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讨论禁止耕者营盐铁之利的问题。大夫主张禁止,文学则主张开放。

大夫曰:家人有宝器(1),尚函匣而藏之,况人主之山海乎?夫权利之处(2),必在深山穷泽之中,非豪民不能通其利。异时盐铁未笼(3),布衣有朐邴(4),朐邴人、吴王,皆盐铁初议也(5)。君有吴王专山泽之饶,薄赋其民,赈赡穷乏(6),以成私威。私威积而逆节之心作(7)。夫不蚤绝其源而忧其末(8),若决吕梁(9),沛然(10),其所伤必多矣。太公曰:“一家害百家,百家害诸侯,诸侯害天下,王法禁之(11)。”今放民于权利,罢盐铁以资暴强,遂其贪心,众邪群聚,私门成党,则强御日以不制(12),而并兼之徒奸形成也。

【注释】

(1)“家人”就是下文“民人”的意思。《史记·季布传·索隐》:“家人,谓居家之人也。”《汉书·惠帝纪》注:“家人,言庶人之家。”又《栾布传》注:“家人,言编户之人也。”《通鉴》六注:“家人,犹今所谓齐民也。”“家人”是战国、秦、汉人常用语。

(2)权利:本书习常用语,就是权势、利益的意思。这里引申为财富。

(3)异时:过去。笼:收归国有的意思。

(4)布衣:庶人,平民。泛指不当官和没有功名的人。朐:即宛朐,春秋时曹国地名,在今山东省荷泽县。朐邴:即曹邴氏,以经营冶铁成为富商。因为他是朐地人,故又称朐邴。

(5)此句是文中自注式插入语。

(6)“乏”原作“小”,今据《通典》十引改。这是由于“乏”本作“■”,因而缺笔画误而成“小”。

(7)逆节:叛逆的行径。

(8)蚤:同“早”。

(9)吕梁:吕梁山。一说吕梁在彭城吕县(今江苏省铜山县),石生水中,禹决而通之,故曰吕梁。见《吕氏春秋·爱类篇》及《淮南子·本经篇》。又一说在离石县西。见《庄子·达生篇·释文》引司马彪注及《水经·河水注》。两说不同,未知孰是。

(10)沛然:水势湍急的样子。

(11)太公:姜子牙,殷末周初人。本姓姜,因其先人封于吕,后以吕为姓,又叫姜尚,号太公望,周文王师。相传著有兵书《六韬》六卷。引文当是《六韬》中语。

(12)强御:强暴,豪强。

【译文】

大夫说:老百姓有宝贵的东西,尚且要收藏在匣子里,更何况是国君的山海之宝呢?有财富的地方,必然是在深山大海里,不是强横的有特殊势力的人,是不能开发利用这些资源的。过去,盐铁没有官营时,平民中有朐地的邴氏,诸侯中有吴王刘濞,这都是议论盐铁官营时最初的话题。吴王刘濞垄断了富饶的自然资源,通过减轻赋税、救济穷困小民的手段,收买人心,以提高个人的威望。个人威望提高了,叛逆朝廷之心就产生了。不及早杜绝它的根源,考虑其后果,就好像掘开吕梁山,让黄河水奔腾泛滥,所带来的危害必然很多了。姜太公说:“一家不择手段地追求私利,就会伤害百家的利益;百家不择手段地追求私利,就会损害诸侯的利益;诸侯不择手段追求私利,就会危害国家的利益;这是王法所禁止的。”现在你们把盐铁的权利下放给豪民,废除盐铁官营政策去资助凶暴强横的人,顺从他们的贪心,各种邪恶的人聚集到一起,以豪家之门为中心,结成党羽,这样,豪强日益不能制服,搞兼并的人作奸犯科的形势,就会发展成为现实了。

