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非,非难。鞅,商鞅,战国时卫人,姓公孙氏,我国著名的法家人物。商鞅相秦孝公,实行变法,秦国富强。封于商,号商君。孝公死,为反对派所杀害。本篇描述会议双方对于商鞅变法的评价。文学认为,秦之亡天下,由于鞅之变法;大夫则认为秦之王天下,由于鞅之变法。一是一非,立场截然不同。著者桓宽也是对商鞅持否定态度的,因而以《非鞅》为本篇的标题。

大夫曰:昔商君相秦也,内立法度,严刑罚,饬政教,奸伪无所容。

外设百倍之利,收山泽之税,国富民强,器械完饰,蓄积有余。是以征敌伐国,攘地斥境,不赋百姓而师以赡。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民不苦。盐铁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所给甚众,有益于国,无害于人。百姓何苦尔,而文学何忧也?

【注释】

饬:整顿。政教:政令和教化。

完饰,完备整齐。

攘:夺取。斥:开拓,扩大。

“用”上原无“利”字,今据《通典》十引补。

西河:指黄河以西的地方,即当时秦国统治的疆土。

【译文】

大夫说:从前商鞅作秦国丞相的时候,对内制定了法令制度,严明了刑罚,整顿了政令和教化,使奸恶作伪的人无处藏身,对外采取了许多增加国家收入的措施,向开发山川的事业征税,因而国富民强,农具和兵器完备,物资储备充足有余。因此去征服敌人,攻打敌国,夺取土地,开拓疆域,不必向百姓征收赋税而军队的给养就很充足。由于财物用不完,所以百姓不感到困难,把国土扩大到黄河以西,百姓也不觉得劳苦。如今盐、铁官营的好处,正是为了帮助解决百姓的急需,满足军队的用项,努力积蓄物资财富以防备不足,盐、铁官营的好处很多,既有利于国家,又无害于个人。老百姓对它有什么愁苦,你们文学又何必忧虑呢?

文学曰:昔文帝之时(1),无盐、铁之利而民富;今有之而百姓困乏,未见利之所利也,而见其害也。且利不从天来,不从地出,一取之民间(2),谓之百倍,此计之失者也。无异于愚人反裘而负薪(3),爱其毛,不知其皮尽也。夫李梅实多者,来年为之衰,新谷熟者归谷为之亏。自天地不能两盈(4),而况于人事乎?故利于彼者必耗于此,犹阴阳之不并曜(5),昼夜之有长短也。商鞅峭法长利(6),秦人不聊生,相与哭孝公(7)。吴起长兵攻取(8),楚人搔动(9),相与泣悼王。其后楚日以危,秦日以弱。故利蓄而怨积,地广而祸构,恶在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民不苦也?今商鞅之册任于内(10),吴起之兵用于外,行者勤于路,居者匮于室,老母号泣,怨女叹息(11);文学虽欲无忧,其可得也?

【注释】

(1)“昔”原作“盖”,今据《通典》十引校改。

(2)一:完全,都的意思。

(3)反裘负薪:古人穿皮衣,毛在外为正,毛在里为反。这里指的是反穿皮衣背柴,把皮板磨坏了。这是我国秦、汉时常用喻言,见《新序·杂事二》及《汉书·匡衡传》。

(4)自,即使。盈,充满。天地不能两盈:是说天和地是对立的,天多地就少,地多天就少,天地两方面不可能同时都是满满的。

(5)阴阳:指月亮和太阳。曜:照耀,照亮。

(6)峭法:严刑峻法。长利:崇尚财利。

(7)哭孝公:未详所出。盖文学的诬罔之辞,和下文所言“秦日以弱”云云,都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

(8)吴起:战国时卫人,初为鲁将,后事魏文侯为西河守。文侯卒,子武侯听信谗言,起去魏奔楚,为楚悼王相。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养战士,务在强兵。悼王死,起为贵族大臣所杀害。事见《史记·吴起传》。

