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注

万章章句上

万章者,万,姓;章,名,孟子弟子也。万章问舜孝,犹《论语》颜渊问仁,因以题篇。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问、舜往至于田。何为号泣也。谓耕于历山之时。《孟子》曰:怨慕也。言舜自怨遭父母见恶之尼而思慕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言孝法当不怨,如是,舜何故怨?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长息,公明高弟子。公明高,曾子弟子。旻天,秋也。忧阴气也,故诉于旻天。高非息之问,不得其义,故曰非尔所知。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恝,无愁之貌。孟子以万章之问难自距之,故为言高息之相对如此。夫公明高以为孝子不得意于父母,自当怨悲,岂可恝恝然无忧哉?因为万章具陈其意。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巳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我共人子之事,而父母不我爱,于我之身,独有何罪哉?自求责于已而悲感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帝尧也。尧使九子事舜以。为师,以二女妻舜,百官致牛羊仓禀,致粟米之饩,备具馈礼,以奉事舜于畎亩之中。由是遂赐舜以仓廪牛羊,使得自有之。《尧典》曰:厘降二女,不见九男。孟子时,《尚书》凡百二十篇,《逸书》有《舜典》之叙,亡失其文。《孟子》诸所言舜事,皆《尧典》及《逸书》所载。独丹朱以胤嗣之子,臣下以距尧求禅,其余八庶无事,故不见于《尧典》,犹晋献公之子九人,五人以事见于《春秋》,其余四子亦不复见。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善士多就舜而悦之。胥,须也。尧须天下悉治,将迁位而禅之。顺,爱也。为不爱于父母,其为忧愁,若困穷之人,无所归往也。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欲,贪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言为人所悦,将见禅为天子,皆不足以解忧,独见爱于父母,为可以解巳之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慕,思慕也。人少,年少也。艾,美好也。不得于君,失意于君也。热中,心热,恐惧也。是乃人之情。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大孝之人,终身慕父母。若老莱子七十而慕衣五彩之衣,为婴儿匍匐于父母前也。我于大舜,见五十而尚慕父母。《书》曰: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在位时尚慕,故言五十也。章指言夫孝者,百行之本,无物以先之。虽当有天下,而不能取悦于其父母,莫有可也。孝道明著,则六合归仁矣。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诗》《齐风》《南山》之篇。言娶妻之礼,必告父母。舜合信此诗之言,何为违礼不告而娶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舜父顽母嚚,常欲害舜,告则不听其娶,是废人之大伦以怨怼于父母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礼,娶须五礼,父母亢答以辞,是相告也。帝谓尧也:何不告舜父母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帝尧知舜大孝父母,止之,舜不敢违,则不得妻之,故亦不告。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完,治廪仓。阶,梯也。使舜登廪屋而捐去其阶,焚烧其廪也。一说旋阶,舜即旋从阶下,瞽瞍不知其巳下,故焚廪也。使舜浚井,舜入而即出,瞽瞍不知其巳出,从而盖其井,以为死矣。《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象,舜异母弟。谟,谋。盖,覆也。都,于也。君,舜也。舜有牛羊仓廪之奉,故谓之君。咸,皆绩,功也。象言谋覆于君而杀之者,皆我之功,欲与父母分舜之有取其善者,故引其功也。牛羊父母,仓廪父母,欲以牛羊仓廪与其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干楯,戈戟也。琴,舜所弹五弦琴也。弤,雕弓也。天子曰雕弓,尧禅舜天下,故赐之雕弓也。栖,床也。二嫂,娥皇、女英,使治床,欲以为妻也。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象见舜生在床鼓琴,愕然反辞曰:我郁陶思君,故来尔辞也。忸怩而惭,是其情也。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兹,此也。象素憎舜,不至其宫也。故舜见来而喜曰:惟念此。臣众:汝故,助我治事。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已与?万章言:我不知舜,不知象之将杀之与何为,好言顺辞以答象也。

