人类之语言文字而为言。凡属人类语言文字知识思想,必由正反双方之比较而言。宇宙整体乃一气,有动有静,有阴有阳。本无有纯动之阳,亦无纯静之阴。阴阳动静,混合成气,融为一体。如白昼是阳,但非无阴。黑夜是阴,但非无阳。只是分数不同,故不得谓有纯动而无静,亦不得谓有纯静而无动。动静实亦一体。犹如死生存亡,乃一体之变,由此至彼,实无分别。故太极即阴阳,阴阳即太极。

朱子之理气论,承濂溪来。故曰:“理即太极,太极即理。”一气中兼有阴阳,即其分理。然不得谓气外别有理。人类思想惯例,必追问气从何来,朱子则谓气从理来。其实亦可谓理从气来,朱子乃本儒家言。理非一物,乃是一空一无。老子言无生有,此亦人类思想惯例,相反相成。濂溪通书依中庸改言诚,而朱子又改言理,则更较妥适。此皆限于人类之语言文字,而不得不然。

近代科学家又言大气层之上为真空。其果为一真空乎?此恐仍是人类语言文字之所限,而姑以名之而已。若以中国传统语说之,则大气层应属阳面,太空层应属阴面,仍是一阴一阳融为一体。而在此一体之内,有此阴阳之并存而已。大气层与太空,有其分别,即朱子所谓之理。

依近代天文学言,宇宙究为有际限,抑无际限?若谓有际限,则此际限之外,又何境况?若谓无际限,则依人类思想惯例,无际限终该有际限。此皆从人类语言文字中生出问题,而终难解答。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中必涵有不知,而不知之中亦必涵有知。此亦一阴一阳之融为一体。而凡成一体,则又必涵有阴阳之两面。偏举一面言,则必失之。中国传统思想之伟大深厚处,则在其必兼天人内外死生彼我而一言之。此皆所谓一阴一阳。

宋史于周濂溪以下创立道学传,以别出于儒林传。后人或非之。其实周张二程以下之为学,确与汉唐以来儒林有不同,别立道学之名,亦未为非。南宋朱子起,融会周张二程,而集其大成,乃有濂洛关闽之称。而朱子之学,主要在发明一理字。陆王与朱子启争议,亦在此理字上。后人乃称程朱为理学,陆王为心学。近代乃有改称宋明道学为理学,似更恰切。孔孟主言道,宋明儒主言理,可谓中国儒家思想转变一分界线。

孔孟言道,主言仁。孟子曰:“仁,人心也。”故朱子以仁为心之德。孟子又言:“仁者,爱人。”但慈孝分数有不同。故朱子又以仁为爱之理。此理字,即指其分数不同言。故朱子言理,必兼内外心与事合言之。若心不接事,则理亦不见。心与事皆属气,理则在气之中,非外于气而别有理。则一阴一阳之谓道,当亦可谓一阴一阳之谓理。仍无大分别,只一体动静之相异。

人心有爱必有恶,爱恶若在正反两面,实亦通为一体。若问爱恶孰先,依儒家意,应先有爱,乃有恶。若谓先有恶,乃有爱,则其义大不同。喜怒哀乐亦然。当先有喜乐,乃有哀怒。孟子性善论之胜于荀子性恶论,亦在此。喜怒哀乐爱恶亦分属阴阳,阳在外,较易见。阴在内,不易知。如生易见,死不易知。故生属阳,死属阴。先有生,后有死,则应称一阳一阴之谓道。何以转称一阴一阳?依近代人观念,自然在前,人文在后。人文当属阳,自然当属阴。道家重自然,则先阴后阳,乃兼采道家意。濂溪则言互为其根,又言无极而太极,则义更深远矣。如本末源流,末亦可为本,流亦可成源,雨降果落可知。

