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问第十四

集解

凡四十四章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注〕孔曰:「谷,禄也。邦有道,当食禄。」】 邦无道,谷,耻也。」【〔注〕孔曰:「君无道而在其朝,食其禄,是耻辱。」】

正义曰:宪不称氏,疑此篇即宪所记。吴氏嘉宾说:「宪之狷介,虽邦有道,且不愿禄,观其辞子之与粟可见也。故曰:『邦有道,谷。』广之也。」

〇注:「邦有道,当食禄。」 〇正义曰:《泰伯篇》:「子曰:『天下有道则见。』」又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注〕马曰:「克,好胜人;伐,自伐其功;怨,忌,小怨,欲,贪欲也。」】 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注〕包曰:「四者行之难,未足以为仁。」】

正义曰:《史记·弟子列传》「克伐」上有「子思曰」三字。「可以为仁矣」,「矣」与「乎」同义。《管子·法法》云:「行有难而非善者。」又云:「行必思善,不苟为难。」《荀子·不苟篇》:「君子行不贵苟难,唯其当之为贵。」

〇注「克好」至「小怨」。 〇正义曰:《说文》:「克,肩也。」谓以肩任事也,引申之有胜义。《尔雅·释诂》:「克,胜也。」「克」与「克」同。《说文》:「忌,憎恶也。」《诗·瞻卬传》:「忌,怨也。」辗转相训,故「怨」亦为「忌」。但「怨」有恚怒之意,「忌」则祇心有所讳恶,故为小怨也。注文「怨」、「忌」当读断。

〇注「包曰」至「为仁」。 〇正义曰:《史记集解》引此注作「郑曰」。阮氏元《论仁篇》:「此但能无损于人,不能有益于人,未能立人,达人,所以孔子不许为仁。」案:四者不行,已近忠恕,但可以求仁,不可遽谓仁也。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注〕士当志道,不求安,而怀其居,非士也。】

注「士当」至「士也」。 〇正义曰:士志仁义,大人之事备,不得但怀居,惟耽乐之是从也。《左·僖二十三年传》:「怀与安,实败名。」吴氏英《经句说》:「士初生时,设弧于门左,为将有事于四方也。膂力方刚,经营四方,士之志也。若系恋所居,乃偷安而无意人世者,故孔子警之。」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注〕包曰:「危,厉也。邦有道,可以厉言行也。」】 邦无道,危行言孙。」【〔注〕孙,顺也。厉行不随俗,顺言以远害。】

正义曰:行贵有恒,不以有道无道异也。戴氏望注曰:「正行以善经,言孙以行权。」

〇注:「危,厉也。邦有道,可以厉言行也。」 〇正义曰:《诗·民劳传》:「厉,危也。」辗转相训,故「危」亦为「厉」。《广雅·释诂》:「厉,高也,上也。」邦有道,得行其志,申其说,故可厉言行也。郑注云:「危犹高也。据时高言高行者皆见危,故以为谕也。」 案:《说文》:「危,在高而惧也。」庄子盗跖篇:「去其危冠。」李注:「危,高也。」凡高多致险,故又有险难之义。郑所云「高言高行皆见危」者,此「危」谓危难也。高言高行,皆见危难,注兼二义,为引申矣。 「谕」犹言也。郑与包意亦当同,钱氏坫《后录》云:「孙星衍曰:『《广雅》:「危,正也」。释此为长。』」

〇注:「顺言以远害。」 〇正义曰:「顺言」者,无所违犯也。《荀子·臣道篇》:「迫胁于乱时,穷居于暴国,而无所避之,则崇其美,扬其善,违其恶,隐其败,言其所长,不称其所短,以为成俗。」《繁露·楚庄王篇》:「义不讪上,智不危身,故远者以义讳,近者以智畏。畏与义兼,则世逾近而言逾谨矣。此定、哀之所以微其辞,以故用则天下平,不用则安其身,《春秋》之道也。」二文与此注义相发。汉、明之末,学者知崇气节,而持之过激,酿为党祸,毋亦昧于远害之旨哉。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注〕德不可以亿中,故必有言。】 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正义曰:德不以言见,仁不以勇见,而此云「必有」者,就人才性所发见推之也。《荀子·非相篇》:「法先王,顺礼义,党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心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辨。」又曰:「故仁言大矣,起于上所以道于下,正令是也。起于下所以忠于上,谋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无厌。」又性恶篇:「仁之所在,无贫穷;仁之所亡,无富贵。天下知之,则欲与天下同苦乐之,天下不知之,则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是上勇也。」二文并足发明「德必有言,仁必有勇」之旨。若夫有言者或但口给以御人,勇者或但逞血气之彊,故知有言者不必有德,勇者不必有仁也。

〇注:「德不可以亿中,故必有言。」 〇正义曰:邢疏云:「德不可以无言亿中,故必有言也。」案:注义甚晦,邢疏解之,亦不憭。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注〕孔曰:」适,南宫敬叔,鲁大夫。羿,有穷国之君,篡夏后相之位,其臣寒浞杀之。因其室而生奡,奡多力,能陆地行舟,为夏后少康所杀。此二子者,皆不得以寿终。」】 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注〕马曰:「禹尽力于沟洫,稷播百谷,故曰『躬稼』。禹及其身,稷及后世,皆王。适意欲以禹、稷比孔子,孔子谦,故不答也。」】 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注〕孔曰:「贱不义而贵有德,故曰君子。」】

正义曰:南宫者,氏也。阎氏若璩释地续:「古者命士以上,父子皆异宫,故《仪礼》言『有东宫,有西宫,有南宫,有北官。』世之氏某宫者,应各以所居之宫。应劭『或氏于宫』,正谓此。」 《释文》:「适,本又作括。」《说文》羽部:「𦐧,羽之𦐧风,亦古诸侯也。一曰射师。从羽,幵声。」弓部:「𢏗,帝喾䠶官,夏少康灭之。从弓,幵声。《论语》曰:𢏗善䠶。」案:「𢏗」、「𦐧,」一字,今作「羿」,隶体省变。许所据《论语》,当出安国古文。其以「𢏗」为帝喾时射官之名,则意羿之后世袭其职。凡在尧时,在夏少康时,所称之羿,皆是举其官矣。「奡」,旧音工到反。王逸楚辞·天问注》引「奡」作「浇」,此声近通用字。「荡」,《说文》夰部引作「汤」。《汉书·天文志注》引晋灼曰:「汤犹荡涤也。」古「荡涤」字祇作「汤」,「荡」字《说文》所无也。顾氏炎武《日知录》:「《竹书纪年》『帝相二十七年,浇伐斟鄩,大战于潍,覆其舟灭之。』《楚辞·天问》:『覆舟斟鄩,何道取之?』正谓此也。」又云:「古人以左右冲杀为荡阵,其锐卒谓之跳荡,别帅谓之荡主。《晋书·载纪》:『陇上健儿歌曰:「丈八蛇矛左右荡,十荡十决无当前。」』荡舟盖兼此义,与蔡姬之乘舟荡公者不同。」凌氏鸣喈《解义》:「适疾时君好力战,不修民事而问,夫子为尊者讳,故不答。夫子善其不斥言时事,得古人援古讽今之义,知有天下以德服,不以力服也。」

〇注:「适南」至「寿终」。 〇正义曰:注以适为南宫敬叔,误。辨见公冶长疏。 《左·襄四年传》:「魏绛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弃武罗、伯因、熊髡、尨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谗子弟也。伯明后寒弃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为己相。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外内咸服。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浇及豷。恃其谗慝诈伪,而不德于民,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鄩氏。处浇于过,处豷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由是遂亡。』」又《哀元年传》:「伍员曰:『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能戒之。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循禹之续,祀夏配天,不失旧物。』」此其事也。注以奡为浇,甚是。而云「陆地行舟」,似假《书·益稷》所云「罔水行舟」语附合之,此则误解《书》及《论语》之义矣。 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陶唐、夏后氏各有一羿。孟氏书:『逢蒙学射于羿,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乃杀羿。』此尧时羿也。寒浞虞羿于田,杀而亨之,此有穷后羿也。二人俱尝为射官,又皆不得其死,故世或以为一人,正自不然。而奡亦非所谓浇者,奡在禹、稷之前,与尧时羿并世。书称『毋若丹朱傲,惟嫚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水行舟,朋淫于家』。按此文上云『丹朱傲』,下又云『傲虐』,傲虽凶德,一言足以尽之,何至申言之乎?陆德明于『丹朱傲』云:『字又作奡。』乃知丹朱、奡为两人名。『朋淫』云者,指此两人言之。南宫适言『奡荡舟』,则『罔水行舟』之事。奡在禹前,故禹举之以戒舜。南官适举之,亦先羿、奡而后禹、稷也。」 案:如吴说,是以《论语》之羿,即尧时羿也。王应麟困学纪闻》:「《说文》:『奡,嫚也。』引虞书『若丹朱奡』,《论语》『奡汤舟』。按书有『罔水行舟』之语,则『奡荡舟』者,恐即谓丹朱。」二说并与伪孔异。孙氏志祖《读书脞录》、李氏惇《群经识小》、赵氏翼《陔余丛考》,并从吴说。梁氏玉绳《汉书古今人表考》不从吴氏、王氏之说,谓「浇」、「奡」、「傲」三字古多通借,则以《论语》之羿、奡,即《人表》所载第九列之羿、浞、奡也。周氏柄中《典故辨正》亦云:「逢蒙杀羿之羿,乃是有穷之君。《春秋传》所谓『家众杀之』者,尧时之羿。《淮南子》称其有功于天下,死为宗布,人皆祀之,无不得其死之说。傲之为奡,古字通用。《说文》:『奡,嫚也。』引《书》『若丹朱奡』,并不是人名。至南宫适之问意,本在禹、稷,故语分宾主,非以时代先后为序也。斗南既以丹朱、奡为两人,指为羿、奡之奡,王伯厚又疑《论语》『奡荡舟』,即指丹朱,总以『罔水行舟』之语而傅会之,不知『荡舟』与『罔水行舟』本是两事。郑康成曰:『丹朱见洪水时,人乘舟,今水已治,犹居舟中,使人頟[é]頟推行之。』此丹朱罔水行舟之事,即《孟子》『从流忘反』之义也。《竹书》『帝相二十七年,浇伐斟郡,大战于潍,覆其舟灭之。』此奡荡舟之事,即古人以左右冲杀为荡阵之义也。孔氏于尚书、《论语》俱以『陆地行舟』解之,遂启后误。夫丹朱非不得其死者,而谓奡即丹朱,岂可通乎?」今案:梁、周二说皆是,而周说尤辨。孔氏广森《经学卮言》:「丹朱与敖是二人,敖即象也。《帝系》曰:『瞽叟产重华及产象敖。』象为人傲很,因以为号,若共工称康回,鮌称梼杌之比。漆书古文作『奡』。《论语》『奡荡舟』,即所谓『罔水行舟』者也。」自注:「《管子》曰:『若敖之在尧。』刘景升《与袁谭书》曰:『昆弟相嫌,未若重华之于象敖。』」今案:象固称敖,然《尧典》言「象傲克谐」,则象后亦感化为善,故封之有庳[bēi],富贵终身,何为有不得其死之事?则知孔说亦误也。《说文》「奡,嫚」,是本训。其引书「丹朱奡」,正为「奡,嫚」之证。故下云「读若傲」,明「奡」、「傲」一也。又下引《论语》「奡汤舟」,此兼存异义,谓《古论》叚奡为浇,与「奡,嫚」之义无涉,故箸其文于「读若傲」之下。则《论语》与书义异,许氏固不误也。

〇注「禹尽」至「答也」。 〇正义曰:「尽力沟洫」,《泰伯篇》文。《书·皋陶谟》云:「禹曰:『予濬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烝民乃粒。』」禹贡亦言「辨土作贡」,是禹治水兼及农事,故曰「躬稼」也。《舜典》:「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郑注:「时读曰莳。」此注云:「播殖,即播莳也。稷者,五谷之长,故以名官,称后稷焉。」 案:适之言,乃降祥降殃之理,其称禹、稷,正以讽时君当尽心民事也。注谓「以禹、稷比孔子」,误。

〇注:「贱不义而贵有德,故曰君子。」 〇正义曰:不义者不得其死,有德者皆有天下,此天道福善祸淫。适两举之,是贱不义而贵有德也。若夫不义者不得祸,或反得福,有德者不得福,或反得祸,变数也。君子不以变数疑常数,故《荀子》荣辱篇云:「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盗,常危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注〕孔曰:「虽曰君子,犹未能备。」】

正义曰:仁道难成,故以令尹子文之忠、陈文子之清,犹不得为仁,即克伐怨欲不行,亦言「不知其仁」,故虽君子有不仁也。《易·系辞传》:「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是小人必无有仁也。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注〕孔曰:「言人有所爱,必欲劳来之;有所忠,必欲教诲之。」】

正义曰:此为劳者、诲者表也。不欲爱,即勿劳;不能忠,即勿诲。故夫言者既竭怀以达诚,闻者亦宜原心以容直也。

〇注「言人」至「诲之」。 〇正义曰:《说文》云:「𠡠,劳𠡠也。」今通用行来字。王氏引之《经义述闻》解此文云:「《吕氏春秋》高注:『劳,勉也。』『勉』与『诲』义相近,故劳、诲并称。《盐铁论》授时篇:『县官之于百姓,若慈父之于子也,忠焉能勿诲乎?爱之而勿劳乎?』『而』与『能』古字通。《白虎通》义:『臣所以有谏君之义何?尽忠纳诚也。《论语》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自注《小雅·隰桑篇》:『心乎爱矣,遐不谓矣。』笺曰:『谓勤也。孔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襄二十七年《左传》:『子产赋《隰桑》。赵孟曰:「武谓受其卒章。」』杜注曰:『赵武欲子产之见规诲。』」 案:王说足以发明此注之义。然「劳来」与「规诲」意似重,窃疑「劳」当训「忧」。《淮南·精神训》:「竭力而劳万民。」《泛论训》:「以劳天下之民。」高诱注并云:「劳,忧也。」又里仁篇「劳而不怨」,即「忧而不怨」,忧者,勤思之也,正此处确诂。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注〕孔曰:「裨谌,郑大夫氏名也。谋于野则获,谋于国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则使乘车以适野,而谋作盟会之辞。」】 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注〕马曰:「世叔,郑大夫游吉也。讨,治也。裨谌既造谋,世叔复治而论之,详而审之。行人,掌使之官。子羽,公孙挥。子产居东里,因以为号。更此四贤而成,故鲜有败事。」】

