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注
梁惠王章句上
梁惠王者,魏惠王也。魏,国名。惠,谥也。王,号也。时天下有七王,皆僭号者也,犹春秋之时,吴、楚之君称王也。魏惠王居于大梁,故号曰梁王。圣人及大贤有道德者,王公侯伯及卿大夫咸愿以为师。孔子时,诸侯问疑质礼,若弟子之问师也。鲁、卫之君皆尊事焉。故《论语》或以弟子名篇,而有卫灵公、季氏之篇。孟子亦以大儒为诸侯所师,是以梁惠王、滕文公题篇,与公孙丑等为一例也。
孟子见梁惠王,孟子适梁,魏惠王礼请孟子见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曰:辞也。叟,长老之称也,犹父也。孟子去齐,老而之魏,故王尊礼之曰:父不远千里之路而来至此,亦将有可以为寡人兴利除害也。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知王欲以富国强兵为利,故曰:王何必以利为名乎?亦惟有仁义之道者可以为名。以利为名,则有不利之患矣。因为王陈之。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征,取也。从王至庶人,故言上下交争,各欲利其身,必至于篡弑,则国危亡矣。《论语》曰:放于利而行,多怨。故不欲使王以利为名也。又言交为俱也。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万乘兵车,万乘,谓天子也。千乘兵车,千乘,谓诸侯也。夷羿之弑夏后,是以千乘取万乘也。千乘之国,杀其君者,必百乘之家。天子建国,诸侯立家。百乘之家,谓大国之卿食菜邑,有兵车百乘之赋者也。若齐、崔、卫、甯、晋六卿等,是以其终亦皆弑其君。此以百乘取千乘也。上千乘当言国,而言家者,诸侯以国为家,亦以避万乘称国,故称家,君臣上下之辞。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周制,君十卿禄,君食万锺,臣食千钟,亦多矣,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苟,诚也。诚令大臣皆后仁义而先自利,则不篡夺君位,不足自餍饱其欲。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仁者亲亲,义者尊尊。人无行仁而遗弃其亲,行义而忽后其君者。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复申此者重嗟叹其祸。章指言治国之道,明当以仁义为名,然后上下和亲,君臣集穆,天经地义,不易之道,故以建篇立始也。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沼,池也。王好广苑囿,大池沼,与孟子游观,顾视禽兽之众多,心以为娱乐,夸咤孟子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惟有贤者,然后乃得乐此耳。谓修尧舜之道,国家安宁,故得有此以为乐也。不贤之人,亡国破家,虽有此,当为人所夺,故不得以为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诗》《大雅》《灵台》之篇也。言文王始经营规度此台,众民并来治作之,不与期日,自来成之也。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言文王不督促使之。亟,疾也。众民自来趣之,若子来为父使也。王在灵囿,牝鹿攸伏,牝鹿濯濯,白鸟鹤鹤。牝鹿,㹀鹿也。言文王在此囿中,牝鹿怀任,安其所而伏,不惊动也。兽肥饱则濯濯,鸟肥饱则鹤鹤而泽好。王在灵沼,于牣鱼跃。文王在池沼,鱼乃跳跃喜乐,言其德及鸟兽鱼鳖也。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孟子为王诵此诗,因曰:文王虽以民力筑台凿池,民由欢乐之,谓其台沼若神灵之所为,欲使其多禽兽以养文王者也。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偕,俱也。言古贤之君与民共同其所乐,故能乐之。《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皆亡。《汤誓》,《尚书》篇名也。时,是也。时乙卯日也。害,大也。言桀为无道,百姓皆欲与汤共伐之,汤临士众而誓之,言是日桀当大丧亡,我与汝俱往亡之。民欲与之皆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孟子》说《诗》《书》之义,以感喻王,言民皆欲与汤共亡,桀虽有台池禽兽,何能复独乐之哉?复申明上言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章指言圣王之德,与民共乐,恩及鸟兽,则忻戴其上,太平化兴,无道之君,众怨神怒,则国灭祀绝,不得保守其所乐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王侯自称孤寡,言寡人于治国之政,尽心欲利百姓焉。耳者,恳至之辞。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言凶年以此救民也。魏旧在河东,后为强国,兼得河内也。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言邻国之君用心忧民,无如己也。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王自怪为政有此惠,而民人不增多于邻国者,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因王好战,故以战事喻解王意。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填,鼓音也。兵以鼓进,以金退。孟子问王曰:今有战者,兵刃已交,其负者弃甲曳兵而走,五十步而止,足以笑百步止者不?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王曰:不足以相笑也。是人俱走,直事不百步耳。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孟子曰:王如知此,不足以相笑。王之政犹此也。王虽有移民转谷之善政,其好战残民与邻国同,而独望民之多,何异于以五十步笑百步者乎?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从此已下,为王陈王道也。使民得三时务农,不违夺其要时,则五谷饶穰,不可胜食。数罟不入污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数罟,密网也。密细之网,所以捕小鱼鳖者也,故禁之不得用。鱼不满尺不得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时谓草木零落之时,使林木茂畅,故有余。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憾,恨也。民所用者足,故无恨。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王道先得民心,民心无恨,故言王道之始。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庐井邑居各二亩半以为宅。冬入保城二亩半,故为五亩也。树桑墙下,古者年五十乃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言孕字不失时也。