文学曰:民人藏于家,诸侯藏于国,天子藏于海内。故民人以垣墙为藏闭,天子以四海为匣匮。天子适诸侯,升至阼阶,诸侯纳管键,执策而听命,示莫为主也。是以王者不畜聚,下藏于民,远浮利,务民之义,义礼立则民化上。若是,虽汤、武生存于世,无所容其虑。工商之事,欧冶之任,何奸之能成?三桓专鲁,六卿分晋,不以盐铁。故权利深者,不在山海,在朝廷;一家害百家,在萧墙,而不在朐邴也。

【注释】

海内:四海之内,犹言天下。

适:到,去。

阼阶:大堂前东面的台阶。古代宾主相见,宾立于西阶,主人立在东阶。但天子到诸侯国站在东阶上,表示天子是那里的主人。

管键:开闭城门的钥匙。

策:书有自己姓名官职的简策。

浮利:浮末之利,指工商之利,对农为本务而言。

三桓:春秋时鲁大夫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他们都是鲁桓公的后裔,故称三桓。专鲁:掌握鲁国政权。

六卿:指春秋时,晋大夫范氏、中行氏、智氏及韩、赵、魏三家,世为晋卿,故称六卿。

【译文】

文学说:百姓的财物藏在家里,诸侯的财物藏在封国里,天子把财物藏在四海之内。所以百姓把院墙作为藏财物的遮蔽,天子把四海作为收藏东西的箱柜。天子到诸侯那里,登上大堂前东面的台阶,诸侯交出开闭国门的钥匙,手捧写着姓名、官职的简策,站在旁边听候命令,表示不敢以主人自居。所以,天子并不积蓄聚敛财富,而是把财富分藏在人民手中;不追求工商之利,而是注重用礼义去教导百姓。建立了礼义,百姓就会接受上面的教化。如果这样,就是商汤王、周武王现在还活着的话,也用不着有什么忧虑。搞工商业,干欧冶子那样的事,怎么能形成奸党呢?三桓掌握鲁国的政权,六卿分掌晋国大权,并不是因为盐铁官营才产生的。所以,最有权势财富的,不在深山湖海之中,而在朝廷;一家伤害百家,在朝廷内部,而不在朐地邴氏那样的人。

大夫曰:山海有禁,而民不倾,贵贱有平,而民不疑。县官设衡立准,人从所欲,虽使五尺童子适市,莫之能欺。今罢去之,则豪民擅其用而专其利,决市闾巷,高下在口吻,贵贱无常,端坐而民豪,是以养强抑弱而藏于跖也。强养弱抑,则齐民消;若众秽之盛而害五谷。一家害百家,不在朐邴,如何也?

【注释】

设衡立准:设立量具,规定公平标准。

孟子·滕文公上》:“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五尺,古人以身高七尺为成人,五尺则指儿童而言。西汉的五尺,相当现在的三尺五寸。

闾巷:里弄,胡同。这里指豪民住的地方。

跖:《庄子》有《盗跖》篇,寓言。言跖为柳下惠之弟,其实,跖是虚构的人物。秽,田中杂草。

【译文】

大夫说:禁止人民自由开发利用山海的资源,人民就没有互相倾轧的机会;物价涨跌但有平价制度加以限制,人民就不会对价格产生怀疑。国家规定平准法,人人都能满足欲望,即使让儿童到市场上去买东西,也不会受到欺骗。现在你们要废除盐铁官营和平准政策,就会使豪强富商霸占山海的财富,独得商业的利益。他们在家中遥控市场,决定行市、物价的高低全凭他们的一句话。贵贱没有标准,他们坐收其利而变成为豪强,这是助长了豪强势力,抑制了弱小力量,把财物藏在强盗手里。如果纵容强的,压制弱的,那么百姓间的平等就消失了;这就好比田中杂草茂盛而损害五谷生长一样。一家伤害百家,不是由于朐地邴氏那样的豪强,又是谁呢?

