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大夫就上篇文学驳斥“兵据西域”之策而加以反驳,认为“兵据西域”,使“西域之国,皆内拒匈奴”,这就好像砍断了匈奴的右臂,并说伐宛以后,匈奴“折翅伤翼,可遂击服”。只是由于武帝病死,未能完成,不能谓为失计。而文学则认为“欲毕匈奴而远几”,是“留心于末计”,“未为尽于忠”。

大夫曰:往者,匈奴据河、山之险,擅田牧之利,民富兵强,行入为寇,则句注之内惊动(1),而上郡以南咸城(2)。文帝时,虏入萧关(3),烽火通甘泉(4),群臣惧,不知所出,乃请屯京师以备胡。胡西役大宛、康居之属(5),南与群羌通(6)。先帝推让斥夺广饶之地(7),建张掖以西(8),隔绝羌、胡,瓜分其援。是以西域之国,皆内拒匈奴,断其右臂,曳剑而走(9),故募人田畜以广用(10),长城以南,滨塞之郡(11),马牛放纵,蓄积布野,未睹其计之所过也。夫以弱越而遂意强吴(12),才地计众非钧也(13),主思臣谋,其往必矣。

【注释】

(1)句注,见《伐功篇》注释。

(2)上郡:秦代郡名,汉代因之。在今陕西省榆林县东南地。

(3)虏:古代对北方少数民族的称呼。萧关:关名,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东南,是关中通向塞北的交通要冲。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单于曾入侵至萧关、甘泉宫。

(4)甘泉:甘泉宫,汉时离宫,在今陕西省淳化县甘泉山上。

(5)大宛:西汉时西域国名,北通康居,西南及南与大月氏接。其地自古以产马闻名,见《史记·大宛列传》。康居:西域国名。《汉书·西域传》:“康居去长安二千里。”汉初颇强盛,据有今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北境及苏联中亚之地。

(6)羌:我国古代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部落,居住在今甘肃省、青海省、四川省北部。

(7)张敦仁曰:“‘让’当作‘攘’。”案“让”、“攘”古通,《史记·司马相如传》:“进让之道,何其爽与?”《汉书·司马相如传》“让”作“攘”,师古曰:“‘攘’,古‘让’字也。”

(8)建张掖以西:汉武帝时为加强同西域的联系,曾在张掖(今甘肃省张掖市)以西到新疆轮台之间建立郡和都护府,以保护交通和联络。

(9)曳(y8):拉,拖。

(10)募人田畜以广用:汉武帝时经常迁移大量中原人口到边疆地区屯垦,对边疆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和保护内地起了很大作用。

(11)滨:靠近。

(12)意:这里是制服的意思。

(13)才:同“裁”,这里是计量的意思。众:这里指人口。钧:同均。

【译文】

大夫说:以前匈奴凭借黄河、阴山的险要,依仗畜牧业的有利条件,民富兵强,侵入关内抢掠,句注山以内被扰乱的不得安宁,上郡以南地区都筑城防守。文帝时,匈奴侵入萧关,烽火烧到甘泉宫,群臣畏惧,不知所措,于是请求屯兵京都以防匈奴入侵。匈奴西边奴役大宛、康居等国,南边与羌族勾结。武帝抗击,开辟夺取了大片富饶的领土,建立了张掖以西的郡县,把羌和匈奴隔开,使他们不能互相援助。于是西域各国都抗拒匈奴,砍断了匈奴的右臂,迫使他们拖剑逃走。因此,武帝招募老百姓到边疆屯垦以供给边防费用,长城以南靠近边塞的郡县,可以任意放牧,不受威胁,蓄积的物资遍地散布,看不到我们的计策有什么过错。从前弱小的越国战胜强大的吴国,两国的土地、人口相差悬殊,但是越国君臣齐心谋划,他们的胜利是必然的。