七十不食肉,不饱。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一夫一妇,耕耨百亩。百亩之田,不可以徭役夺其时功,则家给人足。农夫上中下所食多少各有差,故总言数口之家也。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庠序者,教化之宫也。殷曰序,周曰庠,谨修教化,申重孝悌之义。颁者,斑也,头半白斑斑者也。壮者代老,心各安之,故斑白者不负戴也。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言百姓老稚温饱,礼义修行,积之可以致王也。《孟子》:欲以风王,何不行此可以王天下?有率土之民,何但望民多于邻国?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言人君但养犬彘,使食人食,不知以法度检敛也。涂,道也。饿死者曰莩。《诗》曰:莩有梅。莩,零落也。道路之旁有饿死者,不知发仓廪以用振救之也。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人死,谓饿疫死者也,王政使然,而曰非我杀之,岁杀之也。此何以异于用兵杀人,而曰非我也,兵自杀之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戒王无归罪于岁,责己而改行,则天下之民皆可致也。章指言王化之本,在于使民养生丧死之用备足,然后导之以礼义,责己矜穷,则斯民集矣。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愿安意承受孟子之教令。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梃,杖也。曰:无以异也。王曰:杖刃杀人,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孟子》欲以次喻王。曰:无以异也。王复曰:政杀人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廏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孟子言人君如此,为率禽兽以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虎狼食禽兽,人犹尚恶视之。牧民为政,乃率禽兽食人,安在其为民父母之道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俑,偶人也,用之送死。仲尼重人类,谓秦穆公时以三良殉葬,本由有作俑者也。夫恶其始造,故曰此人其无后嗣乎?如之何其使此民饥而死邪?孟子陈此以教王。爱民章,指言王者为政之道,生民为首。以政杀人,人君之咎,犹以白刃,疾之甚也。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韩、魏、赵本晋六卿,当此时号三晋,故惠王言晋国天下强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如之何则可?王念有此三耻,求策谋于孟子。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言古圣人以百里之地以致王天下,谓文王也。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易耨芸苗,令简易也。制,作也。王如行此政,可使国人作杖以捶敌国,坚甲利兵,何患耻之不雪也。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彼谓齐、秦、楚也。彼困其民,愿王往征之也。彼失民心,民不为用,夫谁与共御王之师,为王敌乎?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邻国暴虐。己修仁政,则无敌矣。王请行之,勿有疑也。章指言以百里行仁,天下归之,以政伤民,民乐其亡,以梃服强,仁与不仁也。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襄,谥也,魏之嗣王也,望之无俨然之威仪也。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就与之言,无人君操秉之威,知其不足畏。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卒暴,问事不由其次也。问天下安所定,言谁能定之。吾对曰:定于一,孟子谓仁政为一也。孰能一之?言孰能一之者。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嗜,犹甘也。言令诸侯有不甘乐杀人者,则能一之。孰能与之?王言:谁能与不嗜杀人者乎?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孟子曰:时人皆苦虐政,如有行仁,天下莫不与之。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闲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渤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以苗生喻人象也。周七八月,夏之五六月,油然,兴云之貌。沛然下雨,以润槁苗,则渤然已盛,孰能止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今天下牧民之君,诚能行此仁政,民皆延颈望欲归之,如水就下,沛然而来,谁能止之。章指言定天下者,一道而已,不贪杀人,人则归之,是故文王视民如伤,此之谓也。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宣,谥也。宣王问孟子、欲庶几齐桓公小白、晋文公重耳。孟子冀得行道,故仕于齐,不用而去,乃适于梁。建篇先梁者,欲以仁义。首篇因言魏事。章次相从,然后道齐也。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孔子之门徒,颂述宓戏以来,至文、武、周公之法制耳,虽及五霸,心贱薄之,是以儒家后世无欲传道之者,故曰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既不论三皇五帝,殊无所问,则尚当问王道耳。不欲使王问霸事也。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王曰:德行当何如,而可得以王乎?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保,安也。御,止也。言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若此,以王无能止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王自恐德不足以安民,故问之。曰:可。孟子以为如王之性,可以安民也。曰:何由知吾可也?王问孟子:何以知吾可以安民?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胡龁,王左右近臣也。觳,觫牛,当到死地处恐貌。新铸钟杀牲,以血涂其衅郄,因以祭之曰衅。《周礼》《大祝》曰:堕衅逆牲逆尸,令钟鼓天府。上春衅宝钟及宝器。孟子曰:臣受胡龁言王尝有此仁,不知诚有之否?曰:有之。