正义曰:「裨」,郑本作「卑」。见《群经音辨丩部》。郑司农《周官·大祝注》、《后汉书·皇后纪下注》引《风俗通》,并作「卑谌」。《汉书·古今人表》作「卑湛」。凡作「卑」,与郑本合。「湛」、「谌」通用字。江氏声《论语竢质》:「裨谌、裨灶,当即一人。『谌』当从火作『煁』。《毛诗传》:『煁,烓灶也。』则名灶字煁矣。《左传》于襄三十一年再见裨谌,以后但有裨灶,与子产相终始,而裨谌更不见。考其论议,正是一人也。」「草创」者,《释文》云:「创依《说文》,此是『创痍』字。『创制』之字当作刱。」案:《说文》:「刱,造法刱业也。从丼,刅声,读若创。」是「创」、「刱」音同,故《论语》叚「创」为「刱」也。「草」者,言始制之,若草芜杂也。《史记·屈原列传》:「属草槁未定。」「修饰」者,朱子《集注》云;「谓增损之。」盖以「增」训「饰」,以「损」训「修」也。「润色」者,《广雅·释诂》:「润,饰也。」谓增美其辞,使有文采可观也。郑之为命,皆子产主之。其裨谌、世叔、子羽,皆子产所使。称东里者,美之,故详之。《书·吕刑》云:「表厥宅里。」

〇注「谋于」至「之辞」。 〇正义曰:《左·襄三十一年传》:「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於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谋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北宫文子所谓有礼也。」并此注所本。惟《传》言子羽、裨谌同是草创,子大叔则受而应对,与《论语》敍述稍异耳。 「谋于野」、「谋於邑」,谓谋于野之人、邑之人也。子大叔即世叔,世、大通用,如世子亦称大子之比。「谋作盟会之辞」,此释为命文也。《周官·大祝》:「二曰命。」注:「郑司农云:『命,《论语》所谓为命。』」《公羊·庄十九年传》:「聘礼,大夫受命不受辞。」命者,凡聘问会盟所受于主国之命,其语皆有一定。故《聘记》云「辞无常」,明命有常也。《左传》言子产使子羽多为辞令,则于礼命之外,更多为辞以为之备,即《论语》所言「为命」者,得兼有之也。

〇注「世叔」至「为号」。 〇正义曰:游吉,游阪之子。见《左·襄二十二年传》。「讨、治」,本《说文》。郑注云:「讨论整理。」理,亦治也。谓整比其辞而治之也。邢疏云:「《周礼·秋官》有大行人、小行人,皆大夫也,掌诸侯朝觐宗庙会同之礼仪,及时聘会同之事。则诸侯之行人亦然。故云「掌使之官」,谓掌其为使之官也。公孙挥,挥与翚同,故字子羽,若鲁大宰翚字羽父也。东里,里名。《列子·仲尼篇》:「郑之圃泽多贤,东里多才。」多才即谓子产之属。「因以为号」者,谓人以是号之也。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注〕孔曰:「惠,爱也。子产古之遗爱。」】 问子西。曰:「彼哉!彼哉。」【〔注〕马曰:「子西,郑大夫。彼哉彼哉,言无足称。或曰楚令尹子西。」】 问管仲。曰:「人也。【〔注〕犹《诗》言所谓「伊人」。】 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注〕孔曰:「伯氏,齐大夫。骈邑,地名。齿,年也。伯氏食邑三百家,管仲夺之,使至疏食,而没齿无怨言,以其当理也。」】

正义曰:《荀子·大略篇》:「子谓子产惠人也,不如管仲。管仲之为人,力功不力义,力知不力仁,野人也,不可以为天子大夫。」与此文褒贬不同,盖传闻之异。《诗·匪风疏》引郑注《论语》云「人偶,同位人偶之辞」,莫知所属,近辑本皆列入「人也」之下。宋氏翔凤《过庭录》云:「以非常之人,偶然得之,谓之人偶。言同是在位,而管仲为非常人,故曰『同位人偶之辞。』郑注《聘礼》曰:『每门辄揖者,以相人偶为敬』。又注中庸曰:『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言相尊敬,故曰『相人偶也。』此盖汉时常言。贾谊新书·匈奴篇》曰:『胡贵人更进,得佐酒前上,时人偶之。』亦谓尊异也。」 阮氏元论仁篇;「人偶,犹言尔我亲爱之辞。《孟子》曰:『仁也者,人也。』谓仁之意即人之也。《论语》:「问管仲。曰:「人也。」』郑氏注曰:『人偶同位之辞。』此乃直以『人也』为『仁也』。」案:郑注《大射仪》、《公食大夫礼》及笺《诗·匪风》,皆有「人偶」之语。宋、阮二家释之各异,以阮说为近。 《礼表记》云:「仁者,人也。」注:「人也,谓施以仁恩也。」《释名·释形体》:「人,仁也。仁,生物也。」是人有仁训。郑以管仲与同位皆相亲爱,而伯氏以罪见夺,非管仲有私忿,故不失为仁。朱氏彬《经传考证》:「孔子于子产称其惠,于管仲称其仁。观伯氏之没齿无怨,则仲之仁可知。故子路、予贡疑其非仁,而孔子特信之。」案:朱说与阮同,并郑义也。《释文》:「蔬,本今作疏。」皇本同。

〇注:「惠,爱也。子产,古之遗爱。」 〇正义曰:《左·昭二十年传》:「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〇注「子西」至「子西」。 〇正义曰:郑子西即公子驷之子公孙夏,楚子西即公子申,二人俱字子西,故注兼存其义。实则郑子西无行事可称,楚子西有逊国之美德,昭王复国,改纪其政,亦有大功,故或人问之也。「彼」者,尔汝之称。子西虽功足录,然以囊瓦之贪庸,不能启悟昭王使早黜退之;知孔子大圣,又沮昭王封之。其后召白公至,丧身祸国,斯其智仁皆无可纪,故注以为无足称也。 《盐铁论·杂论》云:「车丞相即周、鲁之列,当轴处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彼哉!」亦是以「彼哉」为无足称也。宋氏翔凤《过庭录》:「《公羊》传》:『阳虎曰:「夫孺子得国而已,如丈夫何?」睋[é]而曰:「彼哉彼哉!」趣驾。既驾,公敛处父帅师而至。』何休注曰:『望见公敛处父师,而曰「彼哉」,再言之者,切遽意。』彼哉,言彼地不可久处,祸将及也。楚令尹子西之治国,足以招乱,故孔子思速去之,与《公羊》言『趣驾』语意同。盖鲁、齐两论也。广韵五寘:『彼,哀也。《论语》云「子西佊哉」,言子西不若子产治政之有遗爱、管仲治齐之无怨言,终于掩面而死,固可哀也。』广韵所载,盖古文《论语》之遗。」案:宋君前说,依《公羊》解之,可备一义,后说则谬甚。埤苍曰:「佊,邪也。」《广雅·释诂》曰:「佊[bǐ],衺[xié]也。」「邪」、「衺」一字,「衺」与「哀」形最相近,故《广韵》传写之本遂误作「哀」。而宋君即就而通之者也。王氏念孙《广雅疏证》谓「《论语》作佊,于义为长」。然「佊、衺」之训,以论子西,不免太过,《广韵》所引,未可据也。

〇注:「犹《诗》言所谓伊人。」 〇正义曰:皇本作「郑注」,误。所谓「伊人」,《诗·蒹葭》、《白驹》皆有其文。郑笺:「伊当作繄,繄犹是也。」《诗》云「伊人」,皆说贤人。注以管仲为夫子所贤,故以《诗》言譬之。

〇注「伯氏」至「理也」。 〇正义曰:郑注云:「伯氏,齐大夫。骈邑三百家,齐下大夫之制。」此伪孔所本。皇疏云:「伯氏名偃。」未详所出。《荀子·仲尼篇》言「齐桓公立管仲为仲父,与之书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书社三百」,即骈邑三百,「富人」即伯氏,古以禄多为富也。 《易·讼》九二云:「其邑人三百户。」郑注:「小国之下大夫,采地方一成,其定税三百家,故三百户也。」郑以大国下大夫与小国下大夫同制,故此注以「三百家」为齐下大夫也。杂记注云:「诸侯之大夫,邑有三百户之制。」是不分大国小国。彼疏引熊氏云:「下大夫三百家,一成之地也。一成所以三百家者,一成九百夫,宫室、涂巷、山泽三分去一,余有六百夫地,又不易再易,通于一家,而受二夫之地,是定税三百家也。」孔氏广森《经学卮言》:「《左传·襄二十七年》『唯卿备百邑』,百邑者,四百井也。井十为通,通十为成。四百井者,四成也。成出革车一乘,四成者,四乘之地也。盖侯国上卿采地如是。」今案:大夫一成,卿四成,近于「卿禄四大夫」之文。诸家皆从郑说,若然,则「书社三百」,谓书骈邑社中之人三百家也。孔云「骈邑地名」者,《说文》:「郱,地名。」段氏玉裁注:「前志齐郡临朐,应劭云:『有伯氏骈邑。』后志齐郡临朐,有古郱邑。按《春秋》庄元年:『齐师迁纪郱、鄑、郚。』杜云:『郱在东莞临朐县东南。』齐取其地。然则伯氏骈邑即此地。骈即郱字。今山东青州府临朐县东南有郱城是也。」「齿、年」,《广雅·释诂》同。 焦氏循《补疏》:「《天官·大宰》『八柄』:『六曰夺,以驭其贫。』注云:『夺谓臣有大罪,没人家财者。』盖伯氏时有罪,管仲没其家财,故注云『当理』。《广雅》:『理,治也。』治狱之官名理,当理谓治狱得当也。此管氏所以为法家之冠矣。」《经学卮言》亦云:「此夺,义如八枋之夺。盖伯氏有罪,管仲削其邑,非夺以自益之谓也。」今案:《论语》言「夺伯氏」,以自夺为文,盖管仲执政,桓公夺邑以与管仲,无异于仲之自夺也。特其夺当理,故能使伯氏不怨。《管子·正篇》:「制断五刑,各当其名,罪人不怨,善人不惊,曰刑。」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正义曰:习凿齿汉晋春秋》:「昔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没齿而无怨言,圣人以为难。」焦氏循《补疏》谓「习氏所引,连下『贫而无怨』为一章」。若然,则无怨、无骄谓使之无怨无骄也。《孟子》谓「制民之产,仰足事父母,俯足畜妻子,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驱而之善,则无骄也。轻者,易也。言此者,明在位者当知小人之依,先其难者,后其易者,富之而后教之也。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注〕孔曰:「公绰,鲁大夫。赵、魏皆晋卿。家臣称老。公绰性寡欲,赵、魏贪贤,家老无职,故优。滕、薛小国,大夫职烦,故不可为。」】

正义曰:《释文》:「绰,本又作繛。」汗简引《古论》同。《说文》:「𦈀,缓也。绰,𦈀或省。」「优」者,饶也。亦见《说文》。皇本「夫」下有「也」字。 《汉书·薛宣传》:「频阳县北当上郡、西河,为数郡凑,多盗贼。其令平陵薛恭本县孝者,功次稍迁,未尝治民,职不办。而粟邑小,辟在山中,民谨朴易治。令巨鹿尹赏久郡用事吏,宣即以令奏赏与恭换县。二人视事数月,而两县皆治。宣因移书劳勉之曰:『昔孟公绰优于赵、魏,而不宜滕、薛,故或以德显,或以功举。』」是言为赵、魏老当以德,为滕、薛大夫当以才,故能有功也。《集注》引杨氏曰:「知之弗豫,枉其才而用之,则为弃人矣。此君子所以患不知人也。」

〇注「公绰」至「可为」。 〇正义曰:《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之所严事于鲁孟公绰。」是孟公绰为鲁人。云「大夫」者,以意言之。赵之先与秦同姓嬴,至造父始封于赵,今直隶赵州地,其后入晋,仕为卿。魏,国名。《括地志》:「魏故国在芮城县北五里,今解州芮城县河北故城是也。」晋灭魏,以其地赐大夫毕魏,因以为氏,子孙亦仕晋执政,故曰「赵、魏皆晋卿」也。《士昏礼》:「授老鴈。」注云:「老,群吏之尊者。」贾疏云:「大夫家臣称老,是以丧服公士大夫以贵臣为室老。《春秋传》『执臧氏老』,《礼记》云『大夫室老』,皆是。」是家臣称老也。下章言「公绰之不欲」,是性寡欲也。「贪贤」者,言务多贤也。皇疏云:「赵、魏贤人多,职不烦杂,故家臣无事,所以优也。」滕、薛,二国名。滕,周文王子错叔绣之后。薛,任姓,奚仲之后。《汇纂》云:「今衮州府滕县西南十五里,有古滕城,即滕国也。」又云:「薛城在滕县南四十里。」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注〕马曰:「鲁大夫臧孙纥。」】 公绰之不欲,【〔注〕马曰:「孟公绰。」】 卞庄子之勇。【〔注〕周曰:「卞邑大夫。」】 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注〕孔曰:「加之以礼乐文成。」】

正义曰:《说苑·辨物篇》:「颜渊问于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达乎情性之理,通乎物类之辨,知幽明之故,睹游气之源,若此而可谓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义,饬躬以礼乐。夫仁义礼乐,成人之行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是成人为成德之人,最所难能。此告子路,但举鲁四人,是降等论之,故言「亦可」也。《礼·礼器》云:「礼也者,犹体也。体不备,君子谓之不成人。设之不当,犹不备也。」《左氏传》:「子大叔曰:『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是备礼乐乃可为成人。于时四子已出仕,未尝学问,若能文以礼乐,是亦后进于礼乐者也。

