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提出一积字,中庸承之,乃云: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

朱子章句说之曰:

昭昭,指其一处而言。无穷,举全体而言。此四条,皆以发明由其不贰不息以致盛大而能生物之意。然天地山川,实非由积累而后大,读者不以辞害意可也。

我最近曾去游览了曾文水库。数年前,已曾去过一次,那时工程方开始,环顾形势,四山围拱,沟谷纷错,一条条潢潦的细流,纵横沙石中。亦可说只见山谷沙石,天旷地阔,却像不见有水一般。及今再来,水坝已成,漫步坝上,水势浩渺。据云,此库水量,乃兼日月潭与嘉南大圳而过之。因坐游艇,由水库此一端达于彼一端,全程经历四十分钟,往返共历八十分钟之久。此一水库,其势宏伟,当为台湾全省各水库之冠。其实只如中庸所云,乃是一勺一勺之水,积累所成。我没有详细问其深广,但论水量,至少须用科学仪器始可衡量。

回忆数年前初来所见,也只是一勺水,一勺水。但每一勺水,崎岖沙石间,随流随涸,倏忽不见了,更不论其用。因想从有此群山,从有此许多沟谷,即有此一勺一勺水从中流出,已不知流了几千年,乃至万年以上,那一勺一勺底水,究曾发生了何等用。若说涓滴归海,在其曲折归海的途程中,亦似无其他意义可言。如今则汇成一大水库,随时放泄,灌溉之利,何可衡量。而且又具发电功能,并亦成为一观光胜地,为台湾南部增添了一大建设。实际仍是那一勺一勺底水,而竟发挥出此不测功能,这实是自然界一件深值启发的现象。

我原籍无锡,家住鹅肫荡边,亦称鹅湖。广五里,长十里,亦一自然大水库。如是般的水库,在我家乡,到处皆是,遂成鱼米之乡。家给户足,全赖那一勺一勺底水。更大是太湖,三万六千顷,江浙两省之富庶赖之。我长大后,又曾游历过长江大河之上下流,对我中华民族文化发育滋养之功,其盛大不测,固属尽人皆知,而亦言辞难宣。然究其实,亦只是一勺水一勺水之积聚而止。

勺水积聚,由中庸言之,只是一“纯”字。纯者,纯一不杂。亦即所谓为物不贰。一勺水之外,仍只是一勺水,永远都只是那些一勺水,更无他物夹杂,别无新花样,仅此一勺水。但积累久了,却生莫大变化,发展出莫大功能。所以中庸说:“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当你眼见一勺水,岂不等如无水。但积多了便焕然成章。当我站在曾文水库的坝上,俯仰纵目,岂不亦如面对了天地间一篇大文章,但其实只是一勺水之积。在未有曾文水库以前,沙石间涓涓细流,回忆只如无所见,故曰不见而章。一勺水还是此一勺水,但成了一大水库便不同,故曰不动而变。仅筑一水坝,把此一勺水一勺水积起,暂不使流去,更不需别有作为,但已成了一莫大之建设,故曰无为而成。

其实其他人事都一般。生命只是此一生命。最低级的微生物,已是一生命。人为万物之灵,也仍是此一生命。生命积久了,便从微生物演进到人类。聪明附随生命而来,聪明也只是那聪明。人类聪明,其先也只如曾文水库未施工前沙石中那些一条条的涓涓细流。从原始人起,饥思食、渴思饮,聪明逐步运用,每人都如此,每代亦如此。其时则可谓只见有生命,还不见有聪明。但不知经历了几十百万年,人类聪明逐渐开出了一条路,乃知运用石器,又知火食,又知蚕丝,一昭昭的聪明,便汇聚成了大聪明。此亦如勺水涓涓细流,逐渐汇合成大水流。今天人类聪明,较之原始人,似乎已不可相提并论。其实今天的大聪明,还是由原始人的小聪明积聚而来。量变而质未变,昧者不察,好像量变即成为质变。中庸言“天昭昭之多”。其实每一人的聪明,亦等于是那昭昭之天。坐井观天,与爬出井外所见之天,同是此天。人类中之大圣人,其聪明,还是平常人原始人之聪明。正如涓涓细流之与长江大河,论其质,还是同样一勺水。此所谓“为物不贰”。积聚只是量变,但骤看却像是质变。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是不为也,非不能也。”由荀子言之,则是不积。由中庸言之,则是不纯。太复杂了,反而像质变,成其为小人。