王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爱,啬也。孟子曰:王推是仁心,足以至于王道。然百姓皆谓王啬爱其财,臣知王见牛恐惧,不欲趋死不忍,故易之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王曰:亦诚有百姓所言者矣。吾国虽小,岂爱惜一牛之财费哉?即见其牛哀之衅钟,又不可废,故易之以羊耳。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异,怪也。隐,痛也。孟子言无怪百姓之谓王爱财也,见王以小易大故也。王如痛其无罪,羊亦无罪,何为独释牛而取羊?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王自笑心不然,而不能自免,为百姓所非,乃责己之以小易大,故曰。宜乎其罪我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解王自责之心曰:无伤于仁,是乃王为仁之道也。时未见羊,羊之为牲次于牛,故用之耳。是以君子远庖厨,不欲见其生食其肉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诗》《小雅》《巧言》之篇也。王喜悦,因称是诗以嗟叹孟子。忖度知己,心戚戚然心有动也。寡人虽有是心,何能足以王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豪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复,白也。许,信也。人有白王如此,王信之乎?百钧,三千斤也。曰:否。王曰:我不信也。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言王恩及禽兽而不安百姓,若不用力,不用明者也。不为耳,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王问:其状何以异也?
曰:挟大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大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孟子为王陈为与不为之形。若是王,则不折枝之类也。折枝,按摩折手节解罢枝也。少者耻见役,故不为耳,非不能也。大山北海皆近齐,故以为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老,犹敬也。幼,犹爱也。敬我之老,亦敬人之老;爱我之幼,亦爱人之幼。推此心以惠民,天下可转之掌。上,言易也。《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诗》《大雅》《思齐》之篇也。刑,正也。寡,少也。言文王正己适妻,则八妾从以及兄弟。御,享也。享天下国家之福,但举己心加于人耳。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大过人者,大有为之君也。善推其心所好恶,以安四海也。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复申此言,非王不能,不为之耳。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权,铨衡也,可以称轻重也。度,丈尺也,可以量长短也。凡物皆当称度乃可知,心当行之乃为仁。心比于物,尤当为之甚者也。欲使王度心如度物也。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抑,辞也。孟子问王:抑亦如是乃快邪。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王言:不然,我不快是也,将欲以求我心所大欲者耳。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孟子虽心知王意,而故问者,欲令王自道缘以陈之。王笑而不言。王意大而不敢正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孟子复问此五者,欲以致王所欲也,故发异端以问也。曰:否,吾不为是也。王言:我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莅,临也。言王意欲庶几王者莅临中国而安四夷者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若,顺也。顺向者所为,谓构兵诸侯之事,求顺今之所欲莅中国之愿,其不可得,如缘乔木而求生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王谓,比之缘木求鱼为大甚。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孟子》言尽心战斗,必有残民破国之灾,故曰殆有甚于缘木求鱼者也。曰:可得闻与?王欲知其害也。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言邹小楚大也。曰:楚人胜。王曰:楚人胜也。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固,辞也。言小弱固不如强大,集会齐地可方千里,譬一州耳。今欲以一州服八州,犹邹欲敌楚。盖亦反其本矣。王欲服之之道,盖当反王道之本。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反本道,行仁政,若此,则天下归之,谁能止之者?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王言我情思惛乱,不能进行此仁政,不知所当施行也。欲使孟子明言其道以教训之。我虽不敏,愿尝使少行之也。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孟子》为王陈其法也。恒,常也。产,生也。恒产则民常可以生之业也。恒心,人常有所善心也。惟有学士之心者,虽穷不失道,不求苟得耳。凡民迫于饥寒,则不能守其常善之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民诚无恒心,放溢辟邪,侈于姦利,犯罪触刑,无所不为,乃就刑之,是由张罗罔以罔民者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安有仁人为君,罔陷其民,是政何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言衣食足,知荣辱,故民从之,教化轻易也。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言今民困穷救死,恐冻饿而不给,何暇修礼行义也。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其说与上同。八口之家,次上农夫也。孟子所以重言此者,此乃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为齐梁之君各具陈之,当章究义,不嫌其重也。章指言典籍攸载,帝王道纯,桓文之事,谲正相纷,拨乱反正,圣意弗珍,故曰后世无传。未闻仁不施人,犹不成德,衅钟易牲,民不被泽,王请尝试,欲践其路,答以反本,惟是为要。此盖孟子不屈道之言也。
《孟子》卷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