〇注:「鲁大夫臧孙纥。」 〇正义曰:「武仲,文仲之子,纥其名。」

〇注:「卞邑大夫。」 〇正义曰:《左·僖十七年》:「会于卞。」杜注:「鲁国卞县。」王氏鎏地理考;「卞在今衮州府泗水县东五十里。」是卞为鲁邑也。《荀子·大略篇》:「齐人欲伐鲁,忌卞庄子,不敢过卞。」是庄子仕卞为大夫也。周氏柄中《典故辨正》云:「路史国名纪、氏族大全并以卞为庄子之姓,盖曹叔振铎之后,支庶食采于卞,因以为氏。然卞非曹国之地。郑樵通志尝辨之,则知卞姓之说误也。」《韩诗外传》:「卞庄子善事母,母无恙时,三战而三北,交游非之,国君辱之。及母死三年,鲁兴师伐齐,庄子请从。遂赴敌,获一甲首而献之曰:『此塞一北。』又入获一甲首而献之曰:『此塞再北。』又入获一甲首而献之曰:『此塞三北。』将军止之。庄子曰:『三北以养母也,是子道也。今士节小具而塞责焉。吾闻之:节士不以辱生。』遂反敌杀数十人而死。」《新序·义勇》略同。《史记·陈轸传》言卞庄子有刺虎事,《国策·秦策》作「管庄子」。「管」、「卞」古字通用,皆言庄子勇事也。孔氏广森《经学卮言》:「卞庄子始末,不见于《左传》,疑即孟庄子也。襄公十六年:『齐侯围成,孟孺子速徼之。齐侯曰:「是好勇,去之以为之名。」速遂塞海陉而还。』是孟庄子有勇名。或尝食采于卞,因以为号,若合左师、苦成叔之比。卞本鲁邑,《檀弓》:『弁人有其母死,而孺子泣者。』即此卞也。《左传》:齐归孟穆伯之丧,卞人以告。』则卞为孟氏之私邑,非无稽言。」自注:「楚语『鲁有弁、费』,谓孟孙、季孙也。冕弁之『弁』,篆体作弁,隶变作{二/八},因变成卞。故《汉书·杜钦传》『小弁』作『小卞』,《东方朔传》以卞庄子为弁严,其实弁、卞一字。」周氏柄中《典故辨正》引江永说略同。案:孟庄子以孝称,而外传言「庄子善事母」,亦一证也。惟外传言庄子赴敌而死,又《荀子》言「齐侯不敢过卞」,与《左传》「齐侯围成」「去之」之文不同,并传闻之异。郑注此云「秦大夫」,不用周说。原郑之意,当以陈轸对秦惠王言「管庄子」,则卞庄子为秦人。王氏瑬《四书地理考》:「陈轸说君,不必定引本国之人,从鲁为长。」

〇注:「加之以礼乐文成。」 〇正义曰:言加以礼乐,乃得成文,故曰「文之以礼乐」。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注〕马曰:「义然后取,不苟得。」】 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注〕孔曰:「久要,旧约也。平生犹少时。」】

正义曰:皇、邢疏以「曰」为夫子语,《文选·曹植责躬诗注》、沈约《别范安成诗注》引此文「曰」上有「子」字,盖夫子移时复语也。《集注》引胡说,独以为子路言,于义似较长。「授命」,犹言致命。《曲礼》云:「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案:此皆谓忠信之人也,虽未文以礼乐,亦可次于成人。

〇注:「久要,旧约也。平生,犹少时。」 〇正义曰:《广雅·释言》:「要,约也。」《周官·小宰》:「八曰听,出入以要会。」郑司农注:「要会,谓计最之簿书。月计曰要,岁计曰会。」宰夫:「掌宫法以治要。」注:「古者凡有约,则书其文于簿书,故谓要为约也。」「平生」犹言平时,注言「少时」者,以久要或由少及老也。皇疏云:「言成人平生期约虽久,至今不得忘少时之言。」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注〕孔曰:「公叔文子,卫大夫公孙拔,文谥。」】 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注〕马曰:「美其得道,嫌不能悉然。」】

正义曰:公明贾,疑亦卫人,公明氏,贾名也。「时」谓时当言也。「其然」者,《左·襄二十三年传》:「申丰对季武子曰:『其然。』」杜注:「其然犹必尔。」义与此同。皇疏云;「其然者,然如此也。言今汝所说者,当如此也。」云「岂其然乎」者,谓人所传不言、不笑、不取,岂容如此乎?皇本「其言」、「其笑」、「其取」下俱有「也」字。

〇注「公叔」至「文谥」。 〇正义曰:檀弓注:「公叔文子,卫献公之孙,名拔,或作发。」孔疏:「按世本:『卫献公生成子当,当生文子拔。』拔是献公孙也。或作发者,以《左传》作发,故云。」案:据檀弓公叔文子谥贞惠文子,而止称文者,郑彼注云:「不言贞惠者,文足以兼之。」

〇注:「美其得道,嫌不能悉然。」 〇正义曰:皇疏以此注为第二说,是疏不从此注。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注〕孔曰:「防,武仲故邑。为后,立后也。鲁襄公二十三年,武仲为孟氏所谮,出奔邾,自邾如防,使为以大蔡纳请,曰:『纥非能害也,知不足也,非敢私请,苟守先祀,无废二勋,敢不辟邑!』乃立臧为,纥致防而奔齐。此所谓要君。」】

正义曰:汪氏烜《诠义》:「以者,不当以也。于鲁者,绝武仲于鲁也。」案:要,约也,言约君如己所求也。《表记》:「子曰:『事君三违而不出竟,则利禄也。人虽曰不要君,吾弗信也。』」与此言「要君」义同。《孝经·五刑章》:「要君者无上。」

〇注「防武」至「要君」。 〇正义曰:顾氏栋高《春秋大事表》:「隐九年:『公会齐侯于防。』杜注:『在琅琊华县东南。』按鲁有两防,此所谓东防也,在今费县东北六十里,世为臧氏食邑,臧纥以防求后即此。隐十年『取防』,此所谓西防也。杜注:『高平昌邑县西南有西防城。』宋防既为鲁有,欲别于臧氏之防,故谓之西防。在今衮州府金乡县西北。又昭五年:『莒牟夷以防来奔。』杜注:『莒邑城阳平昌县西南有防亭。』今青州府安邱县西南六十里,有故平昌防亭。」 按:如顾说,是鲁有三防。定五年传:「季孙还,未至,卒于房。」顾氏炎武《左传杜解补正》谓此即近费之防,《史》、《汉》「防」、「房」二字多通用也。「立后」者,谓立为己后。《礼》云「为人后者为之子」是也。《左氏传》载此事云:「孟孙恶臧孙,季孙爱之。孟孙卒。藏孙入哭,甚哀,多涕。孟氏闭门,告于季孙曰:『臧氏将为乱,不使我葬。』季孙不信。臧孙闻之,戒。冬十月,孟氏将辟,藉除于臧氏。臧孙使正夫助之,除于东门,甲从己而视之。孟氏又告季孙。季孙怒,命攻臧氏。乙亥,臧纥斩鹿门之关以出,奔邾。」是武仲为孟孙所谮也。「自邾如防」以下,皆传文。臧为,武仲之异母兄宣叔娶于铸所生者也。「大蔡」,龟名。「二勋」谓文仲、宣叔。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注〕郑曰:「谲者,诈也。谓召天子而使诸侯朝之。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是谲而不正也。」】 齐桓公正而不谲。」【〔注〕马曰:「伐楚以公义,责包茅之贡不入,问昭王南征不还,是正而不谲也。」】

正义曰:晋者,国名,周成王弟叔虞所封也。文公,名重耳。齐桓公,名小白。 王氏引之《经义述闻》:「《说文》:『谲,权诈也。』训诈则为恶德,训权则亦可为美德。《毛诗序》曰:『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郑注曰:『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盐铁论·力畊篇》:『昔管仲以权谲伯,而范氏以强大亡。』《安平相孙根碑》:『仲伯拨乱,蔡足谲权。』《春秋繁露·玉英篇》:『诸侯在不可以然之域者,谓之大德,大德无逾闲者,谓正经。诸侯在可以然之域者,谓之小德,小德出入可也。权,谲也,尚归之,以奉巨经耳。』是也。《论语》『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谲,权也。正,经也。言晋文能行权而不能守经,齐桓能守经而不能行权,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也。《盐铁论·论儒篇》:『今硁硁然守一道,引尾生之意,即晋文之谲诸侯以尊周室,不足道,而管仲蒙耻辱以存亡,不足称也。』遵道篇:『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恒公正而不谲,所由不同,俱归于霸。』《汉书·邹阳传》:『鲁哀姜薨于夷。孔子曰:「齐桓公法而不谲」,以为过也。』颜注曰:『法而不谲者,言守法而行,不能用权以免其亲也。』『法』与『正』同义。法而不谲,古人以为齐桓之过,则守正为齐桓之所长,权谲为齐桓之所短,较然甚明。然则晋文公谲而不正,亦是嘉其谲,而惜其不正可知矣。《淮南·缪称篇》:『至德,小节备,大节举。齐桓举而不密,晋文密而不举。』高注云:『齐桓有大节,小节疏也。晋文有小节,大节废也。』语义与此相似,皆谓各得其一偏也。不然,则经但云『晋文公谲』、『齐桓公正』,其义已明,何须又言『不正』、『不谲』乎?」宋氏翔凤《发微》云:「《邹阳传》作『齐桓公法而不谲。』『法』,古文作『佱[fǎ]』,是《班书》所引『法而不谲』为《鲁论语》。今作『正』者,盖古《论语》本作『佱』。后人罕见『佱』字,就法有正义,遂改『佱』为『正』。按两『正』字皆当作『佱』,同法。『法』者,圣人之经法也。谲者,圣人之权衡也。善用谲则为权,不善用谲则为诈。故许君以权诈两义解谲,此谲字当以权为义。」案:王、宋说同。惟宋以「正」当作「佱」,作「正」为后人所改,此近臆测。应劭《风俗通》:「《春秋》说齐桓、晋文、秦缪、宋襄、楚庄是五霸也。齐桓九合一匡,率成王室,责彊楚之罪,复菁茅之贡。晋文为践土之会,修朝聘之礼,纳襄冠带,翼戴天子。孔子称『民到于今受其赐』。又曰:『齐桓正而不谲,晋文谲而不正。』至于三国,既无叹誉一言。而缪公、襄公、庄王皆无兴微继绝,尊亲王室之功。」是以谲正为叹誉,汉人久见及此。先晋文后齐桓者,明行事终归正也。杨慎《丹铅录》曰:「文公之功多于桓公,罪亦多于文公,事速于桓公,义则害于桓公,名盛于桓公,实则衰于文公也。《春秋》不以功盖罪,不以事掩义,不以名诬实。桓公得江、黄而不用以伐楚,文公则谓非致秦不足与楚争,楚抑而秦兴矣。此桓公之所不肯为者也。桓公会则不迩三川,盟则不加王人,文会畿内则伉矣,盟于虎则悖矣。此桓公之所不敢为者也。桓公宁不得郑,不纳子华,惧其奖臣抑君,不可以训,文公为元咺执卫侯,则三纲五常于是废矣。此又桓公之所不忍为者也。观此,则吾夫子正谲之论,孟子独表桓公五禁,而不及晋文,余谓文非桓匹,岂一人之私言乎?」杨氏此论,尤能持平。盖谲虽为权,然君子行事,以正为先,必以正不行,乃始用权。故如城濮之战,不厌其用谲;若衡雍召王及执卫侯之类,此亦安用谲为耶?大约文公求霸过亟,殊为可疑。《左氏内外传》谓文公生十七年而亡,又十九年反国,实止三十六岁,又八年而薨。而《史记·晋世家》言文公奔狄时,年已四十三,又十九岁反国,年六十二。何休《公羊注》亦云:「时晋文公年老,恐霸功不成」云云。则暮年行事,或不能不欲速而行权耳。

〇注「谲者」至「正也」。 〇正义曰:郑以「谲为」为诈,盖不予之也。《春秋》僖二十八年:「夏五月,盟于践土。」后书「公朝于王所。冬,会于温;天王狩于河阳」。《左传》云:「晋师还,至于衡雍,作王宫于践土。会于温,讨不服也。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是晋文用谲诈之事也。仲尼云云,见《左传》。范宁于《谷梁》「会践土」注云「所谓谲而不正」,亦同郑说。

〇注「伐楚」至「谲也」。 〇正义曰:桓行事类此者多,马据一端言之。《左·僖四年传》:「楚贡苞茅而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此齐责楚之辞,以王事为言,故近正也。《谷梁·僖四年传》:「侵蔡而蔡溃,以桓公为知所侵也。不土其地,不分其民,明正也。」杨疏:「《论语》称『齐桓公正而不谲』,指谓伐楚。此侵蔡亦言正者,伐楚是责正事大,故马、郑指之。其实侵蔡不土其地,不分其民,亦是正事,故传言正也。」据此疏,则郑亦有注,与马同。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注〕孔曰:「齐襄公立,无常。鲍叔牙曰:『君使民慢,乱将作矣。』奉公子小白出奔莒。襄公从弟公孙无知杀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出奔鲁。齐人杀无知,鲁伐齐,纳子纠。小白自莒先入,是为桓公,乃杀子纠,召忽死之。」】 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注〕孔曰:「谁如管仲之仁。」】