文学曰:山海者,财用之宝路也(1)。铁器者,农夫之死士也(2)。死士用则仇雠灭(3),仇雠灭则田野辟(4),田野辟而五谷熟。宝路开则百姓赡而民用给,民用给则国富。国富而教之以礼,则行道有让,而工商不相豫(5),人怀敦朴以自相接而莫相利(6)。夫秦、楚、燕、齐,土力不同(7),刚柔异势,巨小之用,居句之宜(8),党殊俗异(9),各有所便。县官笼而一之,则铁器失其宜,而农夫失其便。器用不便,则农夫罢于野而草莱不辟。草莱不辟,则民困乏。故盐冶之处,大傲皆依山川(10),近铁炭,其势咸远而作剧。郡中卒践更者多不勘(11),责取庸代(12)。县邑或以户口赋铁,而贱其平准。良家以道次发僦运盐铁(13),烦费(14),百姓病苦之。愚窃见一官之伤千里,未睹其在朐邴也。

【注释】

(1)“宝”下原无“路”字,今据张敦仁说校补。宝路:宝贵的源泉。

(2)二“死士”字,原作“死生”,今据张敦仁说校改。死士:敢死之士。这里指重要的工具,如铁制农具。

(3)仇雠:仇敌。这里指杂草。

(4)辟:开辟,开垦。

(5)豫:欺诈。

(6)“以”下原有“自”字,《通典》十引无,今据删订。

(7)“土力”原作“士力”,今据华氏活字本、张之象本、沈延铨本改正。

(8)“句”原作“局”,今据《通典》十引改正。居句:就是曲直的意思。

(9)党:古代五百家为一党。党殊俗易,意为不同的地方,风俗习惯不一样。

(10)“傲”、“校”音近可通。“大校”,即下文之“大抵”,大都、大凡的意思。

(11)卒践更:汉代的徭役制度,成年男子每人每年在郡里服役一个月,一月一换,叫卒更;雇人代役,每月二千钱,叫践更。勘:同“堪”。不勘,不能忍受。

(12)庸:通“佣”,用钱雇人。

(13)良家:汉人对陇西等六郡中少数民族的特定称呼。《汉书·地理志》:“汉兴,六郡良家子弟选给羽林期门。”所谓六郡,就是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道次:即县次,汉代民族地区的行政单位,相当于现在的县。发僦(ji)):出钱雇用车子和劳力。

(14)“烦费”下原有“邑或以户”四字,今据卢文弨说删。

【译文】

文学说:深山大海,是财物的宝贵源泉。用铁铸造的农业生产工具,是农民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农民使用农具,就能消灭农田中的杂草,消灭了杂草,就能开垦土地,土地开垦了,就能五谷丰收。山、海被开发利用就使老百姓的吃用得到满足,百姓供给充足,国家就会富裕。国家富裕后再用礼义来教导百姓,人们在路上行走就会相互谦让,做工经商的也不会互相欺骗,人人怀着敦厚朴实的感情相处,而没有人互相争利。秦国、楚国、燕国、齐国,土地的生产能力不同,土质的硬软程度不一,因此农具的大小曲直,也要随各地的风俗习惯不一样而有所不同。现在朝廷硬要把农具统一,就不能使农具适应各地的情况,农民使用起来很不方便。农具使用不方便,农民耕作时就疲惫不堪,不能除掉杂草。杂草不除,庄稼不长,人们生活就会贫困。煮盐冶铁的地方,大都靠着深山大川,靠近铁矿、木炭(森林),地势远僻,作业艰苦。郡县中服役的人,大多不能忍受那种劳苦,责令用钱雇人代役。郡县铁官有的按户征收生铁,而且还压低收购价格。六郡“良家”,又按照地区的远近,出钱雇用车子和劳力代为转运盐铁,既麻烦,又费钱,弄得百姓非常痛苦。我们只看见一个官吏伤害千里百姓的事情,没有看到像你说的伤害百家的朐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