(9)搔:同“骚”。骚动,扰乱,不安定。

(10)册:同“策”,计谋,策略。

(11)怨女:指由于男子多从军在外,到了年龄还未能结婚的女子。

【译文】

文学说:从前在汉文帝的时候,没有实行盐、铁官营,而百姓富足;现在实行了盐、铁官营,百姓反而穷困不足了,没有见到盐、铁官营的好处在哪里,相反却见到它的害处了。况且这种利益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下长出来的,完全取自于民间,还说有百倍的好处,这种策略是很错误的。这就跟愚蠢的人反穿皮衣去背柴一样,把毛朝里,为的是爱护皮衣的毛,可不知道把反板都磨坏了。今年李子树、杨梅树的果实结得多,来年就结得少,新谷子成熟了,陈谷子也就要吃完了。即使天地间也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更何况人间的事情呢?所以,对那方面有利的事,就必然对这方面有害,就像日月不能同时照耀大地,白天和黑夜有长有短一样。商鞅严于刑法,崇尚财利,使得秦国人无法生活下去,一起到秦孝公那里去啼哭。吴起兴兵打仗,攻城掠地,使得楚国人心骚动不安,一起到楚悼王那里去哭泣。从此以后,楚国一天比一天危急,秦国一天比一天衰弱。所以,国家的财物虽然积蓄多了,而百姓的怨恨也随着加深了;地域虽然扩大了,而祸患也随着构成了。这怎么能说财富使用不完而百姓不知道困难,疆土扩大到黄河以西而百姓并不受痛苦呢?现在你们对内采取商鞅的策略,对外像吴起那样兴兵打仗,结果使服役的人常年在外奔波劳累,在家里的人缺吃少穿,老母痛心地哭泣,妻子悲伤地叹息;我们文学虽然不想发愁,那又怎么能够办得到呢?

大夫曰:秦任商君,国以富强,其后卒并六国而成帝业。及二世之时,邪臣擅断,公道不行,诸侯叛弛,宗庙隳亡。《春秋》曰:“末言尔,祭仲亡也。”夫善歌者使人续其声,善作者使人绍其功。椎车之蝉攫,相土之教也。周道之成,周公之力也。虽有裨谌之草创,无子产之润色,有文、武之规矩,而无周、吕之凿枘,则功业不成。今以赵高之亡秦而非商鞅,犹以崇虎乱殷而非伊尹也。

【注释】

二世:指秦二世胡亥。

宗庙:封建帝王或诸侯祭祀祖先的地方。常用来指国家。隳:毁坏,宗庙隳亡,这里指秦王朝的灭亡。

“末言尔”,原作“未言介”,今据《公羊传·桓公十五年》改正。原文云:“秋九月,郑伯突入于栎。栎者何?郑之邑也。曷不言入于郑?末言尔。曷为末言尔?祭仲亡矣。”祭仲,春秋时郑国人,郑庄公时任宰相。庄公死后,嫡子忽(昭公)上台。不久,祭仲在宋国的威胁下赶跑昭公而让公子突(厉公)上台。三年后他又迎回昭公,厉公逃跑了。祭仲死后,厉公又夺权,重新做郑国君,本句即出自《公羊传·桓公十五年》。意思是说:不说这个(郑厉公夺权)了,因为祭仲已经死了。“椎车”原作“推车”,今依《遵道》、《世务》、《散不足》等篇作“椎车”改正。椎车:原始的独木轮车。蝉攫(ju8):车轮外面的木框,即车辋。

“相土”原作“负子”,今改。此文“负”与“相”形近之误,“子”与“土”亦形近之误。周公:姓姬名旦,文王子,武王弟。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摄政,讨平武庚之乱,改定官制,制礼作乐。故曰“周道之成,周公之力”。

裨谌,春秋时郑国的大夫。相传郑国的政令,都是由裨谌起草,子产加工修饰。子产:春秋时郑国的大夫,姓公孙,名侨,字子产。

周、吕:周公姬旦,太公吕望。凿枘:凿,卯眼。枘,榫头。这里比喻相互配合。【译文】大夫说:秦国任用商鞅,国家因而富强,后来终于兼并六国而完成了帝王的统一事业。到了秦二世的时候,由于奸臣独断专行,合理的法律制度得不到实行,旧贵族叛离,使得秦朝灭亡。正如《春秋》上说的:“不说这个了,因为祭仲已经死了。”善于唱歌的人能使别人接续他的歌声,善于制作的人能使别人继承他的事业。原始的椎车变成有轮辋的车子,是相土的继续改良发展而成的。周朝的建国事业能完成,是周公出力的结果。虽然有裨谌为郑国起草政令,而没有子产来修改润色,虽然有周文王、周武王制定的规章制度,而没有周公和吕望的配合,他们的功业都是不能成功的。现在你们用赵高篡权而使秦国灭亡这件事来攻击商鞅,就好像用崇侯虎扰乱殷政这件事来指斥伊尹一样啊。