正义曰:《管子·大匡篇》:「齐僖公生公子诸儿、公子纠、公子小白。僖公卒,以诸儿长得为君,是为襄公。」《史记·齐世家》:「襄公弟次纠,其母鲁女也。次弟小白,其母卫女也。」《左·昭十三年传》:「齐桓,卫姬之子,有宠于僖。」则公子纠与桓公为异母昆弟也。周、秦、汉人言纠兄桓弟,自《管子》、《史记》外,若《庄子》、《荀子》、《韩非子》、《越绝书》、《说苑》皆是如此。即《公羊》以桓公为篡,谷梁·以桓公为不让,亦以纠是桓兄,序当立也。惟汉薄昭上淮南王长书言:「齐桓杀其弟以反国」,则以汉文是兄,淮南王是弟,不敢斥言杀兄,故改兄作弟。颜师古注引韦昭曰:「子纠,兄也。言弟者,讳也。」是也。「曰未仁乎」,此起子路问词,故加「曰」字。皇疏以为时议,非也。「九合」者,合,会也,谓合诸侯也。《左氏传》言晋悼公「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又祁午谓赵文子「再合诸侯,三合大夫」,皆计实数,与此文同。《管子·小匡》云:「兵车之会六,乘车之会三。」《史记·齐世家》、《封禅书》并云:「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与管子互异,均以大概言之。《谷梁·庄二十七年传》:「衣裳之会十有一,未尝有歃血之盟也,信厚也。兵车之会四,未尝有大战也,爱民也。」《论语》言「九合不以兵车」,则为衣裳之会。解者莫知所指,郑氏此处亦无注,惟《释谷梁废疾》略存其义,而又为后人增乱,莫可究诘。今案:郑云:「自柯之明年,葵丘以前,去贯与阳谷,固已九合矣。」考柯会在庄十三年冬,郑不数柯而以明年为始,则以十四年鄄会始也。十五年又会鄄,十六年盟幽,二十七年又盟幽,僖元年会柽,五年会首止,七年盟宁母,九年会葵丘。是葵丘以前,止有七合,并葵丘数之,亦止有八耳。其二年会贯,三年会阳谷,郑不据之者,《谷梁疏》引刘炫以为贯与阳谷非管仲之功。刘意以《谷梁传》言「贯之盟」有江、黄,管仲谓为近楚远齐,齐不能救则无以宗诸侯。桓公不听,遂与之盟,其后楚伐江灭黄,桓公不能救,故君子闵之。又阳谷之会,亦有江、黄。二会非管仲意,故郑数九合,去贯与阳谷。此刘申释郑氏,以意知之也。愚案:郑注《论语》「一匡天下」,以阳谷指一匡。一匡是管仲功,可有阳谷,岂九合不可有阳谷耶?九合去阳谷,则郑以一匡为阳谷,先自矛盾。窃谓江、黄远来就盟,正是管仲之力。其后齐不能救,虽为桓失,不得因此而谓贯与阳谷非为衣裳之会也。反复思之,疑《谷梁疏》所引《释废疾》「去贯与阳谷」五字,当是误衍,疏家不能辨正,而一匡指阳谷,亦并载其义,而不知正与九合去阳谷之言相背,此疏家之失,非郑指也。若然,郑数两鄄、两幽、柽、贯、阳谷、首戴、宁母,正符九合之敷。鄄会在柯后一年,宁母在葵丘前二年,故云「自柯之明年,葵丘以前,已有九合」也。今就《谷梁》为郑疏之。传云:「庄公十三年春,齐人、宋人、陈人、蔡人、邾人会于北杏。是齐侯、宋公也,其曰人何也?始疑之。何疑焉?桓非受命之伯也,将以事授之者也。曰:可矣乎?未乎?举人,众之辞也。」是北杏之会,诸侯尚未许桓为伯也。传又云:「冬,公会齐侯,盟于柯。曹刿之盟也,信齐侯也。桓盟虽内与,不日,信也。」范宁《集解》:「桓公之信,著于天下,自柯之盟始。」其明年会鄄,又明年会鄄,皆谋推齐为伯。又明年「同盟于幽」,经书「同」,则成为伯矣。二十七年又「同盟于幽」,传云:「于是而后授之诸侯也。齐侯得众也。桓会不致,安之也。桓盟不日,信之也。信其信,仁其仁。」观此,则桓伯始于柯而成于鄄,故郑亦不数柯,而云「柯之明年」,则明指九合为始鄄矣。《吕氏春秋·贵信篇》言柯之盟,「庄公与曹刿皆怀剑劫盟」云云。下云:「夫九合之而合,壹匡之而听,皆从此生矣。」《新序·杂事篇》亦云:「柯之盟,齐不倍盟,天下诸侯翕然而归之。为鄄之会、幽之盟,诸侯莫不至焉。为阳谷之会、贯泽之盟,远国皆来。」又云:「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次三王,为五伯长,本信起乎柯之盟也。」皆以九合在柯后,知郑说非无据矣。 至贯之盟,《左传》云「服江、黄也」,《公羊传》谓「江人黄人不召而至」,虽《谷梁》传有「楚伐江灭黄,齐不能救,君子闵之」之言,然闵其不能救,非不肯救也,且以哀江、黄之服德而无援也。此固无损于齐伯。至阳谷之会,《左传》曰:「谋伐楚也。」《公羊》曰:「无障谷,无贮粟,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谷梁》曰:「桓公委端搢笏而朝诸侯,诸侯皆谕乎桓公之志。」此桓盛会,亚于葵丘,九合当数之无疑矣。至柽谋救郑,首戴谋宁周,宁母谋伐郑,皆无异辞。至葵丘为桓极盛,亦于是始衰,故郑不数葵丘,已有九也。自郑《释废疾傅》写有「去贯与阳谷」五字,而申郑者遂不得其解。今综各说,以附于后。《谷梁疏》引刘炫谓有洮与葵丘,以当贯、阳谷之数,且以《谷梁传》洮会兵车为误。李贤《后汉书·延笃传注》同,用刘说也。凌氏曙《典故核》亦从其说,谓洮[táo]会在僖八年,明年会葵丘,葵丘以前皆衣裳,用管仲也。葵丘以后用兵车,管仲死也。案:《谷梁》言洮会为兵车,合于咸、牡丘、淮为四会。《左传》云:「会于洮,谋王室也。襄王定位而后发丧。」其时叔带作难,襄王惧不立,不发丧而告难于齐。桓公奉王命以兵车会诸侯谋之,此正理之所宜,何乃以为传误?且究是传误,亦为刘义,非康成有传误之言,此一说也。范宁解十三年会北杏,十四年会鄄,十五年又会鄄,十六年会幽,二十七年又会幽,僖元年会柽,二年会贯,三年会阳谷,五年会首戴,七年会宁母,九年会葵丘,凡十一会。《论语》皇疏引范注谓「郑不取北杏及阳谷,为九会」,则有贯与葵丘,又一说也。 陆氏《论语释文》云:「范宁注云:『十三年会北杏,又会柯,十四年会鄄,十五年又会鄄,十六年会幽,二十七年又会幽,僖元年会柽,二年会贯,三年会阳谷,五年会首戴,七年会宁母。』凡十一会。郑不取北杏及阳谷为九。」则有柯、贯二会,又一说也。卢氏文弨《释文考证》从陆氏而小变其说云:「《谷梁疏》引郑《释废疾》云:『去贯与阳谷』,或云:『与犹数也,言数阳谷,故得为九也。』僖九年『盟于葵丘』,疏云:『《论语》「一匡天下」,郑不据之,而指阳谷者,郑据《公羊》之文,故指阳谷。』然则郑注不数贯而数阳谷,陆言郑有贯无阳谷,互误。」陈氏鳣《古训》略同,则有柯、阳谷二会,又一说也。案:北杏在柯会前,柯会不数,北杏安得数之,其数柯与葵丘,显与郑义不合。又郑《论语》此文无注,卢误记有注。凡诸述郑,未符厥指。至《谷梁疏》又列二说:「或云『葵丘会、盟异时,故分为二。』或取公子结与齐桓、宋公盟为九。先师刘炫难之云:『若以葵丘之盟,盟、会异时而数为二,则首戴之会亦可为二也。离会不数,鄄盟去公子结,则惟有齐、宋二国之会。安得数之?』」是前二说皆刘难,杨疏所不从矣。若刘敞意林以始幽终淮为九。万斯大《学春秋随笔》以庄二十七年会幽,并柽、贯、阳谷、首止、宁母、洮、葵丘、咸为九。罗泌路史以第九次合诸侯专指葵丘。朱子《集注》以「九」与「纠」通,与《左·僖二十六年传》桓公「纠合诸侯」文同。异义错出,难可通晓,后之学者,当无为所惑矣。「不以兵车」,以者,用也。桓公假仁义以服诸侯,诸侯皆来就桓会盟,不用兵车驱迫之也。《吕氏春秋·勿躬篇》:「桓公令五子皆任其事,以受令于管子,十年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皆夷吾与五子之能也。」《新序·杂事篇》:「夫管仲能知人,桓公能任贤,所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用兵车,管仲之功也。」然则管仲能知人用人,成此伯功,所以《论语》归美管仲也。「如其仁」者,王氏引之《经传释词》:「如,犹乃也。」此训最当。盖不直言「为仁」,而言「如其仁」,明专据功业言之,《谷梁传》所云「仁其仁」者也。胡氏绍勋《拾义》据《广雅·释言》训「如」为「均」,亦通。俞氏樾诸子《平议》谓「法言是拟《论语》,其中所云『如其富,如其富』;『如其智,如其智』;『如其寝,如其寝』,皆不予之辞。则『如其仁,如其仁』,盖不许其仁也。言管仲但论其事功可也,不必论其仁也」。俞君此说,深得杨子之意,其与《论语》本旨,不必合也。郑注云:「重言『如其仁』者,九合诸侯,功齐天下,此仁为大,死节,仁小者也。」

〇注「齐襄」至「死之」。 〇正义曰:「襄公立,无常」,至「出奔鲁」,见《左·庄八年传》。襄公,僖公之子。公孙无知,则僖公母弟夷仲年所生之子,故此注以无知为襄公从弟也。无知弑襄公,遂自立。《左传》云:「九年春,齐人雍廪杀无知。公及齐大夫于廐,齐无君也。夏,公伐齐,纳子纠,桓公自莒先入。秋,师及齐师战于干时,我师败绩。鲍叔帅师来言曰:『子纠,亲也,请君讨之。管、召,讐也,请受而甘心焉。』乃杀子纠于生窦。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受之,及堂阜而税之。」《史记·齐世家》:「小白少好善,大夫杀无知,高、国先阴召小白,鲁亦发兵送子纠,而使管仲别将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带钩。小白佯死,管仲使报鲁,鲁送纠者行迟,六日至齐,小白已入,立为桓公。桓公载温车中驰行,又有高、国应,故得先入立。」《管子·大匡篇》:「齐请管仲、召忽于鲁,鲁君乃遂束缚管仲与召忽。管仲谓召忽曰:『子惧乎?』召忽曰:『何惧乎?吾不蚤死,将胥有所定也。今既定矣,今子相齐之左,必令忽相齐之右,虽然,杀君而用吾身,是再辱我也。子为生臣,忽为死臣,子其勉之。』乃行入齐境,自刎而死。管仲遂入。君子闻之曰:『召忽之死也,贤其生也。管仲之生也,贤其死也。』」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注〕马曰:「匡,正也。天子微弱,桓公帅诸侯以尊周室,一正天下。」】 民到于今受其赐。【〔注〕受其赐者,为不被发左衽之惠。】 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注〕马曰:「微,无也。无管仲,则君不君、臣不臣,皆为夷狄。」】

正义曰:《左·庄九年传》:「管仲请囚,鲍叔受之,及堂阜而税之。归而以告曰:『管夷吾治于高傒,使相可也。』公从之。」《列子·力命篇》:「桓公遂召管仲。鲁归之,齐鲍叔牙郊迎,释其囚。桓公礼之,而位于高、国之上,鲍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国政,号曰仲父。」是管仲相齐事也。郑注云:「天子衰,诸侯兴,故曰霸。霸者,把也,言把持王者之政教,故其字作伯,或作霸也。」案:《说文》:「伯,长也。」诸侯受命为一州诸侯之长,谓之州伯,又谓之方伯。伯转声为霸,故其字亦作「霸」。《白虎通·号篇》:「霸者,伯也,行方伯之职,会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义,故圣人与之,非明王之法不张。霸犹迫也,把也,迫胁诸侯,把持其政。」然则霸者,诸侯之长,所以为政之名也。把持者,固守之意,固守王者之政教,以令于诸侯,此文王为西伯,不嫌称圣也。春秋时,如齐桓、晋文,先未受命,恃其国彊,迫胁诸侯,虽后亦序之为伯,然伯道未纯,故圣门羞称之。郑此注谓「天子衰,诸侯兴,故曰霸」者,即据周五霸皆当衰世言之也。 「吾」者,吾中国也。「被髪」者,皇疏云;「被髪,不结也。」礼,男女及时,则结发于首,加冠筓为饰。戎狄无此礼,但编髪被之体后也。《左·僖二十二年传》:「初,平王之东迁也,辛有适伊川,见被髪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是被髪为戎狄俗也。 「左衽」者,《说文》:「衽,衣䘳[jīn]也。䘳,交衽也。」苍颉解诂:「衽,衣襟也。」「䘳」、「襟」一字。声类:「襟,交领也。」「交领」即交衽,盖衣领下属于衣前右幅,通称为衽、为䘳、为襟。必言「交」者,谓领两头相交,周人颈也。领右,则衣前幅掩向右;领左,则衣前幅掩向左。中夏礼服皆右袵,深衣则用对襟,对襟用直领、故《盐铁论·散不足篇》及《释名·释衣服》所云「直领」,即指深衣而言。戎狄无礼服,亦无深衣,止随俗所好服之,而多是左衽,故夫子举为言也。毛氏奇龄《四书改错》、江氏永《乡党图考》皆据《玉藻》「衽当旁」释此文。彼「衽」是掩缝之用,长二尺五寸,缀之右腋之裳端,以垂于下,此深衣之制。然江考朝服、祭服、丧服,左右皆有衽,即深衣之裳左旁亦有衽。《玉藻》所云「续衽钩边」者,江谓「在左旁缝之以合前后」。则凡裳无不左衽,而何夷夏之别乎?是知《玉藻》之「衽当旁」,与《论语》「左衽」名同实异,《论语》当用《说文》、《苍颉》、《声类》诸训解之矣。《汉书·韦贤传》引刘歆说谓:「周自幽王后,南夷与北夷交侵,中国不绝如线。《春秋》纪齐桓南伐楚,北伐山戎,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故弃桓之过而录其功,以为伯首。」案:被发左衽,乃戎狄之俗,楚虽南夷,未有此制,歆之言亦趁辞耳。毛本「衽」作「袵」,系俗体。