孔子主言人道,故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墨翟则重言天道,故曰兼爱天志。但天之生人,固属平等。而人之相处,则不能无差别。视人之父若其父,实属难能。墨翟所讲可谓有道而无理。老子则曰:“道,生天生地,神鬼神帝。”道乃高出于天地鬼帝之上。天地何由生,必有其道。苟天地可不以道生,则人类亦可从无道生,又何有此道字。生天生地,究属何道,实难言。难不知其道,而必有其道。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有此道,而不知其为何道,此即为知矣。气即兼涵有道与理,而朱子言气与理,道乃更易见。

老子又言道法自然,即谓道乃自己如此。则生天生地,岂不即天地之自生。神鬼神帝,岂不即鬼帝之自神。否则天地鬼帝不自然,亦非道矣。如是则道岂不亦无生无神之可言。故道家言道,乃不得不兼言其为无。但既无,又何言。此皆为人类语言文字所限,而道家言道之真意,乃有难以言宣者。故贵心知其意,能超乎语言文字以为知。朱子言气与理,则具体浅近言之。近人乃谓中国人言道理,不如西方哲学家所言之高深。但西方哲学仅成一种专家言,中国人言道理,则通俗化,几于家喻户晓,人人易言易知。则浅深之高下得失,亦有难以一言而判者。

中国人贵能言之深入而浅出。孔子论语乃为其最高之准则。颜子曰:“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礼与文,皆即孔子所言之文章。颜子又曰:“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矣。”此所立卓尔者,乃有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之妙义寓其中。宋明道学之异于儒林,主要在行,非言教所能竭。孔子以身教,思想行为融而为一。庄老道家近西方哲学,多涉言教,乃分思想行为而为二。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孔子曰“再思可矣”。可知孔子之重行。孔门七十弟子,颜子独称为善学。濂溪言学颜子之所学,不专在言语思想上,其义深长。

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即道,谓其真实不虚,已较庄老言无为有进。但亦未深及其内容。人道亦诚实不虚。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巧言令色,不忠不信,虚伪不实,故非仁。诚亦可称为一存在,但必兼具时间性。能持续,非刹那即归消灭。易系辞曰:“继之者善。”能继始为善。于中庸诚字外另增一继字,道之涵义又益进。

今以宇宙万物言,各有存在,各有继续。苍蝇不知是否先于人类,但其生命至今尚存,则亦是一诚一继,亦必有其道其善可知。但其道其善,绝与人类不同,其相异处即是理。万物莫不有道有善,庄周乃有齐物论。道善各别即是理。道家重在求其齐,儒家重在求其别。万物之别在其性。孔子言:“性相近,习相远。”孟子始倡为性善论。易系则曰:“继之者善,成之者性。”较孟子有更进一层之发明。

中庸言:“天命之谓性。”有生无生,莫不有性,同出于天而各别,此之谓性理。濂溪易通书主在阐申易义,横渠西铭主在发挥中庸,实皆兼采道家言。程朱较多称述论孟,但亦多包融道家义。换言之,孔孟多主人道,宋代理学家则兼及天道,人文自然,一体阐说,而终以人文为主,不失孔孟之正统。

以一阴一阳言,则孔孟当儒家之阳面,而周张程朱则当儒家之阴面。象山阳明又一意欲挽归之于阳,而疏失转多。朱子谓象山偏在尊德性,而己则偏在道问学,戒其门人当取他长以补己缺。尊德性、道问学语见中庸,实即颜子所谓博文约礼之两面,亦即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朱子能由道问学而归本于尊德性,亦不失孔子言道之正统。

