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之枌

论曰:子仲之子,莫知为男也、女也,而郑谓之男子。榖旦者,善旦也,犹今言吉日尔。郑谓朝日善明者,何其迂邪!南方之原,毛以为陈大夫原氏,而郑因以此原氏国中之冣上处,而家有美女。附其说者遂引春秋庄公时季友如陈,葬原仲为此原氏。且原氏,陈之贵族,宜在国中,而曰南方之原者,何哉?据诗人所陈,当在陈国之南方也。而说者又以不绩其麻而舞于市者,遂为原氏之女,皆诗无明文,以意增衍而惑学者,非一人之失也。本义曰:陈俗男女喜淫风,而诗人斥其尤者,子仲之子常婆娑于国中树下以相诱说,因道其相诱之语,当以善旦期于国南之原野,而其妇女亦不务绩麻而婆娑于市中。其下文又述其相约以往,而悦慕其容色,赠物以为好之意。盖男女淫奔,多在国之郊野,所谓南方之原者,犹东门之禅也。

衡门

论曰:毛郑解衡门之下,可以栖迟,其义是矣。自泌之洋洋以下,郑解为任用贤人,则诗无明文。大抵毛、郑之失在于穿凿,皆此类也。郑攺乐为疗,谓饮水疗饥,理岂然哉?

本义曰:诗人以陈僖公其性不恣放,可以勉进于善,而惜其懦,无自立之志,故作诗以诱进之。云衡门虽浅陋,𠰥居之不以为陋,则亦可以游息于其下。泌水洋洋然,𠰥阅之而乐,则亦可以忘饥。言陈国虽小,𠰥有意于立事,则亦可以为政。以此勉其不能而诱进之也。其首章既言虽小亦有可为。其二章、三章则又言何必大国然后可为。譬如食鱼者,凡鱼皆可食,𠰥必待鲂鲤,则不食鱼矣。譬如取妻,诸姓之女皆可娶,𠰥必待齐、宋之族,则不取妻矣。是首章之意,言小国皆可有为,而二章、三章言大国不可待而得,此所谓诱掖之也。

防有鹊巢

论曰:诗人剌谗之意,子于采葛论之矣。郑以防之有鹊巢,邛之有旨苕,处势自然,喻宣公信谗,致此谗人。其说汗漫,不切于理。𠰥谓处势自然,则何物不然,而独引鹊巢、旨苕邪?至于中唐有甓,则无所解。盖理有不通,不能为说也。

本义曰:诗人剌陈宣公好信谗言,而国之君子皆忧惧及已。谓谗言惑人,非一言一日之致,必由累积而成。如防之有鹊巢,斯积累成之尔。又如苕饶蔓引牵连将及我也。中唐有甓,非一甓也,亦以积累而成。旨鹝,绶草,杂众色以成文,犹多言交织以成惑,义与贝锦同。

匪风

论曰:毛传发发飘风,偈偈疾驱,是矣;而云非有道之风,非有道之车者,非也。至于谁能烹鱼,漑之釡𩱕,则惟以老子烹小鲜之说解烹鱼二字。今考诗人之意,云谁能烹鱼者,是设为发问之辞,而其意在下文也。毛、郑止解烹鱼,至于漑之釡𩱕,则无所说,遂失诗人之意。

本义曰:诗人以桧国政乱,忧及祸难,而思天子治其国政,以安其人民。其言曰:我顾瞻向周之道,欲往告以所忧而不得。往者,非为风之飘发,非为车之偈偈而不安我。中心自有所伤怛而不宁也。其卒章曰:谁能烹鱼,漑之釡𩱕者,谓有能烹鱼者,必先涤濯其器,器洁则可以烹鱼𠰥。言谁能治安我人民,必先平其国之乱政,国乱平则我民安矣。故其下文又问谁将西至于周,使其慰我以好音者,谓思周人来平其国乱也。