故中国古人,于生命与聪明之上,更好言德性。德性亦只是生命与聪明之总和,若有变,但其实也并无变。庄子有云: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以手执竿,人人所能。竿头放一丸则易坠。五六月工夫练习,可以竿头叠放二丸而不坠。其实也并无异样动作,仍只是以手执竿而已。以手执竿,岂不人人所能。但何以不能执之使停,使审,使不摇。手能执竿,是手之性。发展此性,而使执竿能停,能审,能使不摇,斯可以累二丸而不坠,此非于执竿之天赋性能外有所增,但须积之以人为之习。习以尽性,非以害性。害性则手不能执,尽性则手之执竿能停而审而不摇。至于累五丸而不坠,则可谓尽其手之能执之性矣。常人能执竿,竿头放丸则坠,此皆未尽其手能执之性。如何使不坠,则唯执之又执之,一心专在执此竿,更无其他念虑夹杂,久则熟能生巧。人不能而唯我能。人人有两手,佝偻丈人仅亦同有此两手。然佝偻丈人所能,乃为人人所不能。实则非不能。中庸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佝偻丈人积五六月工夫,可以累丸二而不坠,我花上五六年工夫,亦即可能。轮扁以七十年工夫老斫轮。大马之捶钩者,年二十而好捶钩,年八十而不失毫芒。则亦积了六十年工夫。实亦即是一种尽性工夫。唯人生究不能专为承蜩捶钩与斫轮。孟子曰:“养其小体为小人,养其大体为大人。”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致远恐泥。”庄子言承蜩捶钩斫轮,而皆尊之曰道,其实皆只是小道。养其两手,只是养小体。养其一心,乃为养大体。孟子又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人人有之,唯能保而不失,积之又积,斯可以尽心知性而知天,为大人。其实大人之心,亦仍是此一片赤子之心。只是为物不贰,纯一不杂,亦如一勺水之为长江大海。

中庸又曰:

诗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文王之德之纯。”纯亦不已。

此即所谓天人合德,即人类文化与天命自然之合一。其要在纯,在不贰,在不已。佝偻丈人曰:“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是即其心之纯。大马之捶钩者曰:“于物无视,非钩无察”,是亦其心之纯。用志不分,用之者假不用者,皆是纯。人之病,在用于此又想用于彼,求多用,转反成无用。若其他全不用,只求一用,故曰假不用以成用,其用乃凝如神。纯是不贰不杂,又是单一不已。一勺水便是一勺水,永是此一勺水,此是纯。唯其纯,乃见性,乃见德。杂了,性亦失了,德亦丧了。只此一个生命,只此一番聪明。从赤子以至耄老,积着七八十年,学此一心,便可盛大不测。推而言之,由一人而家国天下,积着千千万万人,都如那不失赤子之心之大人,将更可盛大不测。再推言之,由一世而千万世,其文化传统勿辍勿坠,将更可盛大不测。如是则须由人工来完成此大自然。正如我此刻所见那曾文水库,只是一勺水,堰之使暂勿流,积聚成此库,便可盛大不测。此是中庸所谓赞天地之化育,而参天地。只要一人如此,一世如此,人人世世如此。事若易而实甚难,事若难实则甚易。此之谓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我只站在这水坝上,却悟得了中庸之深义。

我也曾读了许多科学家们的传记,他们的用心,亦都是至纯不杂。工夫亦都是恒常不已。论他们的聪明,实也只如平常人,其先也只是一昭昭之明。及其成功,举世推尊。论其所知,实也还是一昭昭之明。亦只是假于不知以成其知。那些大科学家,其实亦如庄子书中之承蜩捶钩斫轮者,都只是用志不分,不驰骛于万物,单一的只用在他之所志,而终使其跻于盛大不测之境。唯庄子书中所指乃艺术,非科学,不同仅此而已。