周易六十四卦,均不言及阴阳二字。易大传始言之,此已羼进了道家义。故曰:“无极而太极”,乃于太极前增上无极一语。孔子言仁又兼言智,道家则重智不重仁。就智之一面言,则内之本不易见,外之末转易知。草木根柢藏于土,枝叶生长出于地,一易见,一不易知。婴孩不如耄老之易知。故道家言有无,儒家言本末。儒家主要言人文大道,而以天地大自然为本。天道天命难知,人事得失易见。一国一天下之治乱兴亡,一家之盛衰祸福,易见易知,而人心之为本则难知。心显在外,尚易知。而性之隐藏在内以为心之本者,则又难知。喜怒哀乐爱恶欲,谓之七情,乃心之显于外,犹较易知。而爱为恶本,喜为怒本,乐为哀本之精密至理,则又难知。然不得其本,则不知其末。一阴一阳之谓道,就人心之知言,阴为本,阳为末,道家之意应如此。孔子昌言仁道。仁,人心。仁道即人道。故易卦先乾后坤,则阳在先而阴在后。此以道之先后言,不以知之难易言。

墨翟言天志兼爱,亦若以天为本,以人为末,亦求由末以返之本,而于人道则转有大失。杨朱为我,则有人无天。庄周老聃又反之,乃至于有天无人,故主无为。唯孟荀坚守儒家义。而又有邹衍唱五行家言,亦本儒家,而兼采道家,其地位声名,在当时乃出孟荀之上。实则邹衍所言,天道重,人道轻,不啻以天为本,以人为末,更近道家言,而与孟荀乃大背。继之又有吕不韦及汉初淮南王,皆招宾客著书,大旨不外于兼融诸家,会之一统。终亦有背儒家以人道为本之大旨。及董仲舒出,专尊五经,罢黜百家,儒术乃定于一尊。此不可谓非中国学术思想史一进步。

以道言之,固是天为本,人为末。但以理言之,则不妨以人为本,而天转为之末。唯孟子主性善,仍可以人合天。荀子主性恶,由人中有圣乃有善,不免尊人而卑天。故后儒终尊孟不尊荀。俗语称王道不外于人情,但不言天道不外于人情。又言人情即天理,但不言人情即天道。又道理连言,皆儒家义之深入浅出处。故道家专言天,乃深入而无穷。儒家主言人,则反己而有得。此则犹可待后人之继续加以阐申与发挥。

仲舒治学,主要在孔子春秋,而以公羊为主。但亦兼采邹衍,重天道。司马迁继之,著太史公书,其言曰:“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天人古今,有其分际,有其变化。言天必重时重变,史学重人事,而亦不忽于天道。但司马迁于天人之际,则一尊孟而贬邹。西方科学,自然更重于人文。宗教更轻人世。故西方之学易偏趋于极端,而中国则务于大中而至正。远自战国之末,学术思想已大致形成了阳儒阴道之局面。唯兼采邹衍阴阳家之说,则不免道更重于儒。西汉末,扬雄仿论语为法言,又仿周易为太玄。东汉末,王弼注周易,又注老子。此皆儒道兼容,而王弼为益显。大抵处治世,人生多爱多喜多乐,而每不自觉。处乱世,多恶多怒多悲,而每滋不安。处治世多向外进取,处乱世多向内悔疚。故治世在阳面而易于转向阴面,乱世在阴面而亦易转向阳面。一治一乱,亦如死生,每循环而不息。死即所以成其生,非有死,即无生。乱亦可以引生治。人群不能有治而无乱。唯中国每以一治一乱作教导,不以长治久安为当然。夏商周三代,治乱更迭,亦天命。不能有禹不再有桀,有汤不再有纣,有文武成康不再有幽厉。此亦天人分际。亦如人生不能有爱喜乐无恶哀怒,则人心自当有修养。人生不能有外无内,自不当专务名利,而当反之德性。有分别,即有和合。有和合,亦即有分别。儒家言道,乃在天人和合处。道家始言及理,则在天人分别处。生与治乃和合,死与乱为分别。儒家多重在正面积极处,而道家则多重在反面消极处。儒道兼融,道理并言。天人合一,而道之内容乃益见其宽大。

依中国古史传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皆以圣帝贤相开一代之盛运。但秦始皇帝汉高祖开基,则无说以通。邹衍阴阳家言五德终始,其说遂大行于西汉。但光武中兴,邹衍之说衰。王弼代起,乃以易卦阐史。下经三国两晋南北朝,而其说又大变。在野之百家言,又超于在朝王官学之上。而老子释迦乃与孔子鼎足三峙。