〇注「匡正」至「天下」。 〇正义曰:《尔雅·释言》:「皇、匡,正也。」《诗·六月》「以匡王国」,谓正王国也。周自东迁,王室微弱,天子之尊,与诸侯无异。齐桓率诸侯,令天下,知尊周室,故曰一正天下。马氏统论桓功,当训「一」为皆也。郑注以「一匡」指阳谷。《谷梁疏》谓「郑据《公羊》」。案:《公羊》僖三年:「秋,齐侯、宋公、江人、黄人会于阳谷。」传云:「此大会也,曷为末言尔?桓公曰:『无障谷,无贮粟,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谷梁传》亦云:「桓公委端搢笏而朝诸侯,诸侯皆谕乎桓公之志。」志者,志在尊周室也。此桓大会,故郑指之。后葵丘之会,壹明天子之禁,《谷梁传》及《孟子》并言其盛。而郑解「一匡」不据之者,《公羊传》言「葵丘之盟,桓公震而矜之,叛者九国」。桓伯之衰自此始。郑依《公羊》为言,故不指葵丘也。以义言之,马、郑说皆通。然「一匡」、「九合」,「一」字、「九」字,皆是计数,则郑义为长。《汉书·郊祀志注》:「一匡天下,谓定襄王为天子之位也。一说谓阳谷之会,令诸侯云云,天下皆从,故云一匡者也。」一说指郑注前说,则六朝人解义。

〇注「微无」至「夷狄」。 〇正义曰:「微、无」,常训,见《诗·式微传》。《汉书·匈奴传》:「苟利所在,不知礼义。」《传赞》云「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髪左袵,人面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故知其人君不君、臣不臣也。注言此者,见夷狄入中国,必用夷变夏,中国之人,既习于被发左衽之俗,必亦灭弃礼义,驯至不君不臣也。

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注〕王曰:「经,经死于沟渎中也。管仲、召忽之于公子纠,君臣之义未正成,故死之未足深嘉,不死未足多非。死事既难,亦在于过厚,故仲尼但美管仲之功,亦不言召忽不当死。」】

正义曰:颜师古《汉书敍传注》:「凡言匹夫匹妇,谓凡庶之人,一夫一妇,当相配匹。」宋氏翔凤《发微》云:「《中论·知行篇》云:『召忽伏节死难,人臣之美义也。仲尼比为匹夫匹妇之为谅矣。』《后汉书·应劭传》劭议曰:『召忽亲死子纠之难,而孔子曰:「经于沟渎,人莫之知。」』则汉儒皆以『经于沟渎』为召忽事。子罕篇云:『匹夫不可夺志。』则匹夫者,所谓独行之士,惜一己之节,不顾天下者也,非以匹夫为贱而非之。谅者,《说文》:『谅,信也。』《尔雅·释诂》:『亮,信也。』『亮』与『谅』同。匹夫匹妇以言许人,必践其言,是之谓谅。」 《发微》又云:「《左传》『乃杀子纠于生窦』,杜注:『生窦,鲁地。』《史记》作『笙渎』。《集解》贾逵曰:『鲁地句渎也。』《索隐》按邹诞生本作『莘渎』。『莘』、『笙』声相近,笙如字,渎音豆。《论语》作『沟渎』,盖后代声转而字异,故诸文不同。桓十二年:『公会宋人、燕人盟于谷丘。』杜注:『谷丘,宋地。』《左传》作『盟于句渎之丘』,杜注:『句渎之丘,即谷丘也。』《水经·济水注》:『濮水又东,与句渎合,句渎首受濮水,枝渠于句阳县东南,迳句阳县故城南。』《春秋》之谷丘,《左传》以为句渎之丘矣。县处其阳,故县氏焉。按句阳故城在今曹州府治北三十里,即谷丘也。则在《春秋》为曹地,其境与鲁相错,亦得有鲁地。又《左传》哀六年:『齐囚王豹于句渎之丘。』或其时曹将亡,齐亦侵其地而有之。要之,生窦、笙渎、句渎与沟渎是一地,而齐、鲁、曹、宋壤地相接,各得有其一隅,复以声转而异其字也。」 按《论语》言召忽「经死沟渎」,而《管子·大匡》言「入齐境,自刎而死」,传闻各异。莫之知者,言无功绩为人所知也。

〇注「经经」至「当死」。 〇正义曰:《晋语》「申生雉经」,《史记·田单传》「遂经其颈于树枝」,索隐:「经犹系也。」《荀子·彊国篇》:「救经而引其足也。」杨倞注:「经,缢也。」「经死于沟渎中」,此以沟渎为田间水道。《尔雅·释地》:「水注谷曰沟,注浍曰渎」是也。《说苑·善说篇》:「管子者,天子之佐,诸侯之相也。死之则不免为沟中之瘠。」与此注合,皆不以沟渎为地名也。管仲、召忽,旧为子纠之傅。虽纠于次当立,而未即位而死,君臣之义尚未正成,故仲虽不死,未足多非也。《管子·大匡》云:「召忽曰:『百岁之后,犯吾君命,而废吾所立,夺吾纠也,虽得天下,吾不生也。兄与我齐国之政也,受君令而不改,奉所立而不济,是吾义也。』管仲曰:『夷吾之为君臣也,将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庙,岂死一纠哉?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则死之。非此三者,则夷吾生。夷吾生,则齐国利;夷吾死,则齐国不利。』」观此,则二子之死与不死,各自有见。仲志在利齐国,而其后功遂济天下,使先王衣冠礼乐之盛,未沦于夷狄。故圣人以仁许之,且以其功为贤于召忽之死矣。然有管仲之功,则可不死;若无管仲之功,而背君事仇,贪生失义,又远不若召忽之为谅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注〕孔曰:「大夫僎,本文子家臣,荐之使与己并为大夫,同升在公朝。」】 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注〕孔曰:「言行如是,可谥为文。」】

正义曰:毛氏奇龄《四书賸言》:「臣大夫,即家大夫也。其曰『同升诸公』,则家臣升大夫之书法耳。《左传》:『子伯季子,初为孔氏臣,新登于公。』」又经问引先仲氏说谓「臣大夫」三字不分。《檀弓》:「陈子车死于卫,其妻与其家大夫谋以殉葬。」盖仕于家曰家大夫,仕於邑曰邑大夫,而统为臣大夫。闾氏若璩《四书释地》略同。今案:家臣之中,爵秩不同,尊者为大夫,次亦为士。故此别之云大夫僎,明僎为家臣中之为大夫者也。毛氏谓「臣大夫」三字不得分,殊泥。《汉书·古今人表》作「大夫选」,则汉人读不以大夫连「臣」字也。「僎」作「选」,通用字。《释文》云:「僎,本又作撰。」先进篇:「异乎三子者之撰。」郑作「僎」,是「僎」、「撰」亦通用也。钱氏坫《论语》后录:「案《周书·谥法》文有六等:称『经天纬地』、『道德博厚』、『学勤好问』、『慈惠爱民』、『湣民惠礼』、『锡民爵位』,并无『修制交邻』、『不辱社稷』等例。《檀弓》:『公叔文子卒,其子戌请谥于君。君曰:「夫子听卫国之政,修其班制,以与四邻交。卫国之社稷不辱,不亦文乎?」』灵公之论,不本典制,故夫子举同升佚事以合之。意深矣。」

〇注「荐之」至「公朝」。 〇正义曰:注意以僎因文子荐之,同升于公为大夫,经言「大夫僎」者,从后书之。李贤《后汉·吴良传注》:「文子家臣名僎,操行与文子同,文子乃升进之于公,与之同为大夫。」即本注义。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注〕孔曰:「言虽无道,所任者各当其才,何为当亡?」】

正义曰:记「子言」者,谓子与康子言及之也。《周书·谥法解》「乱而不损」、「好祭鬼神」皆曰「灵」。卫灵之谥,当取「乱而不损」矣。朱子《集注》云:「丧,失位也。」《释文》云:「子曰卫灵公之无道,一本作子言,郑本同。」案:皇本作「子曰」。李贤《后汉书·明帝纪注》亦是「曰」字,邢本从郑作「子言」,「言」字是也。又「无道」下,皇本有「久」字,然考疏文无「久」字,此后人所增。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注〕马曰:「怍,慙也。内有其实,则言之不慙,积其实者为之难。」】

正义曰:皇本作「则其为之难」。《大戴礼·曾子立事篇》卢注引「其言之不作,其后为之难。」严氏𤇍校云:「所引《论语》,当读如《史记》『作作有芒』之作。」包氏慎言《温故录》:「案作,起也。勇于有为者,其言必有振厉奋起之色。言不奋起,则行必观望,故曰『为之也难』。」案:卢引《论语》,未知何本。或「作」即是「怍」之误。严、包二君,但就文说之。

〇注「怍慙」至「之难。」 〇正义曰:《说文》:「怍,慙也。𧧻,惭语也。」段注谓《论语》此文当作「𧧻」。今通用「怍」字。己所能为,即是「内有其实」。皇疏引王弼曰:「情动于中而外形于言,情正实,而后言之不怍。」此即马义。《后汉书·皇甫规传论》:「孔子称『其言之不怍,则其为之也难』。察皇甫规之言,其心不怍哉。夫其审己则干禄,见贤则委位。故干禄不为贪,而委位不求让;称己不疑伐,而让人无惧情。故能功成于戎狄,身全于邦家也。」此引文以「不怍」为美词,与马义合。《曾子立事》云:「是故君子出言以鄂鄂,行身以战战,亦殆免于戾矣。」卢注:「鄂鄂,辨厉也。」窃谓「辨厉」即「不怍」之意,「战战」即「为之也难」之意。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注〕马曰;「成子,齐大夫陈恒也。将告君,故先齐,齐必沐浴。」】 公曰:「告夫三子。」【〔注〕孔曰:「谓三卿也。」】 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注〕马曰:「我礼当告君,不当告三子,君使我往,故复往。】 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注〕马曰:「孔子由君命之三子告,不可,故复以此辞语之而止。」】

正义曰:《左·哀十四年传》:「齐陈恒弑其君壬于舒州。孔丘三日齐,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半,加齐之半,可克也。』公曰:『子告季孙。』孔子辞,退而告人曰:『吾以从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与此文畧同。壬即简公名。《周书·谥法解》「一德不懈」,「平易不訾」,皆曰「简」。此当取「平易不訾」为谥也。 《公羊·僖元年传》:「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为无道者,臣弑君,子弑父,力能讨之,则讨之可也。」《白虎通·诛伐》云:「《论语》曰『陈恒弑其君,孔子请讨之』。王者诸侯之子,篡弑其君而立,臣下得诛之者,广讨贼之义也。《春秋传》曰:『臣弑君,臣不讨贼,非臣也。』」顾氏栋高《春秋大事表》:「鲁之兵权在三子,三子之兵权在家臣。观阳货、弗扰且能以其众畔,而冉求、季路独不可出其兵以仗义讨贼乎?孔子能使由、求堕费、郈,而三子靡然听从,岂孔子当日奉鲁君之命,命家臣出其卒,而三子敢或梗令乎?诚得哀公一言听许,委夫子以兵权,空鲁国之甲,使家臣将之,此时子路虽仕卫,而冉有自在,加以樊迟、有若,皆勇锐之士,移檄远近,声罪致讨,四邻诸侯,必有闻风向应,纵不能枭陈恒之首,亦当诛当日之推刃于齐君者,而更定其嗣。如此,则国威可振,周道可兴矣,岂空言而不可见诸实事者哉?」案:鲁自四分公室,兵众皆在三家,诚使哀公奋发有为,许夫子之请讨,则奉辞伐罪,夫子必能得之三子,而大服齐人,则一举而两国之权奸皆有所顾忌,斯亦乱世之一治也,而惜乎哀公之终不能用孔子也。吴氏嘉宾说谓:「《春秋》绝笔于获麟,即以是年夏有陈恒执君弑君之事,当时无一人敢正其罪,故弗忍更书之。」其说未为无理矣。鲁三家与齐陈氏情事相同,故不可夫子之请。然鲁君臣衅隙虽深,终不敢一加刃于其君,未始非夫子之清议有以维持之也。此《春秋》之作,所为不能以已也。《释文》:「弑,本又作杀,同音试。」案:皇本作「杀」。「告夫三子」,唐石经、皇本、高丽本「三」上有「二」字。考文引足利本同。下「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并同。《释文》云:「之三子告,本或作『二、三子告』,非也。」第二节「不敢不告也」,皇本无「也」字。

〇注「成子」至「沐浴」。 〇正义曰:《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田常卒,常谥为成子。」是成子即陈恒谥也。其《世家》上文云:「齐人歌之曰:『妪乎釆[biàn]芑,归乎田成子!』」此史家从后记之,或「成」字误衍尔。礼于常朝不齐,此重其事,故先齐也。注据《左传》『三日齐』为言,明此文『沐浴』亦因齐而设。故《玉藻》云:「将适公所,宿齐戒,居外寝,沐浴。」是见君齐必沐浴也。《说文》云:「沐,濯髪也。浴,洒[xǐ]身也。」

〇注「我礼」至「复往」。 〇正义曰:注意谓夫子此语是退而语人也。「不当告三子」者,言臣当统于君也。「君使往,复往」者,示君命已不敢逆也。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注〕孔曰:「事君之道,义不可欺,当能犯颜谏争。」】