文学曰:善凿者建周而不拔(1),善基者致高而不蹶。伊尹以尧、舜之道为殷国基,子孙绍位,百代不绝。商鞅以重刑峭法为秦国基,故二世而夺。刑既严峻矣,又作为相坐之法(2),造诽谤(3),增肉刑(4),百姓斋栗(5),不知所措手足也。赋敛既烦数矣,又外禁山泽之原,内设百倍之利,民无所开说容言。崇利而简义,高力而尚功,非不广壤进地也,然犹人之病水(6),益水而疾深。知其为秦开帝业,不知其为秦致亡道也。狐剌之凿(7),虽公输子不能善其枘。畚土之基(8),虽良匠不能成其高。譬若秋蓬被霜(9),遇风则零落,虽有十子产,如之何?故扁鹊不能肉白骨(10),微、箕不能存亡国也(11)。

【注释】

(1)“拔”原作“疲”,今据张敦仁说校改。

(2)相坐之法:即连坐法。一人犯罪,他人连坐受刑。坐,定罪。

(3)诽谤:秦刑法之一,即诽谤朝廷的要治罪。

(4)肉刑:切断犯罪者肢体或割裂其肌肤的刑法。相传商鞅增加肉刑,死刑有凿颠(击破脑袋)、抽胁(抽掉肋骨)、镬烹(用大锅、烹煮)等。见《汉书·刑法志》。

(5)斋栗:害怕,胆战心惊。

(6)病水:指害怕水的病,如水肿病。

(7)狐剌:当依《申韩篇》作“弧剌”,违背常规的意思。

(8)畚:用竹或草编制的盛土的器物。

(9)秋蓬:秋天的蓬草。蓬草,一种开白花、叶子像柳叶、子实有毛的多年生野草。

(10)扁鹊:战国时郑人,姓秦名越人。受禁方于长桑君,成为名医。《史记》有传。

(11)微:微子,商纣王的哥哥,名启。箕:箕子,商纣王的叔叔,名胥余。商纣王无道,微子、箕子都对他进行劝说,纣王不听,商最终被周武王所灭。

【译文】

文学说:善于用凿子打眼的人所安的把柄,牢固而不动摇;善于打地基的人垒起来的墙,可以很高而不会倒塌。伊尹用尧、舜的治国之道作为商朝治国的基础,因此子孙继承王位,经过一百代没有断绝。商鞅用严峻的法律作为秦朝统治的基础,所以到第二代就亡了国。刑罚已经很严峻了,商鞅又制定了连坐法,定了“诽谤”罪,增加了肉刑,弄得老百姓胆战心惊,不知手脚往哪里放才好。收敛的赋税已经很繁重了,还要对外禁止私自开发山林湖泊的资源,对内把获利百倍的事业收为国家经营,可是百姓没有地方发表自己的意见。重视财利而轻视礼义,提倡武力而奖励军功,这并不是不能扩充领土,增加地盘,但这就好像人得了水肿病一样,喝水越多病就越重。你们只知道商鞅为秦朝开创了帝业,却不知道给秦朝招致了亡国的原因。凿得违背常规(宽窄不一)的卯眼,就是巧匠鲁班也不能安上合乎规格的榫头。一簸箕土的基础,就是高明的工匠也不能在上面建造很高的建筑物。好比秋天的蓬草遭到霜打之后,被风一吹就飘散零落了,虽然有十个像子产那样善于为政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扁鹊不能使死人的骨头长出肉来,微子和箕子也不能挽救商朝的灭亡。大夫曰:言之非难,行之为难。故贤者处实而效功,亦非徒陈空文而已。昔商君明于开塞之术,假当世之权,为秦致利成业,是以战胜攻取,并近灭远,乘燕、赵,陵齐、楚,诸侯敛衽,西面而向风。其后,蒙恬征胡,斥地千里,逾之河北,若坏朽折腐。何者?商君之遗谋,备饬素修也。故举而有利,动而有功。夫蓄积筹策,国家之所以强也。故弛废而归之民,未睹巨计而涉大道也。