候人

论曰:候人笺、传往往得之。至维鹈不濡其翼,则毛、郑各自为说,然皆不得诗之本义,而郑犹近之。毛云鹈在梁,可谓不濡其翼乎?详其语,谓在梁则濡翼矣,此非诗人意也。郑谓当濡翼而不濡为非常。考诗之意,谓鹈不宜在梁,如小人窃位尔。其谓不濡其翼为非常耶?不遂其媾,毛、郑训媾为厚,郑又以遂为久。今遍考前世训诂无厚久之训,训释既乖,则失之远矣。郑又谓天无大雨,岁不熟则幼弱者饥,此尤迂阔之甚也。据诗本无天旱岁饥之事,但以南山朝𬯀之云不能大雨,假设以喻小人不足任大事尔,安有幼弱者饥之理,况岁凶饥人不止幼弱也。郑笺朝𬯀,其说是矣。至幼弱者饥,则何其迂哉。媾,婚媾也。马融谓重婚为媾,不知其何据而云也。郑于注易又以媾为会。大抵婚媾古人多连言之,盖会聚合好之义也。

本义曰:曹共公远贤而亲不肖,诗人剌其斥远,君子,至有为候人执戈祋以走道路者,而近彼小人,宠以三命之芾于朝者三百人,因取水鸟以比小人。鹈,𫛦泽也,俗谓淘河。常群居泥水中,饥则没水求鱼以食者,谓此鹈当居泥水中,以自求鱼而食,今乃邈然高处渔梁之上,窃人之鱼以食而得,不濡其翼。嚅!如彼小人窃禄于高位而不称其服也。其曰不遂其媾者,婚媾之义,贵贱匹偶各以其类。彼在朝之小人,不下从群小,居卑贱而越在高位,处非其宜而失其类也。其卒章则言彼小人者婉娈然佼好可爱,至使之任事,则材力不强敏,如小人弱女之饥乏者,言其但以便柔佞媚悦人,而不胜任用也。

鸤鸠

论曰:鸤鸠之诗,本以剌曹国在位之人,用心不一也。如毛、郑以鸤鸠有均一之德,而所谓淑人君子,又如三章所陈可以正国人,则乃是美其用心均一,与序之义特相反也。此由以鸤鸠为均一之鸟,而谓淑人君子为诗人所剌之人故也。其既以鸤鸠有均一之德,至于其子在梅、在棘、在榛,则皆无所说者,由理既不通,故不能为说也。又其三章皆美淑人君子,独于中间一章剌其不称其服。诗人之意岂𠰥是乎?至为疏义者觉其非是,始略言淑人君子,剌曹无此人,而在梅、棘强为之说以附之,然非毛、郑之本意也。序言在位之人,非止曹君,盖剌其臣事国,怀、𥝠,不一心于公室尔。

本义曰:鸤鸠之鸟,所生七子,皆有爱之之意,而欲各尽其爱也。故其哺子也,朝从上而下,则顾后其下者为不足,故暮则从下而上,又顾后其上者为不足,则复自上而下。其劳如此,所谓用心不一也。及其子长而飞去,在他木,则其心又随之。故其身则在桑,而其心念其子、则在梅、在棘、在榛也。此亦用心之不一也。故诗人以此剌曹臣之在位者。因思古淑人君子,其心一者,其衣服俨然,可以外正四国,内正国人,叹其何不长寿万年而在位。以此剌今在位之不然也,胡不万年者,巳死之辞也。