文学曰:吴、越迫于江、海,三川循环之(1),处于五湖之间(2),地相迫,壤相次(3),其势易以相禽也。金鼓未闻,旌旗未舒,行军未定,兵以接矣(4)。师无辎重之费(5),士无乏绝之劳,此所谓食于厨仓而战于门郊者也。今匈奴牧于无穷之泽,东西南北,不可穷极,虽轻车利马,不能得也,况负重嬴兵以求之乎(6)!”其势不相及也,茫茫乎若行九皋(7),未知所止,皓皓乎若无网罗而渔江海(8),虽及之,三军罢弊,适遗之饵也。故明王知其无所利(9),以为役不可数行,而权不可久张也,故诏公卿大夫、贤良、文学,所以复枉兴微之路。公卿宜思百姓之急,匈奴之害,缘圣主之心(10),定安平之业。今乃留心于末计,虽本议(11),不顺上意,未为尽于忠也。

【注释】

(1)三川:《国语·越语》上韦昭注:“三江:松江、钱塘江、浦阳江也。”“三川”即“三江”。

(2)五湖:指太湖及附近的长荡湖、射贵湖、上湖、滆湖。

(3)相次:相连。

(4)以,同“已”。

(5)辎(z9)重:行军时携带的器械、粮草等军需品。

(6)嬴,原作羸,今据张敦仁说校改。嬴:负担。

(7)九皋:辽阔的沼泽。“皋”与“泽”通。

(8)皓皓:当作浩浩,形容水的广大。

(9)无所,原作所无。卢文弨曰:“‘所无’疑倒。”案卢说是,今据乙正。

(10)缘:遵循。

(11)本议:见《本议篇》注释。

【译文】

文学说:吴、越靠近长江、东海,周围环绕着三条大江,地处五湖之间,国土相连,互相交错,这种形势很容易发生冲突而不易逃脱。战鼓还没有敲响,军旗还没有展开,阵营还没有布好,两军就已交战了。军队不需要运输军需品的费用,士兵也没有长途跋涉的劳苦,这就好像在粮仓和厨房里吃饭,在国门的旁边打仗一样。现在,匈奴在无边的水草地游牧,东西南北,漫无边际,即使用轻车快马都不一走找得到他们,何况带着大量军需,背着沉重的兵器去找呢!势必追不上他们,就像在看不清边缘的深远的沼泽中行走,不知何处才是尽头,又好像没有鱼网却要到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中去捕鱼一样,即使追上匈奴,军队疲惫而不能作战,好像给人家送上一块香饵。所以圣明的君主知道这样做没有好处,懂得战争不能频繁进行,权势不可长久扩张,因此诏令公卿大夫、贤良、文学们进行商讨以纠正错误,找出新的出路。公卿应当考虑百姓的疾苦,匈奴的危害,遵循圣主的心意,奠定天下太平的基业。如今却注重于战争这样的下策,虽不出本议的范围,但不与君主的旨意相合,这不能称是尽忠啊。

大夫曰:初,贰师不克宛而还也①,议者欲使人主不遂忿②,则西域皆瓦解而附于胡,胡得众国而益强。先帝绝奇听,行武威,还袭宛,宛举国以降,效其器物③,致其宝马。乌孙之属骇胆④,请为臣妾。匈奴失魄,奔走遁逃,虽未尽服,远处寒苦■埆之地⑤。壮者死于祁连、天山,其孤未复。故群臣议以为匈奴困于汉兵,折翅伤翼,可遂击服。会先帝弃群臣,以故匈奴不革⑥。譬如为山,未成一篑而止⑦。度功业而无断成之理⑧,是弃与胡而资强敌也。辍几沮成⑨,为主计若斯,亦未为尽忠也。