正义曰:皇本「也」作「之」。

〇注「事君」至「谏争」。 〇正义曰:注以「勿欺」即谓能犯颜谏争也。孟子言「齐人谓其君何足语仁义,是为不敬」。又言「谓其君不能者,是贼其君」,与此言「欺」同也。子路仕季氏,夫子恐其为具臣,又季氏伐颛臾,子路力未能谏止,故此告子路以「勿欺」,而又嫌其意不明,故更云「而犯之」。《礼·檀弓》云:「事君有犯而无隐。」若隐即为欺矣。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注〕本为上,末为下。】

正义曰:达,通也。《论语比考谶》:「君子上达,与天合符。」言君子德能与天合也。

〇注:「本为上,末为下。」 〇正义曰:皇疏:「上达者,达于仁义也。下达谓达于财利,所以与君子反也。」案:礼大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注〕孔曰:「为己,履而行之,为人,徒能言之。」】

注「为己」至「言之」。 〇正义曰:「徒能言之」,谓己但能称说,以求知于人也。《荀子·劝学篇》:「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闲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又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杨倞注:「禽犊,馈献之物也。」《北堂书钞》引《新序》云:「齐王问墨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何如?』对曰:『古之学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又《后汉·桓荣传论》:「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人者,凭誉以显扬;为己者,因心以会道。」「显扬」,邢疏引作「显物」,谓显之于物也。诸文并与此注义合。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注〕孔曰:「伯玉,卫大夫蘧瑗。」】 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注〕言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无过。】 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注〕陈曰:「再言『使乎』者,善之也。言使得其人。」】

正义曰:孔子于卫,主蘧伯玉,此时孔子去卫,伯玉使人来。使虽微者,必与之坐,为宾主礼也。「与」犹授也。「夫子」者,大夫之称。

〇注:「伯玉,卫大夫蘧瑗。」 〇正义曰:《陈留风俗传》:「长垣县有蘧伯乡,有蘧伯玉冢。一曰新乡有蘧亭。」疑蘧本以邑氏也。吕览召类注:「伯玉,卫大夫,蘧庄子无咎之子瑗,谥曰成子。」

〇注「言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无过。」 〇正义曰:《庄子·则阳篇》:「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淮南子·原道训》:「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观此,是伯玉欲寡过而常若未能无过,亦是实语,其平居修省不自满假之意可见。使者直对以实,能尊其主,非祇为谦辞。

〇注;「再言『使乎』者,善之也。言使得其人。」 〇正义曰:段氏玉裁《经韵楼集》「使乎使」三字逗,下一「乎」字为永叹之辞,与此注违,亦未必合经旨。《汉书·艺文志》:「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孔子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亦以此言「寡过」、「未能」非为所受之辞,故为使得其人也。《论衡·问孔篇》:「孔子曰:『使乎!使乎!』非之也。说《论语》者曰:『非之者,非其代人谦也。」此当时驳义,不足信。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注〕孔曰:「不越其职。」】

正义曰:毛氏奇龄《稽求篇》:「夫子既言位分之严,故曾子引夫子赞易之词以为证。此与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正同。」又曰:「『思不出位』,系《艮卦·象辞》。世疑《象传》多『以』字,或古原有此语,而夫子引以作《象辞》。曾子又引以证『不在其位』之语,故不署『象曰』、『子曰』二字,亦未可知。」案:《礼·中庸》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已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郑注:「不愿乎其外,谓思不出其位也。」与此章义相发。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正义曰:此与里仁篇「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语意正同。《礼·杂记》云:「有其言而无其行,君子耻之。」《表记》云:「君子耻有其辞而无其德,有其德而无其行。」亦此意。皇本「而」作「之」,「行」下有「也」字。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正义曰:「自道」者,言夫子身能备道也。《孟子》引子贡语,以夫子「仁且知」为「既圣」,皆所谓「知足知圣」也。

子贡方人。【〔注〕孔曰:「比方人也。」】 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注〕孔曰:「不暇比方人也。」】

正义曰:《释文》云:「方人,郑本作谤,谓『言人之过恶』。」卢氏文弨考证:「《古论》『谤』字作『方』,盖以声近通借。子贡言人过恶,故子曰『赐也贤乎哉』,言汝己身果皆贤乎!而谤人也,夫我则不暇谤人而自治。」 孙氏志祖《读书脞录》说此文云:「《左传》『庶人谤』,正义云:『谤谓言其过失,使在上闻之而自改,亦是谏之类也。』《昭四年传》:『郑人谤子产。』国语:『厉王虐,国人谤王。』皆是言其实事,谓之为谤。但传闻之事,有实有虚,或有妄谤人者,今世遂以谤为诬类,是俗易而意异也。」案:《三国志·王昶传》昶戒子书曰:「夫毁誉,爱恶之原,而祸福之机也。是以圣人慎之。孔子曰:『吾之于人,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必有所试。』又曰:『子贡方人。赐也贤乎哉?我则不暇。』以圣人之德,犹当如此,况庸庸之徒而轻毁誉哉?」以方人为毁,是亦读「方」为「谤」,用郑义也。「暇」者,《说文》云「闲也」。皇本作「赐也贤乎我夫哉,我则不暇」,文有误。

〇注:「比方人也。」 〇正义曰:《庄子·田子方篇》:「鲁多儒者,少为先生方者。」是「方」训比也。学以相俌而成,故朋友切磋,最为学道之益。夫子尝问子贡与回孰愈?又子贡问子张、子夏孰愈?夫子亦未斥言不当问,是正取其能比方人也。此文何反讥之。注说误。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注〕王曰:「徒患己之无能。」】

正义曰:皇本作「患己无能也」。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注〕孔曰:「先觉人情者,是宁能为贤乎?或时反怨人。」】

正义曰:《汉书·翟方进传》:「上以方进所举应科,不得用逆诈废正法。」颜师古注:「逆诈者,谓以诈意逆猜人也。逆,迎也。」《大戴礼·曾子立事篇》:「君子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与此文意同。「先觉」者,诈与不信,未容施行,已觉之也。《荀子·非相篇》:「圣人何以不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乡乎邪曲而不迷,观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之。」

〇注「先觉」至「怨人」。 〇正义曰:注以「先觉」即逆亿,故云「是安能为贤乎」,「反怨人」,皇疏谓「反受怨责」,非也。《释文》云:「怨,本或作冤。」卢氏文弨考证:「古怨与冤通。」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注〕包曰:「微生姓,亩名。」】 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注〕包曰:「病世固陋,欲行道以化之。」】

正义曰:微生称夫子名,当以齿长故也。《释文》云:「『丘何』,或作『丘何为』,郑作『丘何是』,本或作『丘何为是』。」「栖栖者」,邢疏云:「犹皇皇也。」案:《说文》:「㢴[xī],鸟在巢上也。象形。日在㢴方而鸟㢴,故因以为东㢴之㢴。栖,㢴或作木妻。」「栖」与「栖」一字,则,「栖」亦「㢴」或体也。《诗》「可以栖迟」,汉《严发碑》作「西迟」。毛传:「栖迟,游息也。」凡人行缓急,皆得言栖。《文选·班固答宾戏》曰:「栖栖遑遑,孔席不煖。」李善注:「栖遑,不安居之意也。」《诗》六月云:「六月栖栖。」《毛传》:「栖栖,简阅貌。」义亦同。夫子周流无已,不安其居,所至皆以礼义之道陈说人主,微生疑夫子但为口才以说时君,故曰佞也。「孔子曰」,皇本「曰」上有「对」字。

〇注:「微生姓,亩名。」 〇正义曰:《汉书古今人表》作「尾生畮」,师古曰:「即微生亩也。畮,古亩字」翟氏灏《考异》引郑晓说,以亩、高为一人,亩名,高字。愚未敢以为然。

〇注:「病世固陋,欲行道以化之。」 〇正义曰:「固陋」者,昧于仁义之道,将以习非胜是也。夫子欲行道以化之,不得不干人主。此自明栖栖之意。《吕氏春秋·爱类篇》:「贤人之不远海内之路,而时往来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为务者也。」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注〕郑曰:「德者,调良之谓。」】

正义曰:《太平御览》四百三引郑注云:「骥,古之善马。德者,谓有五御之威仪。」与此注异。当云:「骥,古之善马。德者,调良之谓,谓有五御之威仪。」集解节引此注,文不备耳。《说文》云:「骥,千里马也。」《庄子·马蹏篇》释文:「骥,千里善马也。」谓骥一日行千里,此其力也。《周官·保氏职》「五驭」,郑司农云:「五驭: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此谓御者之容。骥马调良,能有其德,故为善马。人之称之当以此。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注〕德,恩惠之德。】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正义曰:「报」者,《广雅·释言》:「报,复也。」《玉篇》:「报,酬也,答也。」《朱子集注》云:「或人所称,今见《老子》书。」案:《道德经·恩始章》:「大小多少,报怨以德。」此朱子所指。《礼·表记》:「子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又曰:『以德报德,则民有所劝;以怨报怨,则民有所惩。』」与此章义相发。「宽身之仁」,所谓厚于仁者也。虽是宽仁而不可为法,故此告或人以报怨之道宜以直也。以直不必不怨,故《表记》又云:「以怨报怨矣。」 吴氏嘉宾说:「以直者不匿怨而已。人之性情,未有不乐其直者,至于有怨,则欲使之含忍而不报。夫含忍而不报,则其怨之本固未尝去,将待其时之可报而报之耳。至于蓄之久而一发,将至于不可御,或终于不报,是其人之于世,必以浮道相与,一无所用其情者,亦何所取哉?以直报怨,凡直之道非一,视吾心何如耳。吾心不能忘怨,报之直也,既报则可以忘矣。苟能忘怨而不报之,亦直也,虽不报,固非有所匿矣。怨期于忘之,德期于不忘,故报怨者曰『以直』,欲其心之无余怨也。报德者曰『以德』,欲其心之有余德也。其心不能忘怨,而以理胜之者,亦直以其心之能自胜也。直之反为伪,必若教人以德报怨,是教人使为伪也。乌乎可?」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注〕子贡怪夫子言何为莫知己,故问。】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注〕马曰:「孔子不用于世而不怨天,人不知己,亦不尤人。」】 下学而上达,【〔注〕孔曰:「下学人事,上知天命。」】 知我者其天乎?」【〔注〕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故曰唯天知己。】

正义曰:「莫我知」者,夫子叹己不见用,由世人莫我知故也。郑注云:「尤,非也。」「尤」即「訧」省。夫子当衰周之世,天未欲平治天下,而但生德于己,正使夫子立文垂制以教万世,故仪封人言「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也。 包氏慎言《温故录》:「《史记·孔子世家》:『哀公十四年春,狩于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喟然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据《史记》此文,莫知之叹,盖发于获麟之后。然则『不怨天』者,知天之以己制作为后王法也。『不尤人』者,人事之厄,天所命也。孔子在庶,而褒贬进退,王者所取则,故曰『下学而上达』。达,通也。《张衡·应闲》曰:『盖闻前哲首务,务于下学上达,佐国理民,有云为也。』是上达者,谓达于佐国理民之道。史公自敍曰:『董生云:「周衰道废,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又云:「仲尼悼礼乐废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此上达之义也欤!《春秋》本天以治人,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故曰:『知我者其天乎!』」案:《说苑·至公篇》:「夫子行说七十诸侯,无定处,意欲使天下之民各得其所,而道不行。退而修《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人事浃,王道备,精和圣制,上通于天而麟至,此天之知夫子也。于是喟然而叹曰:『天以至明为不可蔽乎,日何为而食?地以至安为不可危乎,地何为而动?』天地而尚有动蔽,是故贤圣说于世而不得行其道,故灾异并作也。夫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亦以此节为获麟而发,「下学上达」为作《春秋》之旨,学通于天,故惟天知之。《论语撰考谶》云:「『下学上达,知我者其天乎?』通精曜也。」与《说苑》意同。盖《春秋》本天治人,包说「夫子上达于佐国理民之道」,即是上通于天也。《汉书·五行志》:「刘向以为如人君下学而上达,灾消而福兴矣。」颜师古注:「上达,谓通于天道而畏威。」此虽譬引之辞,然亦谓人君精诚格天,则自降之福。是上达为上通于天也。

〇注:「圣人与天地合其德。」 〇正义曰:《易·文言传》文。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注〕马曰:「愬,谮也。伯寮,鲁人,弟子也。」】 子服景伯以告,【〔注〕孔曰:「鲁大夫子服何忌也。告,告孔子。」】 曰:「夫子固有惑志【〔注〕孔曰:「季孙信谗,恚子路。」】 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注〕郑曰:「吾势力犹能辨子路之无罪于季孙,使之诛寮而肆之。有罪既刑,陈其尸曰肆。」】 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正义曰:《说文》:「𥨤,从穴𤊽。《论语》有公伯𥨤。」今作「寮」,九经字样谓为隶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作「僚」,《索隐》引别本又作「缭」、作「辽」,并通用字。夫子,谓季孙。《弟子列传》:「夫子固有惑志,僚也。」是「于公伯寮」四字当连上为句,言夫子疑于寮之言也。疑寮即是疑子路。皇本「于公伯寮」下有「也」字。案:子路以忠信见知于人,不知寮何所得愬,而季孙且信之。《朱子或问》以为「在堕三都、出藏甲之时」,说颇近理。当时必谓子路此举,是彊公室,弱私家,将不利于季氏,故季孙有惑志。夫子言道「将行」、「将废」者,子路堕都,是夫子使之,今子路被愬,是道之将废,而己亦不能安于鲁矣。然行废皆天所命,若天不废道,虽寮有愬,季孙且不听之。若天未欲行道,此自命所受宜然,非关寮愬。言此者,所以慰子路而止景伯之愤也。张氏尔岐《蒿庵闲话》云:「人道之当然而不可违者,义也;天道之本然而不可争者,命也。贫富、贵贱、得失、死生之有所制而不可彊也,君子与小人一也。命不可知,君子当以义知命矣。凡义所不可,即以为命所不有也。故进而不得于命者,退而犹不失吾义也。小人尝以智力知命矣,力不能争,则智邀之,智力无可施,而后谓之命也。君子以义安命,故其心常泰;小人以智力争命,故其心多怨。众人之于命,亦有安之矣,大约皆知其无可奈何,而后安之者也。圣人之于命安之矣,实不以命为凖也,而以义为凖,故虽力有可争,势有可图,而退然处之,曰:『义之所不可也。』义所不可,斯曰命矣。故孔子之于公伯寮,未尝无景伯之可恃也。于卫卿,未尝无弥子瑕之可缘也。孟子之于臧仓,未尝无乐正子之可力为辨而重为请也,亦曰义所不在耳。义所不在,斯命所不有矣,故圣贤之于命,一于义者也。安义,斯安命矣。众人之于命,不必一于义也,而命皆有以制之。制之至无可奈何,而后安之。故圣贤之与众人安命同也,而安之者不同也。」