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奚,何也。孟子曰:舜何为不知?象恶已也。仁人爱其弟,忧喜随之。象方言思君,故以顺辞答之。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伪,诈也。万章言如是则为舜行至诚而诈喜以悦人矣。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孟子》言否云:舜不诈喜也。因为说子。产以喻之,子产,郑子国之子。公孙侨,大贤人也。校人,主池沼小吏也。圉圉,鱼在水羸劣之貌。洋洋,舒缓摇尾之貌。攸然,迅走水趣深处也。故曰得其所哉。重言之,嘉得鱼之志也。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方,类也。君子可以事类欺,故子产不知校人之食其鱼,象以其爱兄之言来向舜,是亦其类也。故诚信之而喜。何为伪喜也。章指言仁圣所存者大,舍小从大,达权之义也。不告而娶,守正道也。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怪舜放之何故。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舜封象于有庳或有人以为放之。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𬴐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舜诛四佞,以其恶也,象恶亦甚而封之。仁人用心当如是乎?罪在他人当诛之,在弟则封之。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巳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孟子言仁人于弟,不问善恶,亲爱之而巳封者,欲使富贵耳。身为天子,弟虽不仁,岂可使为匹夫也。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万章问放之意。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象不得施教于其国,天子使吏代其治,而纳贡赋与之,比诸见放也。有庳虽不得贤君,象亦不侵其民也。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虽不使象得豫政事,舜以兄弟之恩,欲常常见之无巳,故源源而来,如流水之与源通。不及贡者,不待朝贡诸侯常礼乃来也。其闲岁岁自至京师,谓若天子以政事接见有庳之君者,实亲亲之恩也。此之谓也。此常常巳下,皆《尚书》逸篇之辞。孟子以告万章言,此乃象之谓也。《章指》言恳诚于内者,则外发于事,仁人之心也。象为无道极矣,友于之性,忘其悖逆,况其仁贤乎。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咸丘蒙,孟子弟子。语者,谚语也。言盛德之士,君不敢臣,父不敢子,尧与瞽瞍皆臣事舜,其容有蹙踖不自安也。孔子以为君父为臣,岌岌乎不安貌也,故曰殆哉。不知此语实然乎。

孟子曰:否。言不然也。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东野东作,田野之人所言耳。咸丘蒙,齐人也,故问齐野人之言。《书》曰:平秩东作,谓治农事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孟子》言舜摄行事耳,未为天子也。放勋,尧名。徂落,死也如丧考妣,思之如父母也。遏,止也。密,无声也。八音不作,哀思甚也。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日,一王一言,不得并也。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不以尧为臣也。《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诗》《小雅》《北山》之篇。普遍,率,循也。遍天下循土之滨,无有非王者之臣,而曰瞽瞍非臣,如何也。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孟子》:言此诗非舜臣父之谓也。诗言皆王臣也,何为独使我以贤才而劳苦不得养父母乎?是以怨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巳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文,《诗》之文章所引以兴事也。辞,诗人所歌咏之辞。志,诗人志所欲之事。意,学者之心意也。《孟子》言说诗者当本之。不可以文害其辞,文不显乃反显也。不可以辞害其志,辞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志在忧旱灾,民无孑然遗脱。不遭旱灾者,非无民也,人情不远。以已之意逆诗人之志,是为得其实矣。王者有所不臣,不可谓皆为王臣。谓舜臣父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尊之至,瞽瞍为天子父,养之至,舜以天下之富奉养其亲,至极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惟则。此之谓也。《诗》《大雅》《下武》之篇。周武王所以长言孝道,欲以为天下法则,此舜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书》《尚书》《逸篇》:祗敬载事也。夔夔斋栗,敬慎战惧貌。舜既为天子,敬事严父,战栗以见瞽,瞍瞍亦信知舜之大孝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以是解咸丘蒙之疑,章指言孝莫大于严父而尊之矣,行莫过于蒸蒸执子之政也。此圣人之轨道,无有加焉。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欲知尧实以天下与舜否。

孟子曰:否。尧不与之。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当与天意合之。非天命者,天子不能违天命也。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是也。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万章言:谁与之也?曰:天与之。《孟子》言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万章言:天有声音,命与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孟子曰:天不言语,但以其人之所行善恶,又以其事从而示天下也。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万章欲知示之之意。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

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孟子言下能荐人于上,不能令上必用之。舜天人所受,故得天下也。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万章言:天人受之,其事云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百神享之,祭祀得福也。百姓安之,民皆讴歌其德也。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二十八年之久,非人为也,天与之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南河之南,远地,南夷也,故言然后之中国。尧子胤子丹朱讼狱,狱不决其罪,故讼之,讴歌舜德也。《大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大誓》,《尚书》篇名。自,从也,言天之视听从人所欲也。《章指》言德合于天则天爵归之,行归于仁,则天下与之,天命不常,此之谓也。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问、禹之德衰,不传于贤,而自传于子,有之否?