儒道两家同言天命,儒家积极,乃言“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道家消极,庄子以浑沌为中央之帝,而倏忽为南北之帝。中央乃一和合,南北则为分别。倏忽时间短,浑沌时间长。时空亦当和合。西方人重空间,忽视时间。中国人则重时尤在空之上。天属时,地属空。中国人必天地连言,而一切衡量,以时间之悠长与短暂为主要标准。南北之帝,倏忽短暂,不应为中央之帝。但中央之帝亦宜终非一浑沌。既此一寓言,而人生政治哲理之甚深妙义,有待商榷者,亦胥见于此矣。

佛法更消极,稍近道家。隋唐之间,佛法中国化,天台禅华严三宗继起,则又融会于儒家。宋代理学,反释道而一归之儒,但亦兼融释道。不能只积极,无消极,此即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一天人,合内外,终为中国人文大道文化大传统之主要所在。

一阴一阳之变即是常,无穷绵延,则是道。有变而消失,有常而继存。继存即是善,故宇宙大自然皆一善。生命皆属善。无生物亦然。异性同存,则必有其和合处。故天地一气,曰太和,西方生物学家则言优胜劣败,物竞天择。则试问当前人蝇并存,究是孰优孰劣,孰胜孰败?西方人好分别,知争不知和,亦证其所见之狭矣。

人群相处始能继,人性之和由之。人性乃由长时期经验成,中国人则称之曰化。所谓人文化成是也。化与变不同,变易见易知,化不易见不易知,须长时间之蕴蓄孕育。如人,经胞胎十月,又自婴孩历二十岁之长久演化始成人。故太和中必经长岁月而有万化。阴乃其规范,阳则其表现。非长时间深透不可知。亦可谓时居阴,空其阳。非时则空无成。中国人言和合必兼及其分别,言道则必兼有理。中国学术思想之必儒道兼融者即在此。

国语言文字能和能化,西方语言文字则唯变唯新。观念思想随之,而文化乃大异,故中国每能于相反相成处见道。就中国五伦言,如父慈子孝,言慈则父母居阴,子女乃其阳。言孝则子女居阴,而父母为其阳。行为主在阴,对象则为阳。高山仰止,景行行之。高山其向往之对象,循道而登乃其阴。人之在大群中,群属阳,己则阴。唯亦可倒转言,登山之己属阳,一阴一阳,正反主客,互易无定指。道为主,行道者为客。亦可谓孔子大圣为主,其道乃为客。人可为主,天可为客。今可为主,古可为客。一阴一阳之谓道,其妙义不拘可如此。

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乃学求为一人。为人有道,道与人乃其主,己则为一客。及其立而达,而至于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则己心为之主,而道与矩尽为客矣。如是则己为主,群为客。人为主,而天为客。亦可谓空是主,而时则成客矣。孔子圣之时者,经时间修养乃成圣。及其为圣,一切时皆环向此一心,亦即环向此一空,主客倒转,正反亦然。

西方个人主义,己为主,外面环境乃其客。婴孩时,父母家人皆在环境中。日长日大,环境日扩,己仍为之主。老而衰,环境日促日小,己之为主,乃退居老人院中,其道难继。邦国亦然。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外围皆侵略对象。富强不可一世。久则贫弱,不再振起,以迄于亡。希腊、罗马,先例俱在。此皆唯知阳,不知阴,不知一阴一阳之始为道。故其道终难继。

人死属阴,生属阳。阳则短短百年而止。但上有父祖,下有子孙,绵延扩大,可臻无极。故人生虽仅百年,而其心情乃能通达于父祖子孙而无穷。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己,己之本在心。己心乃天地万物众生人群一中心。此天地万物众生大群,乃为吾心一阴面。己之一生,则为其阳面。一阴一阳乃有道。孔子之道乃即孔子之大生命,以宇宙天地万物众生大群为之体。从此体内发出光芒,斯即成其为孔子,如是而已。孔子死,此光芒则依然常照耀在宇宙间,在大群中。每一小己,亦各受此光芒以为生。此光芒乃人生之阳面,己身则其阴面。