鸱鸮

论曰:毛、郑于鸱鸮失其大义者二,由是一篇之旨皆失。诗三百五篇皆据序以为义,惟鸱鸮一篇见于书之金縢,其作诗之本意,冣可据而易明。而康成之笺与金縢之书特异,此失其大义一也。但据诗义,鸟之爱其巢者,呼鸱鸮而告之曰:宁取我子,勿毁我室。毛、郑不然,反谓鸱鸮自呼其名。此失其大义者二也。金縢言周公先摄政,中诛管、蔡,后为诗以贻王。毛、郑谓先为冢宰,中避而出,作诗贻王。巳作诗后,乃摄政而诛管、蔡。二说不同,而知金縢为是,毛、郑为非者,理有通不通也。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管、蔡疑其不利于幼君,遂有流言。周公乃东征而诛之,惧成王之怪,已诛其二叔,乃序其意,作鸱鸮诗以贻王。此金縢之说也,其义简直而易明。毛、郑乃谓武王崩,成王即位居丧,不言周公以冢宰听政,而二叔流言。且冢宰听政,乃是常礼,二叔何疑而流言?此其不通者一也。金縢言周公居东二年,罪人斯得,谓东征二年而得三监,淮夷叛者诛之尔。毛、郑乃谓二叔既流,言周公避而居东者二年,又谓罪人斯得者,成王多得周公官属而诛之。且周公本以成王幼未能行事,遂摄政,𠰥避而居东,则周之国政成王当自行之,𠰥已能临政二年,何待周公而归摄乎?此其不通者二也。刑赏,国之大事也。周公,国之尊亲大臣也。使周公有间隙而出避,成王能以周法刑其尊亲大臣之属,周公复归,其势必不得摄。且周公所以摄者,以成王幼而不能临政尔。𠰥已能临二年矣,有能刑政其尊亲大臣之属,则周公将以何辞夺其政而摄乎?此其不通者三也。矧周公诛管、蔡,前世说者多同,而成王诛周公官属,六経诸史皆无之,可知其臆说也。诗谓我子者,管、蔡也。我室者,周室也。郑谓子者,周公官属也。室者,官属之世家也。又毛谓子为成王,此又其失也。诸儒用尔雅,谓鸱鸮为𫛢鴂。尔雅非圣人之书,不能无失。其又谓𫛢鴂为巧妇,失之愈远。今鸱多攫鸟子而食。鸮,鸱类也。

本义曰:周公既诛管、蔡,惧成王疑已戮其兄弟,乃作诗以晓谕成王云:有鸟之爱其巢者,呼彼鸱鸮而告之曰:鸱鸮鸱鸮,尔宁取我子,无毁我室。我之生育是子,非无仁恩,非不勤劳,然未𠰥我作巢之难。至于口手羽尾皆病弊,积日累功,乃得成此室。以譬宁诛管、蔡,无使乱我周室者,我祖宗积德累仁,造此周室,以成王业,甚艰难。其再言鸱鸮者,丁宁而告之也。又云:子室翘翘,惧为风雨所漂摇,故予维音哓哓者,喻王室不安,惧有动摇倾覆,使我忧惧尔。其他训诂,则如毛、郑。

破斧

论曰:破斧,笺、传意同而说异,然皆失诗人本意。毛谓斧析,民之用;礼义,国家之用。其言虽简,其意谓四国流言破缺国家之礼义,所以周公征之。且诗人所恶者,本以四国流言毁伤周公尔。况今考诗序,并无礼义之说。诗人引类比物,长于譬喻。以斧、析比礼、义,其事不类。况民之日用不止斧、析,为说汗漫,理不切当,非诗人之本义也。至康成又以斧析刑伤成王,则都无义类矣。

本义曰:斧析,刑戮征伐之用也。四国为乱,周公征讨凡三年,至于斧破析缺,然后克之,其难如此。然周公必往征之者,以哀此四国之人陷于逆乱尔。析刃可缺,斧无破理,盖诗人欲甚其事者,其言多过,故孟子曰不以辞害志者,谓此类也。锜、𨱇义与首章同。

伐柯

论曰:毛、傅谓礼义治国之柄,又云治国不以礼则不安。至于所愿上下等语,不惟简略汗漫而巳。考之诗序,都无此意。且诗序言剌朝廷之不知者,谓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三监及淮夷叛,周公出往讨之。及罪人既获,犹惧成王君臣疑惑,乃作鸱鸮诗示王,以明巳所以讨叛之意。而成王未启金縢,不见周公,欲代武王之事,虽得鸱鸮之诗,未敢诮公,而心有流言之惑,故周公盘桓居东不归。于此之时,周之大夫作伐柯诗以剌朝廷,不知周公之忠也。康成不然,反谓成王既遭雷风之变,已启金縢之后,群臣犹不知周公,则与诗、书之说异矣。且成王已得金縢之书,见周公欲代武王之事,乃捧书涕泣,君臣悔过,出郊谢天,遂迎公以归,是已知周公矣。群臣复何所惑而疑于王迎之礼哉?康成区区止说王迎之事,由是失诗之大旨也。

本义曰:伐柯如何者,发问之辞也。诗人剌成王君臣,譬彼伐柯者,不知以何物伐之,乃问云如何可伐,而答者曰必以斧伐也。以斧伐柯,易知之事,而犹发问,是谓不知也。取妻必以媒,其义亦然。其卒章又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者,谓所伐之柯,即手执之柯是也。亦诮其易知而不知,以譬周公近亲而有圣德,成王君臣皆不能知也。又云我觏之子,笾豆有践者,谓欲见之子非难事,弟列笾豆为相见之礼,即可见矣。其如王不知公使久居于外而不召何?