孟子曰:否,不然也。否,不也,不如人所言。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言随天也。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荐禹,禹荐益,同也。以启之贤,故天下归之,益又未久故也。阳城、箕山之阴,皆嵩山下深谷之中以藏处也。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莫,无也。人无所欲为而横为之者,天使为也。人无欲致此事,而此事自至者,是其命禄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仲尼无天子之荐,故不得有天下。继世之君,虽无仲尼之德,袭父之位,非匹夫,故得有天下也。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益值启之贤,伊尹值大甲能改过,周公值成王有德,不遭桀纣,故以匹夫而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大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大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大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已也,复归于亳。大丁,汤之大子,未立而薨。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皆大丁之弟也。大甲。大丁子也。伊尹以其颠覆典刑放之于桐邑处居也。迁徙也。居仁徙义自怨其恶行艾治也。治而改过以听伊尹之教训已故复得归之于亳反天子位也。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周公与益、伊尹虽有圣贤之德,不遭者时。然孔子言禅继,其义一也。《章指》言义于仁则四海宅心,守正不足,则圣位莫继,丹朱、商均是也。是以圣人孜孜于仁德也。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人言伊尹负鼎俎而干汤,有之否?

孟子曰:否。不然。否:不是也。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有莘,国名,伊尹初隐之时,耕于有莘之国,乐仁义之道。非仁义之道者,虽以天下之禄加之,不一顾而觎也。千驷,四千匹也。虽多,不一眄视也。一介草,不以与人,亦不以取于人也。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闻其贤,以玄𫄸之币帛往聘之。嚣嚣,自得之志,无欲之貌也,曰:岂若居畎亩之中而无忧哉?乐我尧舜仁义之道。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幡,反也。三聘既至,而后幡然改本之计,欲就汤聘以行其道,使君为尧舜之君,使民为尧舜之民。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觉,悟也。天欲使先知之人悟后知之人,我先悟觉者也。我欲以此仁义之道,觉悟此未知之民,非我悟之,将谁教乎?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已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伊尹思念不以仁义之道化民者,如己推排内之沟壑中也。自任其重如此,故就汤说之,伐夏桀,救民之厄也。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枉己者尚不能以正人,况于辱己之身而有正天下者也。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絜其身而已矣。不同,谓所由不同。大要当同归,但殊涂耳。或远者,处身远也。或近者,仕者近君也。或去者,不屑就也。或不去者。云:焉能浼我也。归于身,絜不污已而巳。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我闻伊尹以仁义干汤,致汤为王,不闻以割烹牛羊为道。《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伊训》,《尚书》逸篇名。牧宫,桀宫。朕,我也,谓汤也。载,始也。亳,殷都也。言意欲诛伐桀,造作可攻讨之罪者,从牧宫桀起,自取之也。汤曰:我始与伊尹谋之于亳。遂顺天而诛也。章,指言贤达之理。世,务也。推正以济时物,守巳直行,不枉道而取容,期于益治而已矣。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有人以孔子为然。痈疽,痈疽之医也。瘠,姓环,名侍人也。卫。君,齐君之所近狎人。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否,不也,不如是也。好事毁人德行者为之辞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颜雠由卫贤大夫孔子以为主弥子弥子瑕也。因子路欲为孔子主孔子知弥子幸于灵公不以正道故不纳之而归于命也。孔子进以礼退应义必曰:有天命也。若主此二人是为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孔子以道不合,不见悦鲁、卫之君,而去适诸侯,遭宋桓魋之故,乃变更微服而过宋。司城贞子,宋卿也,虽非大贤,亦无谄恶之罪,故谥为贞子。陈侯周,陈怀公子也,为楚所灭,故无谥,但曰陈侯周。是时孔子遭阨难,不暇择大贤臣而主贞子,为陈侯周臣也。于卫、齐无阨难,何为主痈疽瘠环也。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近臣当为远方来贤者为主远臣自远而至,当主于在朝之臣。贤者若孔子主于卑幸之臣,是为凡人耳,何谓孔子得见称为圣人章。指言君子大居正以礼进退,屈伸达节,不违贞信,故孟子辩之,正其大义也。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缪公。信乎?人言百里奚自卖五羖羊皮,为人养牛。以是而要缪公之相,实然不。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好事毁败人之德行者,为之设此言。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垂棘,美玉所出地名。屈,产地,良马所生,乘四马也,皆晋国之所宝。宫之奇,虞之贤臣,谏不欲令虞公受璧、马,假晋道。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巳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缪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缪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百里奚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七十而不知食牛干人君之为污,是为不智也。欲言其不智,下有三智,知食牛干秦为不然也,卒相秦,显其君。不贤之人,岂能如是,言其实贤也。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人自鬻于污辱,而以傅相成立其君,乡党邑里自喜好名者,尚不肯为也,况贤人肯辱身而为之乎?章指言君子时行则行,时舍则舍,故能显君明道,不为苟合而违正也。

《孟子》卷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