宇宙大自然即是一气一动,即一道。但气涵阴阳,正反相异,万物各别,斯见分理。如父子一气相承,而先后有别。理不同,斯慈孝之道亦不同。失其理,则非其道矣。君仁臣敬亦然。彼我有别,君一臣众。君当仁其众,臣当敬其一。若君敬臣仁,则又失其理,而非其道矣。儒家之研道,益进而有理学。又有心即理性即理之争。心即气,分别处乃见性,则性即理之说为当。孔子学为己,最为得之。颜子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约以礼,即为己。朱子言:“即凡天下之物而格。”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则博文即以约礼,而约礼又必从事于博文。大学所格之物,即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之物。致知即以致己之知。故孟子朱子之学,乃即孔子之学。本末源流,亦一以贯之矣。

阳明格庭前竹子,乃误会朱子之言。竹在日常人生中,乃微末之一物,何待竭心以格。阳明处龙场驿,悟良知之学,自谓使孔子处此,亦何以异于我。此又误会孔子之言。困而自得,斯可矣,又何必遽以自比于孔子。孔子曰:“学以为己”,斯乃最当于理而合于道。又曰:“若圣与仁,则我岂敢。”则自得之后,仍当有学。后儒陈义高远,乃有近于西方之哲学。虽孟子朱子,容有难免。然孟子朱子之学,终亦以为己。而西方哲学,则主向外,为人为物,此又不可不辨。人能学为己,斯则身修家齐国治而平天下。人道亦即天道,得于内而亦顺乎外。故道必得其理,理则必兼先后彼此而见。

近代国人崇慕西化,又以重男轻女自讥。中国史学文学中,崇敬女性,并世其他民族莫能比。一阴一阳,同等重视。易卦先乾后坤,岂即重男轻女。人群分上下,君在上,民在下。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岂国人所讥帝王专制之谓。试读历代帝王诏书,绝少自尊自大。其所称颂,则在祖先。诏中要旨,则在百姓之福利。又岂得尽谓之虚语浮文。

若谓西方人生仅知阳,不知阴。亦可谓印度人生乃仅知阴,不知阳。中国则阴阳并重,又阴先于阳。西方人言婚姻为恋爱之坟墓,而婚姻之价值随以大灭。印度人以生老病死作平等观,而死之地位乃大增。年逾五十,入深山居洞中,期死之早临。唯中国人男女生死各求一合理之处置。国人又以贫弱自诟。论历史,中国自清代乾隆前,富强亦超西方。富强贫弱,亦人生阴阳一体之两面。富强在己,贫弱在人,此何理又何道。孔子曰:“贫而乐,富而好礼。”孔子过卫,曰庶矣。加之富,加之教。实则贫富乃由比较而见,岂能有富无贫。但求贫富不过分而加之以教,教以能乐能好礼,斯相安不互争,而人道乃可继。人趋于争,乱自随之。濂溪太极图说:“主静立人极。”静则安则定,又何争。

人文一依于自然。西方人主动不知静。婴孩即入幼稚园,所见多,所闻杂,其心不宁静。入小学,见闻益多益杂,其心活动,蕴藏不纯粹。成年入世,不见真情,乃亦不见有己。有动而无静,有外而无内,所性所好所安无范围,亦不见其所将归宿,则又何道以为继。

要之,人生则必有两面,虽尽人有死,而生生不绝。虽安常守旧,而仍能与日俱新。虽危乱多败,而仍可继起有成。虽悲哀深切,而乐亦自在其中。此之谓一阴一阳。能知此,则随时随地皆可自得。仅知有己而不知有人有群,仅知有今而不知有古有后,有气而无理,乃自绝于天道与人道,亦无可与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