艺术如此,科学如此,人生道德又何尝不如此。唯艺术与科学,究非尽人皆能。而道德则不然。中庸所举如大舜,如文王周公,其所成就,乃在德性,应属尽人所能。此如曾文水库的那些一勺一勺底水,用来灌溉,犹如人伦道德。用来发电,那是科学。用来作观光胜地,那是艺术。水性主要是在灌溉上,次要乃在供人观赏及发电上,就人事需要言,当先使可耕得食,才感到有用电及欣赏风景的需要。苟其无食,何需用电,更何论风景欣赏。中国人文化传统观,主要先需人群中有圣贤,再次始及到科学家与艺术家。其理由正在此。唯此一分别,须有大智慧大聪明始知。堰水成渠,在历史上远有来源。最先动机端为灌溉。全世界一切水利工程尽如此。其次乃有观赏,动力发电,却是近代始有。可见人类的聪明智慧,也是成于自然。所谓大聪明大智慧,依然仍是些小聪明小智慧之积聚凑合,量有不同,而质则无变。

近人好言个人自由。润下乃水之性。方其一勺一勺之水,崎岖沙石间前进,固亦是其自由。但堰水筑坝,亦并未失其润下之性。只养蓄在此,一旦放泄,便可灌溉万顷,其润下之性,乃益获畅遂。人之自由,亦须有一规范,如水之涵渟,乃可得更高级之真自由。人类群居,即已是人类生命一大进步,亦若勺水之汇而成库,虽仍未失其为一勺水,但大体上已与分散的一勺水不同。苟使一勺一勺之水各求自由,在此坝外泛滥横决,则为祸将不可言。今日人类已进入群居,而仍高呼个人自由,忽了此群体,正如欲返人类于原始洪荒时期,亦如勺水之必将单独崎岖沙石间,乃为得水性之自由。夫乌可。

近人又好言时代进步。一若唯水力发电,始是近代科学之赐,堪当进步之称。然水利灌溉,其事亦属科学。堰水为渠,其事亦仍属科学。科学进步,于灌溉外又加上了发电,其实亦只是在原始水利外,再增加上了一些子。只是积旧以成新,非是破旧以为新。若必因近代科学,唱为崇今蔑古之论,岂水利仅供发电,不再要灌溉欣赏,乃始为进步乎?固使不得已而于此三者间必有废,则当先废发电,最后终不得废灌溉。故使今日人类,在其人群大道中遇不得已而必求有所废,则必废其最后起即今人所谓最进步者。即自然科学是已。如杀人利器原子弹之类当可废,而刀斧之属之为日常用具者不可废。大城市中五十层以上之高楼大厦当可废,而穷乡僻壤间之茅茨草屋转不可废。科学人生物质享受可废,德性道义基本人生不可废。若谓人类有进步,其实只在原有旧的古老的上面进了一些子。若谓人类有退步,则后来所增进的那一些子应可退,而在今人所目为落后的未进步前的许多旧古老,反而不能退。千里之行,起于脚下。其实纵越千里,还是脚下那一步。至于最理想的人类进步,当如中国古人所想像人之为圣贤,亦如一勺一勺水之崎岖流注于沙石间者,汇而成一大水库。然水库中之一勺水,与沙石间之一勺水,在根本上依然无相异。潢潦细流是此一勺水,长江大河浩瀚浑溟蔚为大观者,还是此一勺水。人类进步,须得还是此人类。人文进步,须得还是此自然。由人来完其天,不当由人来毁了天。今乃以水库中之一勺水,来笑沙石间之一勺水,自傲进步。似乎行了千里,遂可不要此脚下之一步,此之谓迷失其自身。自身迷失,尚何自由可言,更何进步可言。

我生于水乡,于水较熟。此次来游曾文水库,只因未成此水库前,早来了一次,遂悟得了此一番意义。欲为大人,勿忘赤子。欲求进步,勿忘历史。欲讨论文化问题,勿忘宇宙洪荒,乃及原始人之野蛮时代。纯一不已,乃是中国人所讲天人合一人文进化一条在人心上发生大作用的主要原则,仰视俯察,一切皆是。特此拉杂写出,敬请有心人体会。至于朱子章句所谓,天地山水,实非由积累而后大,此又从另一面讲自然之深义。所以知天知人,中国人更尊孟子所言。此处暂不申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