【注释】

开塞,《淮南子·泰族篇》作“启塞”。高诱注:“启之以利,塞之以禁,商鞅之术也。”启就是开,这是避汉景帝刘启讳改。开塞,就是有利的事业就开放,不利的事情就堵塞的意思。今本《商君书》第七篇就是讲开塞的道理的,略谓:“道塞久矣,今欲开之,必刑九而赏一。”乘:欺凌。凌:欺侮。

敛衽:整顿衣襟,表示敬服。

西面:秦居关中,六国皆在山东,服秦朝必须向西行,故曰西面。向风:望风倾仰。蒙恬:秦始皇大将。曾率兵三十万抗击匈奴主的侵扰,收黄河以南地为三十四县。修筑长城,起临洮,至辽东。复渡河据阳山。居外十余年,威震匈奴。后为赵高杀害。“饬”原作“饰”,“修”原作“循”,因形近而讹,今据孙诒让说校改。备饬素修:平常加强整顿,有所准备。素,平时。

【译文】

大夫说:说起来不难,做起来才困难。所以,有才能的人是踏踏实实地建立功勋,而不是只说空话。从前商鞅懂得“开塞”的策略,凭借当时秦孝公给他的权力,为秦国增长财利,创立了帝王之业,因此才能打仗就胜利,进攻就占领,并吞邻国,消灭远国,战胜燕、赵,打败齐、楚,使各国诸侯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归顺西面的秦国。后来蒙恬征讨入侵的匈奴,开拓了千里土地,把匈奴赶到黄河以北,就像摧毁腐朽了的东西一样容易。为什么能这样呢?就是因为继承了商鞅遗留下来的谋略,平时加强整顿,有所准备的结果。所以一举就能收到利益,一动就能得到成功。可见,积蓄财富,运筹策划,是国家强盛的原因。所以废除盐、铁官营,交给豪民大户私营,那就是看不到治理国家的长远计划,不懂得大道理!

文学曰:商鞅之开塞,非不行也;蒙恬却胡千里,非无功也;威震天下,非不强也;诸侯随风西面,非不从也;然而皆秦之所以亡也。商鞅以权数亡秦国,蒙恬以得千里亡秦社稷。此二子者,知利而不知害,知进而不知退,故果身死而众败。此所谓恋朐之智,而愚人之计也,夫何大道之有?故曰:“小人先合而后忤,初虽乘马,卒必泣血。”此之谓也。

【注释】权数:权谋术数。

社稷:古代国君祭祀土神的地方叫“社”,祭祀谷神的地方叫“稷”,后来用作国家的代名词。

恋朐:一作“孪拘”,或作“拘孪”,原指手脚弯曲不能伸直,这里指智慧浅薄。《淮南子·人间篇》:“故圣人先忤而后合,众人先合而后忤。”合,迎合。忤,背叛。乘马:表示得意。泣血:表示失意。《易经·屯卦》:“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译文】

文学说:夏鞅的开塞之术,不是不能实行;蒙恬把匈奴赶到千里之外,不是没有功劳;秦国威震天下,不是不强盛;诸侯归附秦国,也不是不顺从;然而这些也正是秦国所以灭亡的原因。商鞅玩弄权术危害了秦国,蒙恬得到千里土地而使秦朝灭亡。这两个人,只知道功利而不知道祸患,只知道前进而不知道后退,结果他们自己身死而很多人也都跟着失败了。这就是所说的浅薄人的智慧和愚蠢人的计谋,哪里谈得上什么治国的大道理呢?所以俗话说:“小人开始迎合主子,而后来背叛主子,这种人开始纵然骑马乘车,耀武扬威,最后必然哭泣流血。”说的是就是商鞅这一类人呀!

大夫曰:淑好之人,戚施之所妒也;贤知之士,阘茸之所恶也。

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夫商君起布衣,自魏入秦,期年而相之,革法明教,而秦人大治。故兵动而地割,兵休而国富。孝公大说,封之於、商之地方五百里。功如丘山,名传后世。世人不能为,是以相与嫉其能而疵其功也。

【注释】

淑好:美丽、善良。指善良美好的人。

戚施:指相貌丑陋驼背的人。

阘茸:本指小门、小草,这里指猥琐无能的人。

上官大夫:即靳尚。屈原:名平,战国时楚人,事楚怀王及顷襄王。屈原初受怀王重用,任过左徒、三闾大夫等职,后遭靳尚谗间,疏而不用。怀王死,顷襄王立,靳尚又对屈原进行诽谤,屈原被罢官放逐,后报汨罗江而死。