【注释】

①贰师:即贰师将军李广利。

②欲使,原作故使,今据张敦仁说校改。遂忿:报仇雪耻。

③效:献。

④乌孙:西汉时西域国名。

⑤■埆(qiaoqu8):土地贫瘠。

⑥不革;没有除掉。这里指匈奴奴隶主仍未被彻底打败。

⑦《论语·子罕篇》:“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篑(ku@),盛土的竹筐。

⑧断:一定,绝对。几:希望,机会。沮:破坏。

【译文】

大夫说:当初贰师将军李广利没有攻克大宛而返回时,人们议论纷纷,想使皇上不发兵雪恨,如果照那些人的主意去做,西域各国就会背叛汉朝而归附匈奴,匈奴控制了那些国家就会更加强大。汉武帝拒绝奇谈怪论,使用武力又一次袭击大宛,大宛全国投降,献出宝器礼物,送上骏马。乌孙等国吓破了胆,甘愿臣服。匈奴丢魂落魄,四散奔逃,虽然没有完全顺服,也远远地躲到了寒冷贫瘠的地方。战争中,匈奴年轻力壮的人死在祁连山、天山一带,他们的后代还没有恢复元气。所以群臣议论,认为匈奴被汉兵围困,损兵折将,可以立即征服。这个时候武帝去世了,因此匈奴没有被彻底根除。好象积土为山,还差一筐土却停止了。可你们这些儒生却认为建立功业绝对没有成功的道理,这就等于把西域送给匈奴而资助强敌。停止、败坏即将完成的功业,像这样去为皇上出主意,也不能说是尽忠吧!

文学曰:有司言国外之事,议者皆徼一时之权(1),不虑其后。张骞言大宛之天马汗血(2),安息之真玉大鸟(3),县官既闻如甘心焉(4),乃大兴师伐宛,历数期而后克之(5)。夫万里而攻人之国,兵未战而物故过半(6),虽破宛得宝马,非计也。当此之时,将卒方赤面而事四夷(7),师旅相望,郡国并发。黎人困苦(8),奸伪萌生,盗贼并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然后遣上大夫衣绣衣以兴击之(9)。当此时,百姓元元(10),莫必其命(11),故山东豪杰,颇有异心。赖先帝圣灵斐然(12)。其咎皆在于欲毕匈奴而远几也(13)。为主计若此,可谓忠乎?

【注释】

(1)徼原作激,今据张敦仁说校改。徼(jiao):侥幸。

(2)张骞,见《地广篇》注释。天马汗血:即大宛所产的汗血马,武帝得此马后改名为“天马”。

(3)安息,古波斯国名,《史记·大宛传》:“西则安息。”西史称帕提亚(Parthia)。大鸟:指鸵鸟。

(4)甘心,原作甘水,今从杨沂孙、张敦仁说校改。甘心,犹言快意。

(5)期:周年。

(6)物故:死亡。《汉书·司马相如传》:“士卒多物故。”又《苏武传》:“前已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宋祁曰:“‘物’当从南本作‘歾’,音没。”案:宋说是。《说文·歹部》:“歾,终也。”

(7)卢文弨曰:“当作‘率’,‘卒’误。”赤面:面色发红,形容将士同敌人作战的激烈。

(8)黎人:即黎民,老百姓。

(9)绣衣:绣有花纹的衣,是汉代皇帝赠给直指官的袍衣。以兴击:以军兴之法而讨击。“遣上大夫衣绣衣以兴击之”,指公元前99年,山东泰安、诸城一带农民在徐勃等人领导下起义,汉武帝派直指官暴胜之等前往镇压。

(10)元元,见《本议篇》注释。

(11)莫必其命:生命没有保障。

(12)斐(f7i)然:安然。

(13)欲毕匈奴:想要完成征服匈奴的战争。

【译文】

文学说:你们官吏讲对外政策,议论的都是侥幸求得暂时的权宜之计,而不考虑后果。张骞讲了大宛的汗血马,安息的真玉大鸟,皇上听了很快意,便兴师动众征伐大宛,经过很长的时间才攻克。到万里之外的地方去攻打别的国家,军队还没有交战就死亡了一大半,虽然攻破大宛得到宝马,不是什么好计策。那时,将士们同四方的敌人激烈地作战,军队一队接一队,各地都在征兵。百姓困苦,于是奸伪的人越来越多,盗贼四外作乱。地方官不能禁止,城镇也不得安宁。朝廷然后派遣上大夫暴胜之穿着绣衣以军兴之法而讨击。在这个时候,豪民百姓的生命都没有保障。所以华山以东才能出众的人,颇有反叛的企图。依靠武帝至高无上的智慧,才使其安定下来。其罪祸全在于你们想要完成征服匈奴的战争而忽略了眼前的利益啊。这样为皇上出主意,可以说是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