〇注:「伯寮,鲁人,弟子也。」 〇正义:公伯复姓,见广韵。称「伯寮」者,犹「冶长」、「马迁」之比。《弟子传》:「公伯僚,字子周。」不云鲁人,或马别有据也。《家语·弟子解》无公伯寮,有申缭字周。盖以申缭一人,当申堂、公伯寮二人。臧氏庸《拜经日记》讥其伪造是也。明程敏政以寮为圣门蟊螣,请罢其从祀。

〇注:「鲁大夫子服何忌也。」 〇正义曰:世本:「献子蔑生孝伯,孝伯生惠伯,惠伯生昭伯,昭伯生景伯。」则景是谥也。邢疏:「《左传·哀十三年》:『吴人将囚景伯。景伯曰:「何也立后于鲁矣」』杜注云:『何,景伯名。』然则景伯单名何,而此注云『何忌』,误也。」汉鲁峻《石壁画七十二子象》有子服景伯。

〇注「吾势」至「曰肆」。 〇正义曰:「势力」者,言景伯是孟孙之族,当有势力能与季孙言也。辨子路之无罪,欲令季孙知寮之愬,然后使季孙诛寮,以国之常刑杀之也。「陈其尸曰肆」者,《说文》:「肆,极陈也。」《周官·乡土》云:「协日刑杀,肆之三日。」又遂士云:「协日就郊而刑杀,各于其遂肆之三日。」县士云:「协日刑杀,各就其县肆之三日。」又《掌戮》云:「凡杀人者,踣于市,肆之三日。」惟杀于甸师氏者不肆,是周制杀人有陈尸三日之法。故《左传》载楚杀令尹子南于朝,三日,子南之子弃疾请尸,亦以陈尸三日故也。《乡士疏》引《论语注》云:「大夫于朝,士于市。公伯寮是土,止应云『肆诸市』,连言朝耳。」此郑注文,为《集解》删佚。《檀弓》:「杞梁之妻曰:『君之臣不免于罪,则将肆诸市朝,而妻妾执。』」注:「肆,陈尸也。大夫以上于朝,士于市。」与《论语注》同。《鲁语》云: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笮,薄刑用鞭朴,以威民也。故大者陈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五刑三次,是无隐也。」韦昭注:「其死刑,大夫以上尸诸朝,士以下尸诸市。三处:野、朝、市。」韦与郑同。据《左传》楚杀令尹子南于朝,又晋尸三郤于朝,明以职尊,故肆朝也。若晋尸雍子与叔鱼于市,孔疏即云「以其贱故也」。其后董安于缢而死,赵孟尸诸市,亦以安于职卑。是郑以大夫肆朝、士肆市有明征矣。《王制》云:「刑人于市,与众弃之。」无杀人于朝及肆朝之文,说者以《王制》为殷礼。然《周官》乡、遂、县土及掌戮亦止言「肆市」,不言「肆朝」。且掌戮又云:「唯王之同族与有爵者,则杀之于甸师氏。」有爵当谓大夫以上职尊者,与《鲁语》及《论语》、《左传》之文不同,说者多以为疑。毛氏奇龄《经问》谓:「刑士于市,刑大夫于甸师氏。而苟有重罪宜肆者,则士肆市,大夫肆朝,而士以下各于其地刑之肆之,未为不可。」此说深为得理。若然,则《周官》不言「肆朝」,或以事不经见,故不载之;抑后周所增制,非元公旧典也!又案:古人言「市朝」有二解:《考工记》「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周官·乡师》「以木铎徇于市朝」,《檀弓》「遇诸市朝,不反兵而鬬」,奔丧「哭辟市朝」,《孟子》「若挞之于市朝」,《史记·孟尝君列传》「日暮之后,过市朝者」,皆谓市中官治之所。司市云:「掌市之治教政刑,量度禁令,以次敍分地而经市。」注云:「次谓吏所治舍思次、介次也,若今市亭然。」此即是「市朝」,与《论语》此文「市朝」为二,各别也。公伯寮是士,而广韵称为「鲁大夫」,未知所本。

子曰:「贤者辟世,【〔注〕孔曰:「世主莫得而臣。」】 其次辟地,【〔注〕马曰:「去乱国,适治邦。」】 其次辟色,【〔注〕孔曰:「色斯举矣。」】 其次辟言。」【〔注〕孔曰:「有恶言乃去。」】

正义曰:「辟」,皇本作「避」。《说文》:「避,回也。」苍颉篇:「避,去也。」贤者所辟,有此四者,当由所遇不同。《孟子·告子下》言「古之君子,所去三」,亦云「其次」、「其下」,与此文义同。《吕氏春秋·先识览》:「凡国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高注引此文「辟色」作「避人」。《子华子·神气篇》亦言「违世」、「违地」、「违人」。后篇桀溺谓子路曰:「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辟人」即「辟色」,当时两称之,高诱或亦随文引之耳。《子华子》以违世为大上,违地、违人皆其次,似以优劣论之,与《论语》意不同矣。《管子·宙合篇》:「贤人之处乱世也,知道之不可行,则沈抑以辟罚,静默以侔免。辟之也,犹夏之就凊,冬之就温焉,可以无及于寒暑之菑矣,非为畏死而不忠也。夫彊言以为僇,而功泽不加,进伤为人君严之义,退害为人臣者之生,其为不利弥甚,故退身不舍端,修业不息版,以待清明。」

〇注:「世主莫得而臣。」 〇正义曰:世主谓当世之主,明非一主也。儒行云:「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虽分国如锱铢,不臣不仕。」

〇注:「有恶言乃去。」 〇正义曰:恶言谓不善之言,或言有失礼也。

子曰:「作者七人矣。」【〔注〕包曰:「作,为也。为之者凡七人,谓长沮,桀溺,丈人,石门,荷蒉,仪封人,楚狂接舆。」】

正义曰:复称「子曰」者,移时乃言也。作,如「见几而作」之作。

〇注「作为」至「接舆」。 〇正义曰:「作、为」,常训。「为之者」,谓为辟世、辟地、辟色、辟言者也。七人所为不同,此注无所分别,当以义难定故也。郑注云:「伯夷、叔齐、虞仲辟世者,荷𦰏、长沮、桀溺辟地者,柳下惠、少连辟色者,荷蒉、楚狂接舆辟言者也。『七』当为『十』字之误也。」皇疏引王弼曰:「七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也。」《后汉书·黄琼传注》引注云云,即王弼说。盖郑、王据孔子以前人,包据孔子同时人。应劭《风俗通·十反篇》:「孔子嘉虞仲、夷逸,作者七人。」即王弼所本。陶潜《群辅录》数七人,前说本包,后说本王、郑,又改「七人」为「十人」,世远义失,难得而折衷焉。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注〕晨门者,阍人也。】 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注〕包曰:「言孔子知世不可为而彊为之。」】

正义曰:「子路宿于石门」者,子路时自鲁外出,晚宿石门也。郑注云:「石门,鲁城外门也。晨门,主晨夜开闭者。」此引见《后汉书·蔡邕传注》。又《张皓王龚传论注》引《论语》注:「晨,主守门,晨夜开闭也。」文小异。外门,当谓郭门也。《水经·洙水注》:「洙水北流,径孔里,又西南,枝津出焉。又西南迳瑕丘城东,而南入石门。门右结石为水门,跨于水上。」阎氏若璩《释地》谓「此即子路宿处」是也。《太平寰宇记》:「古鲁城凡有七门,次南第二门名石门。」此似指城门,恐未然。《周官》司门是下大夫,又「每门下士二人」。贾疏谓下士是「在门开闭者」。故其职云:「掌授管键,以启闭国门。」授者,下大夫授之下士。然则此「晨门」即谓下士在门开闭者矣。《说文》:「䢅,早昧爽也。从臼辰。辰,时也。」《尔雅·释诂》:「晨,早也。」晨门职司䢅夜之启闭,故称「晨门」。高士传:「石门守者,鲁人也。亦避居不仕,自隐姓名,为鲁守石门。」皇本「晨门」上重「石门」二字。「孔氏」犹言孔家,以居相近,人所习知,故不举名字也。「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谓知世衰乱不可与共事,而犹冀己见用为治之也。下篇夫子云:「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易」者,治也。言丘之与易,正以天下无道之故。即此意。

〇注:「晨门者,阍人也。」 〇正义曰:《周官》「阍人,王宫每门四人」,注云:「阍人,司昏晨以启闭者。」贾疏:「昏时闭门,则此名阍人也。晨时启门,则《论语》谓之『晨门』也。皆以时事为名耳。」案:阍人为主宫门之称,若司城郭诸门,则名司门。注以阍人例「晨门」,非谓「晨门」即阍人也。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注〕蒉,草器也。有心,谓契契然。】

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注〕此硁硁者,徒信己而已。言亦无益。】

深则厉,浅则揭。」【〔注〕包曰:「以衣涉水为厉。揭,揭衣也。言随世以行己,若过水必以济,知其不可,则当不为。」】

子曰:「果哉!末之难矣。」【〔注〕未知己志,而便讥己,所以为果。末,无也。无难者,以其不能解己之道。】

正义曰:《释文》:「荷蒉,本又作河。」《汉书古今人表》作「何蒉」。《说文》:「何,儋也。」「何」本字。荷夫蕖叶,别一义。《说文》:「臾,古文蒉。《论语》有荷臾。」则许所见壁中文也。「孔氏」皇本作「孔子」。《御览》五百七十六引《论语注》云:「子击磬者,乐也。蒉,草器也。荷此器,贤人辟世也。有心哉,善其音有所病于世。」不言注为何人,诸家皆以为郑注。《说文》:「击,攴也」「攴」即「扑」字。又「磬,乐石也。象县虡[jù]之形,殳击之。籀文省为殸[qìng]。」《孟子》告子云:「我知其不为蒉也。」赵注:「蒉,草器。」《汉书·何武等传赞》「以一蒉障江、河」,颜师古注:蒉,织草为器,所以盛土也。」上篇言「为山未成一篑」,蒉、篑同。注云「荷此器,贤人辟世」者,郑注上章以「荷蒉」为辟地,不为辟世,或随文变称与?「有所病于世」者,病犹患也,忧也。《礼·乐记》云:「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夫子感时衰乱,其心一寓于音。荷蒉闻知其声,故善之也。「既」,终也,卒也。言荷蒉又有言也。「鄙哉硁硁」者,谓音也。《释名·释州国》:「鄙,否也。小邑不能远通也。」赵岐《孟子·尽心注》:「鄙,狭也。」《乐记》云:「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注云:「噍,踧也。」踧犹踧踖,不安舒之貌。杀,减也。凡感于哀心,其声衰减,抑而不扬,故荷蒉以为鄙也。《说文》:「硁,古文磬。」《史记·乐书》「石声硁」,今《乐记》作「磬」,然则磬是以声名之矣。《释名·释乐器》:「磬,罄也。其声罄罄然坚致也。」「罄」与「磬」、「硁」并通。「莫己知」者,言人莫知夫子而用之也。翟氏灏考异云:「《世家》系此事于三至卫时。盖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故荷蒉有莫己知之语。」《释文》:「莫己,音纪。下斯己同。」唐石经尚不误。「斯己」者,言但当为己,不必为人,即《孟子》所云「独善其身」者也。朱子《集注》读「斯己」为「以」,非是。「深则厉,浅则揭」,《卫诗·匏有苦叶》文。荷蒉之言,亦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之意。朱氏彬《经传考证》:「『果哉』六字为句,自成韵语。末,无也,蔑也。言其所见小也。《檀弓》『末之卜也』,曾子曰『微与』,词意皆相类。」戴氏望《论语注》云:「果,信也。之,往也。信如其言,无所复往,行道难矣。」案:朱、戴说皆通。

〇注:「有心,谓契契然。」 〇正义曰:《诗·大东》云:「契契寤叹,哀我惮人。」《毛传》:「契契,忧苦也。」《击鼓传》:「契阔,勤苦也。」《广雅·释训》:「栔栔,忧也。」「栔」、「契」同。

〇注:「此硁硁者,徒信己而已。言亦无益。」 〇正义曰:「此硁硁者」,亦谓磬声也。「徒信己」,即释「斯己」二字,言夫子止可自信诸己,人不能知而用之,故不能有益于人。

〇注「以衣」至「不为」。 〇正义曰:《尔雅·释水》云:「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揭者,揭衣也。以衣涉水为厉,繇膝以下为揭,繇膝以上为涉,繇带以上为厉。」《尔雅》释「厉」字具二义,包用第一义也。郑注云:「由膝以上为厉。」「由膝以上」,与涉同。孙炎注《尔雅》云:「以衣涉水,濡裈也。」水但濡裈,即是「由膝以上」,即是「以衣涉水」,则郑同包用第一义矣。《说文》:「砅[lì],履石渡水也。」引《诗》「深则砅」,此当本三家,别一义,亦得通也。《诗毛传》云:「遭时制宜,如遇水,深则厉,浅则揭矣。」《后汉书·张衡传》:「深厉浅揭,随时为义。」厉揭皆视时所宜,无一定也。注云「必以济」者,谓必以此法济也。言夫子知世不可,而犹为之,不能适浅深之宜。