九罭

论曰:九罭之义,毛、郑自相违戾。以文理考之,毛说为是也。尔雅云𦆛𦊙谓之九罭者,谬也。当云𦆛𦊙谓之罭。前儒解罭为囊,谓𦆛𦊙百囊网也。然则网之有囊,当有多有少之数,不宜独言九囊者,是𦆛𦊙当统言𦆛𦊙谓之罭,而罭之多少,则随网之大小。大网百囊,小网九囊,于理通也。九罭既为小网,则毛说得矣。鸿飞遵渚,遵陆,毛皆以为不宜,于理近是,而言略不尽其义。且鸿雁水鸟,而遵渚乃曰不宜,至遵陆又曰不宜,则彼鸿雁者,舍水陆皆不可止,当何所止耶?盖独不详诗文鸿飞之语尔。鸿雁喜高飞,今不得翔于云际,而飞不越水渚,又下飞田陆之间,由周公不得在朝廷而留于东都也。此是诗人之意尔。至于衮衣,毛、郑又为二说。毛云所以见周公,意谓斥成王当被衮衣以见周公。郑谓成王当遣人持上公衮衣以赐周公而迎之。其说皆疏且迂矣。且周大夫方患成王君臣,不知周公,尚安能赐衮衣而迎之?迎犹未能,东都之人安能使赐衮留封于东都也?本义曰:周大夫以周公出居东都,成王君臣不知其心而不召,使久处于外。譬犹鳟鲂大鱼,反在九罭小𦊙,因斥言周公云:我觏之子,衮衣绣裳者,上公之服也。上公,宜在朝廷者也。其二章、三章云鸿雁遵渚遵陆,亦谓周公不得居朝廷而留滞东都,譬夫鸿雁不得飞翔于云际而下循渚陆也。因谓东都之人曰:我公所以留此者,未得所归,故处此信宿间尔。言终当去也。其曰公归不复者,言公但未归尔,归则不复来也。其卒章因道东都之人留公之意云尔。是以有衮衣者虽宜在朝廷,然无以公归,使我人思公而悲也。诗人述东都之人犹能爱公,所以深剌朝廷之不知也。狼跋论曰:据序言远则四国流,言近则王不知,而周公不失其圣考于金縢,自成王启钥见书之后,悔泣谢天,遂迎公以归,是已知公矣。而狼跋诗序止言王不知,则未启金縢以前,摄政之初,流言方兴,管、蔡未诛,而周公居东都时所作之诗也。康成乃言致太平,复成王之位,又为之大师,终始无愆,皆是已迎公归后事,与序所言乖矣。至于公孙硕肤又以孙为遁,谓周公摄政七年之后,遁避成功之大美,而复成王之位,因以遂其谬说,可谓惑矣。毛传跋胡、踬尾,是矣;而谓公孙为成王,是豳公之孙,亦已疏矣。且诗本美周公,而毛以谓成王有大美,又不解赤舄之义,固知其疏谬也。然郑皆释硕肤为美,此其所以失也。肤,体也。硕,大也。硕肤,犹言肤革。充,盈也。孙当读如逊顺之逊。

本义曰:周公摄政之初,四国流言于外,成王见疑于内。公于此时进退之难,譬彼狼者,进则踬其胡,退则跋其尾,而狼能不失其猛,公亦不失其正,和顺其肤体,从容进退,履舄几几然,举止有仪法也。然序本言周公不失其圣,谓不损其德尔。今诗乃但言和顺肤体,从容进退者,盖以见周公遭谗疑之际,而无惶惧之色,身体充盈,心志安定,故能履危守正而不失尔。其卒章则直言其德,不可瑕疵也。

诗本义卷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