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题目之下所要表白的意思,多少与东西文化的研究有点关系。东方很重视家庭,并且似乎嫌其太过,而西方则比较很差。东方人的个性很少一种伸展,个人算是家庭中的一部分;西方则个人独立,所以家庭不甚重要。但是中国人那样个人埋没于家庭之中,甚至连国家都不理会,也是太过。今天所要说明的,就是,在文化变迁中,家庭要变到什么样子,虽然尚难断定,但是据我的观察,像中国这样的重视家庭,是很合变迁潮流的。因为近世人类生活的变动,从16、17世纪开发下来的西方文化,到了现在差不多根本上有一种变迁,而中国这种重家庭是适合这个变迁的。

原来西方从希腊起,即可见其理智的发达。如梭格拉底说:“知识即道德”,即可见其对于理智的重视。从那时起,西方人讲伦理,讲人生的思想史,无不重在理智方面。梭格拉底那些弟子及当初许多思想家都如此。到文艺复兴时代,大陆上还是照旧,英国则更偏功利,以为快乐利害的计较,亦是道德的根本,就是所谓功利主义。但是这个分别计较还是理智,与前还是一贯,其所不同者,即在稍重利害一方面罢了。因为他们思想如此,其生活也确有这种倾向,分别计较的心理很盛。这种理智活动最盛的时候,最宜于个性伸展,因为都带着物我彼此的分别。他们对于自然界持对待反抗的态度,而对人亦然。此即因先认识自己,分别人我,是理智的活动。结果虽然可以克服威权,得到个人的自由,但是到现在西方人已经很感一种苦痛,因为个性伸展到极处而人的生活太机械了。这种现象全欧美都如此,而英国最甚。中国人最尚情感,父母对于子女,子女对于父母,就是兄弟朋友之间,无不是因爱他而忘了自己,很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很有无我的倾向。西方很重自我,一切都不退让,虽然因此而得自由,但是人与人间太乏情趣。中国人很重屈己让人,人与人间有一种温和的态度,很有情趣,比西方那样连家人父子之间,都持计较算账的态度好得多!人的生活确是很有待于情趣的培养的。现在西方人那种生活太少趣味,太使人不能忍耐。照我的研究,中国文化彻头彻尾是一个直觉的,虽然缺乏个性的伸展,不能发生德谟克拉西,却是富于情趣,是其特色。直觉与情感是异名同实的。

现在讲此刻的变化。西方人学术思想上有根本的变动,是科学的变动。这所谓科学的不同,尤其是指心理学而言。现在的心理学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的心理学以意识为重,完全重视理智一面,而于本能的情志方面很少留意。最近的行为心理学,就留意到情志方面来了,其方法也由分析的变到看其活动之势的了。到此,他们才晓得,人类生活的唯一源泉,是情志而非理智。要一个人好,不在乎使他明白,而在根本使他的情志方面好,就是说有知识不一定有道德,这是西方心理学上最近的一个大翻案。知道增加知识不一定能使人好。他们一面受了理智过量发达的痛苦,一面又觉悟了从前以理智发达为道德基础的观念之错误,根本上就使他们很着急于中国人所没有丢掉的人生情趣。

要使一个人好,在培养人生的情趣,而培养情趣最好的地方是家庭。

家庭是人的用情所发端之处。一个人不能与家人无情而与外人反倒有情。

家人间的情趣是情趣间的起头,最能使人快乐。时常有情趣,即时常快乐,心理也就常常的好,决不会发生不好的行为。不好的行为,都发生不愉快的心理。有情趣培养的人,很少有对不住人的行为。我们一面看西方人的新要求,一面即可看见中国的注重家庭,真能使人增加情趣,都是很合潮流的。

孔子没有别的道理,就是很让人着重家庭的情趣。这就是近来爱讲西方化者所不愿听的“孝”、“悌”两个字。这两个字实在有无穷的妙处,可惜没有人用现代的学理去研究出他的真义。这两个字诚然不能发生个性的伸展,不合于近代的西方化,但是要晓得,假使你留意到西方化目前的变迁之所趋,再能认清这两个字的真义,便不能不承认他们是自然吻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