公伯寮:字子周,春秋时鲁人,孔丘弟子。愬:毁谤。子路:仲由字,春秋时卞人,孔丘弟子。季孙:季康子,鲁大夫。子路为季氏家臣,公伯寮在季孙面前说子路的坏话。事见《论语·宪问篇》及《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地割”原作“割地”,今据卢文弨说校乙。

说:同“悦”,愉快、高兴。

於:商,地名,在今陕西省商县东南。见《史记·商君列传》。原作“封之於商安之地方五百里。”非是。

【译文】

大夫说:善良美好的人,常受到丑陋驼背的人的嫉妒;贤能智慧的人,往往遭到卑贱低能的人的憎恶。因此上官大夫靳尚在顷襄王面前诽谤屈原,公伯寮向季孙氏说子路的坏话。商鞅出身于平民,从魏国到了秦国,一年后就被任命为丞相,革新法令,严明教化,因而把秦国治理得很好。所以秦国出兵打仗就能扩大领土,罢兵休整就能使国家富强。秦孝公非常高兴,把於、商一带方圆五百里的土地封给商鞅。商鞅功高如丘山,美名传后世。他所做的都是一般庸人所做不到的,所以他们就一起妒嫉他的才能,对他的功绩吹毛求疵。

文学曰:君子进必以道,退不失义,高而勿矜,劳而不伐,位尊而行恭,功大而理顺。故俗不疾其能,而世不妒其业。今商鞅弃道而用权,废德而任力,峭法盛刑,以虐戾为俗,欺旧交以为功,刑公族以立威,无恩于百姓,无信于诸侯,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虽以获功见封,犹食毒肉愉饱而罹其咎也。苏秦合纵连横,统理六国,业非不大也。桀、纣与尧、舜并称,至今不亡,名非不长也。然非者不足贵。故事不苟多,名不苟传也。

【注释】进、退:古人以作官为进,以辞官为退。

矜:自大,骄傲。

不伐:不自夸的意思。

虐戾:残暴、凶狠。

欺旧交:指商鞅原在魏国时与魏公子卬为友。后来商鞅在秦国变法成功,于秦孝公二十二年(公元前三四○年)东伐魏国,俘虏了魏将公子卬。事见《史记·商君列传》。刑公族:指商鞅变法时,将唆使太子驷犯法的公子虔和公孙贾分别处以劓刑(割掉鼻子)和黥刑(在脸上刺字)。事见《史记·商君列传》。

“愉饱”的“愉”,是“愈”字的变体。

苏秦:字季子,战国时洛阳人,他曾游说六国(齐、楚、燕、赵、韩、魏),搞合纵抗秦,得以并相六国。为纵约长。后客于齐,为齐人杀。事见《史记·苏秦列传》。合纵:即六国联合抗拒秦国。连横:秦国联合一个或几个国家攻打他国。本文说的“合纵连横”,主要是指苏秦的“合纵”。

【译文】

文学说:君子做官时必须依靠道德,辞官后也不失掉礼义,才能很高但不骄傲,有功劳也不自夸,地位尊贵而举止谦逊,功劳大但通情达理,所以世人就不会憎恶他的才能,不会妒嫉他的成就。现在商鞅抛弃仁义而玩弄权术,废除仁德而依靠暴力,提倡苛法严刑,以暴虐为习惯,用欺骗老朋友的手段立功,以对宫室贵族施加刑罚建立威势,对百姓不施恩德,对诸侯不讲信用,所以人人怨恨他,家家跟他结仇,虽然他以此建立功劳,获得封地,但这就像吃了有毒的肉一样,吃得越饱就越是遭殃。苏秦联合六国抗秦,功业不能说不大。桀、纣和尧、舜的名声同时流传到现在,不算不长远。然而干坏事的人永远不会被尊重。所以,事情不能随便赞美,好名声也不是随便流传的。

大夫曰:缟素不能自分于缁墨,贤圣不能自理于乱世。是以箕子执囚,比干被刑。伍员相阖闾以霸,夫差不道,流而杀之。乐毅信功于燕昭,而见疑于惠王。人臣尽节以徇名,遭世主之不用。大夫种辅翼越王,为之深谋,卒擒强吴,据有东夷,终赐属镂而死。骄主背恩德,听流说,不计其功故也,岂身之罪哉?

【注释】

缟素:白色的丝织品。缁墨:黑色的染料。

执囚:逮捕,拘禁,《论语·微子篇》:“箕子为之奴。”就是说箕子被囚禁为奴隶。比干:商纣王的叔父。纣为不道,比干谏不止。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遂杀而剖其心。见《史记·殷本纪》。

伍员:字子胥,春秋时吴国大夫,曾帮助吴王阖闾派人刺杀了吴王僚,夺取王位,并帮助阖闾破楚攻越,建立霸业。到阖闾儿子吴王夫差时,因劝夫差拒绝越国求和与停止伐齐而被疏远,后来夫差赐剑命他自杀。伍员自杀后,夫差取其尸放到盛酒的皮囊里,浮之江中。见《史记·伍子胥传》。文里说“流而杀之”,即指“浮之江中”而言。

乐毅:战国时燕国名将,燕昭王时拜上将军,曾率兵攻破齐国,因功封于昌国(今山东省淄川县北)。惠王继位后,听信齐人离间计,要召回乐毅,乐毅跑到赵国,最后死在赵国。见《史记·乐毅传》。

大夫种:即春秋时越国大夫文种,字子禽。曾辅助越王勾践打败吴王夫差。后来勾践听信谗言,赐剑命他自杀。

东夷:指吴国,即今江苏省大部和安徽省、浙江省的一部分。

属镂:宝剑名。

【译文】

大夫说:白色的丝织品碰上黑色染料就不能自然分离出来保持洁白,圣贤在乱世中也不能保全自己。所以箕子被囚禁,比干被剖心。伍员曾辅助吴王阖闾称霸,但是昏庸的夫差却把他杀害了,并把他的尸体装进皮口袋投入江中。乐毅曾被燕昭王信任,为燕国建立了功业,却被惠王怀疑。做臣子的为了保全节操尽忠而死,却得不到当时君主的信用。大夫文种辅助越王勾践,替他深谋远虑,终于打败了强大的吴国,占据了东南一带,但最后还是被勾践赐“属镂”剑而死。这都是骄横的君主忘恩负义,听信流言蜚语,不考虑他们的功劳的缘故,难道是他们本身的罪过吗?

文学曰:比干剖心,子胥鸱夷,非轻犯君以危身,强谏以干名也。惨怛之忠诚,心动于内,忘祸患之发于外,志在匡君救民,故身死而不怨。君子能行是不能御非,虽在刑戮之中,非其罪也。是以比干死而殷人怨,子胥死而吴人恨。今秦怨毒商鞅之法,甚于私仇,故孝公卒之日,举国而攻之,东西南北莫可奔走,仰天而叹曰:“嗟夫,为政之弊,至于斯极也!”卒车裂族夷,为天下笑。斯人自杀,非人杀之也。

【注释】

鸱夷:古代一种用兽皮制的口袋,因外形像鸱(猫头鹰),故名鸱夷,即盛酒的皮囊。这里指伍子胥死后,吴王夫差把他的尸体装入皮口袋投入江中。

惨怛:悲痛,忧伤。

“祸”字原在“发”字上,今据卢文弨、俞樾说校乙。

匡:纠正。

语出《史记·商君列传》。

车裂:古时酷刑,俗称五马分尸。族夷:即夷族。夷,灭。族,亲族。古时刑法,犯有所谓谋反大逆罪行的人,就要连坐,诛及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译文】

文学说:比干被剖心,伍子胥尸体被装进皮囊投入江中,并不是他们轻率冒犯国君给自己带来危害,也不是他们极力进谏国君为了追求好名声。而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悲痛和忠诚,以致忘掉了从外面来的祸患,他们的目的是纠正国君的错误,拯救百姓,所以死而无怨。君子能坚持自己做好事,却不能防御别人做坏事,虽然他们受刑被杀,这并不是他们自己的罪过。因此比干的死引起了殷人对纣王的埋怨,伍子胥的死引起了吴人对夫差怨恨。当时秦国人对商鞅变法的仇恨,超过了私仇,所以秦孝公一死,全国的人都群起而攻之,使他东西南北无处逃奔,只好仰天长叹说:“唉,实行变法的弊病,竟使自己落到这样的地步!”最后商鞅被车裂,家族被杀光,被天下人所耻笑。这是他自己把自己杀了,并不是别人杀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