〇注「未知」至「之道」。 〇正义曰:「果」与「惈」同。孙炎《尔雅注》:「果,决之胜也。」夫子以荷蒉所言,不知己志而辄讥己,是为果也。「末、无」,常训。夫子言天下有道,丘不与易,是其不能忘天下,正以世乱不可以已耳。出处之际,夫子以道为衡,若但如涉水之厉揭,则亦无所难矣。此正荷蒉不能解夫子之道也。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注〕孔曰:「高宗,殷之中兴王武丁也。谅,信也。阴,犹默也。」】

正义曰:「书云」者,伏生《大传·说命篇》:「书曰『高宗梁暗,三年不言』,何为梁暗也?传曰:『高宗居凶庐,三年不言,此之谓粱暗。』」是此书文在《说命篇》。《礼记·丧服四制》所引,亦其文也。《坊记篇》:「高宗云:『三年,其惟不言,言乃讙。』」郑注:「高宗,殷王武丁也。名篇在尚书。」谓在《尚书·说命篇》也。称高宗者,说命,高宗所作也。江氏声《尚书集注》音疏未检伏传,遽以此文立高宗之训一篇,误矣。《楚语》白公曰:「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武丁于是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兹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梦求四方之贤圣,得傅说。贾、唐云:「书,说命也。」《吕氏春秋·重言篇》:「人主之言,不可不慎。高宗,天子也,即位谅暗,三年不言。卿大夫恐惧患之。高宗乃言曰:『以余一人正四方,余恐言之不类也,兹故不言。』」皆说命佚文。《书·无逸》云:「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言乃雍。」此本《说命篇》言高宗之事。郑注此云:「谅暗,谓凶庐也。」其《无逸注》云:「谅暗转作梁暗。楣谓之梁,暗谓庐也。」又云:「三年之礼,居倚庐,柱楣。」注《丧服四制》云:「谅古作梁。楣谓之梁,暗读如『鹑䳺』之䳺。暗谓庐也。庐有梁者,所谓柱楣也。」如郑此说,是伏传作「梁」用正字,作「亮」、作「谅」皆叚借。又《汉书·五行志》、何休《公羊注》作「凉」,亦叚借也。「暗」从音,与「阴」声最近。惠氏士奇《礼说》:「葛洪曰:『横一木长梁于东墉下着地,以草被之。既葬则翦去草,以短柱拄起长梁,谓之柱楣,楣亦名梁。既葬泥之,障以蔽风。』愚谓古之暗,今之庵也。《释名》曰:『草圆屋曰蒲,又谓之庵。庵,掩也,所以自覆掩也。』诛茅为屋,谓之翦屏,非庵而何?庵读为阴,犹南读为任,古今异音。《广雅》『庵』与『庐』,皆舍也。倚庐不涂,既葬涂庐。涂近乎垩。《释名》曰:『垩[è],亚也,次也。先泥之,次乃饰以白灰。』康成谓『垩室者,垒墼[jī]为之』。盖柱楣倚壁为一偏,垒墼成屋为两下。然则既葬除之,既练垒之,加垩,既祥又加黝,总谓之庐。故《尚书大传》曰:『高宗有亲丧,居庐三年。』此之谓也。唐礼,小祥,毁庐为垩室。垩犹庐也,焉用毁哉?然则大夫居庐,士居垩室,何也?曰:非亲且贵者不庐。庐,严者也。不言不笑谓之严。百官备,百物具,不言而事行,非亲且贵者乎?言而后事行,及身自执事而后行者,故不庐也。」案:《白虎通·丧服篇》:「所以必居倚庐何?孝子哀,不欲闻人之声,又不欲居故处,居中门之外,倚木为庐,质反古也。不在门内何?戒不虞故也。故《礼·闲传》曰:『父母之丧,居倚庐。』于中门外东墙下户北面,练居垩室,无饰之室。」又曰:「天子七日、公诸侯五日、卿大夫三日而服成,居外门内东壁下为庐。」然则庐是倚木为之,别以一木横卧于地,以上承所倚之木,即葛洪所谓「下着地」者也。孝子于所倚木两旁出入,或以苫蔽其一旁耳。既葬,则以短柱将所横卧于地之长梁拄起,若为半屋然。则所谓柱楣者,谓有柱有楣也。梁暗以丧庐称之,《文选·闲居赋注》以为「寒凉幽暗之处」,此望文为义,非古训也。「三年」者,丧期也。「不言」者,不言政事也。《丧服四制》谓「百官备,百物具,不言而事行者,扶而起」。则谓天子诸侯居丧皆不言矣。《四制》又云:「斩衰之丧,唯而不对;齐衰之丧,对而不言。」此自卿大夫以下与宾客之礼。若杂记云「三年之丧,言而不语,对而不问」,此所言谓丧事。《丧大记》、《丧服四制》、《既夕记》并谓父母之丧,「非丧事不言」是也。 《孟子·滕文公篇》文公居定公之丧,「五月居庐,未有命戒」。五月者,定公葬时也。五月未有命戒,则既葬后有命戒,此时势之异,非得已矣。若然,三年不言政事,乃天子居丧之礼,而高宗谓「恐德不类,故不言」者,自辟孝名而承之以谦也。《大传》云:「高宗有亲丧,居庐三年。然未尝言国事,而天下无背叛之心者,何也?及其为大子之时,尽以知天下人民之所好恶,是以虽不言国事也,知天下无背叛之心。」由《大传》言观之,高宗深悉民情,当时冢宰必亦能不失民好恶,故能守礼,不亟言也。 子张问「何谓」者,郑注《檀弓》云:「时人君无行三年丧之礼,问有此与?怪之也。」则此言「何谓」,亦是怪而问之,以起夫子之教也。

〇注「高宗」至「默也」。 〇正义曰:《丧服四制》:「『高宗谅暗,三年不言』,善之也。王者莫不行此礼,何以独善之也?曰:高宗者,武丁;武丁者,殷之贤王也。继世即位,而慈良于丧,当此之时,殷衰而复兴,礼废而复起,故善之。善之,故载之书中而高之,故谓之高宗。」《殷本纪》:「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复兴。」又《汉书·五行志》云:「刘向以为殷道既衰,高宗承敝而起,尽凉阴之哀,天下应之也。」是高宗为殷之中兴王,故《孟子》言「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矣」。马融《书注》云:「亮,信也。阴,默也。为听于冢宰,信默而不言。」此伪孔所本。《楚语》言高宗云:「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此但释「不言」之义。其不言在居丧时,故郑从伏传作「梁暗」,解为「丧庐」,不用其师说也。

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注〕马曰:「己,百官。」】 以听于冢宰三年。」【〔注〕孔曰:「冢宰,天官卿,佐王治者。三年丧毕,然后王自听政。」】

正义曰:「古之人皆然」,谓皆谅暗三年不言也。高宗之先,殷道稍衰,或不能守不言之礼,至高宗慈良于丧,故书载高宗深美之。「君薨」者,《曲礼》云:「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郑注:「自上颠坏曰崩薨,颠坏之声。」《说文》:「薨,公侯𣨛[zú]也。」上得兼下,故此文称君薨也。「百官」者,众辞。「总己」犹言率己。《说文》云:「总,聚束也。」李贤《后汉·和帝纪注》「百官总己之职事以听于冢宰」是也。《白虎通·爵篇》:「所以听于冢宰三年者何?以为冢宰职在制国之用,是以由之也。故《王制》曰:『冢宰制国用。』」案:《周官》云:「乃立天官冢宰,使帅其属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国。」是平时邦治掌于冢宰,而因丧摄政,则凡事皆当听之。《白虎通》止以财用为言,于义隘矣。《书大传》:「孔子曰:『古者君薨,王世子听于冢宰三年,不敢服先王之服、履先王之位而听焉。以民臣之义,则不可一日无君矣。不可一日无君,犹不可一日无天也。以孝子之隐乎,则孝子三年弗居矣。故曰:「义者彼也,隐者此也。」远彼而近此,则孝子之道备矣。』」

〇注「冢宰」至「听政」。 〇正义曰:《周官·天官目录》云:「象天所立之官。冢,大也。宰者,官也。天者,统理万物。天子立冢宰,使掌邦治,亦所以总御众官,使不失职。」又「大宰,卿一人」,注云:「变冢言大,进退异名也。百官总焉,则谓之冢。列职于王,则称大。冢,大之上也,山顶曰冢。」又《曲礼》云:「天子建天官,先六大,曰大宰。」注:「此盖殷时制也。」则天官之制,殷、周皆同。故此注但云「冢宰,天官卿」,即据《周官》释之矣。「三年丧毕,然后听政」者,明丧未毕,君不听政也。《孟子·万章篇》:「舜相尧,二十有八载,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夫不于尧、舜、禹始崩之时避政而去,而必俟三年之后,明三年之丧,王世子不言,而皆为冢宰摄政也。其后如武王崩,周公摄政,亦是此礼。据《闵予小子诗序》,则嗣王除丧,初朝于庙。而成王此时,尚未能亲政,故周公复摄行之。管、蔡所以疑周公者,正因成王除丧,犹听政于周公故也。于礼天子诸侯在丧,皆自称「子」,明子道未终也。《白虎通·爵篇》:「《春秋传》曰『天子三年然后称王』者,谓称王统事发号令也。《论语》曰云云。缘孝子之心,则三年不忍当也。三年除丧,乃即位统事,践阼为主,南面朝臣下,称王以发号令也。」是言丧毕,然后王自听政也。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注〕民莫敢不敬,故易使。 正义曰:《易·象传》云:「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春秋繁露·立元神》云:「夫为国,其化莫大于崇本。崇本则君化若神,不崇本则君无以兼人。无以兼人,虽峻刑重诛而民不从,是所谓驱国而弃之者也,患孰甚焉?」又曰:「是故郊祀致敬,共事祖祢,举显孝弟,表异孝行,所以奉天本也。秉耒躬耕,采桑亲蚕,垦草殖谷,开辟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立辟廱庠序,修孝悌敬让,明以教化,感以礼乐,所以奉人本也。三者皆奉,则民如子弟,不敢自专,邦如父母,不待恩而爱,不须严而使。」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注〕孔曰:「敬其身。」】 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注〕孔曰:「人,谓朋友九族。」】 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注〕孔曰:「病犹难也。」】

正义曰:「君子」,谓在位者也。「修己」者,修身也。「以敬」者,礼无不敬也。「安人」者,齐家也。「安百姓」,则治国平天下也。《易·家人彖传》云:「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此安人之义也。凡安人、安百姓,皆本于修己以敬,故曰「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原壤夷俟。【〔注〕马曰:「原壤,鲁人,孔子故旧。夷,踞。俟,待也。踞待孔子。」】 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谓贼。」【〔注〕贼谓贼害。】 以杖叩其胫。【〔注〕孔曰:「叩,击也。胫,脚胫。」】

正义曰:《说文》:「幼,小也。」《释名·释长幼》:「幼,少也。言生日少也。」「不孙弟」者,言事长上不恭顺也。「无述」者,言无德为人所称述也。案:原壤母死,登木而歌,夫子若为弗闻而过之。及此夷俟,乃严责之者,母死登木而歌,乃罪恶之大者,当在诛殛之法,非祇以言相责,故惟若弗闻而过之,可全亲故也。至此夷俟,不嫌重责。所云「不孙弟」者,当即指登木而歌之事,所以隐责其不孝也。一宽之,一严之,圣人之仁至而义尽也。《大戴礼·曾子立事篇》:「少称不弟焉,耻也;壮称无德焉,辱也;老称无礼焉,罪也。」与此文畧同。

〇注「原壤」至「孔子」。 〇正义曰:《檀弓》云:「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椁。」是原壤为孔子故旧也。云「鲁人」者,以意言之。「夷、踞」者,「夷」与「跠」同。《广雅·释诂》:「跠,踞也。」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却负戴而蹲跠。」「蹲跠」连文同义。《说文》:「居,蹲也。蹲,居也。」段氏玉裁注谓:「今人居处字,古祇作凥。今人蹲居字,古祇作居。」又谓「古人跪与坐,皆厀著于席。而跪耸其体,坐下其𦞠[tún]若蹲。则足底着地,而下其𦞠,耸其厀,曰蹲。其字亦作竢。原壤夷俟,谓蹲踞而待,不出迎也。」段氏此说,即马义也。《尔雅·释诂》:「竢,待也。」「竢」与「俟」同。《谷梁·庄八年传》:「俟,待也。」此常训。焦氏循《补疏》:「案《法言五百篇》『如夷俟倨肆』,宋咸注云:『皆骄倨之谓。』《广雅》云:『蹲、跠、𡱐[yí]、启、肆,踞也。』『夷俟』即是『踞肆』。『俟』、『肆』音相近。『夷俟』犹『跠肆』,与『鞠躬』为『𠤄匑』同。『鞠躬』双声也,『夷俟』叠韵也。」案:焦说亦通。

〇注:「贼谓贼害。」 〇正义曰:《左·文十八年传》:「毁则为贼。」荀子修身篇:「保利非义谓之至贼。」原壤放恣无礼,时人或竞傚之,将为世道害也。

〇注:「叩,击也。胫,脚胫。」 〇正义曰:《说文》无「叩」字,「敂[kòu]」下云「击也」,即此义。《说文》:「胫,胻也。胻,胫耑也。」《释名·释形体》:「胫,茎也。直而长,似物茎也。」胫是人股之名。此云「脚胫」者,谓胫之下近脚者也。

阙党童子将命。【〔注〕马曰:「阙党之童子将命者,传宾主之语出入。」】 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注〕童子隅坐无位,成人乃有位。】 见其与先生竝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注〕包曰:「先生,成人也。竝行,不差在后,违礼。欲速成人者,则非求益也。」】

正义曰:《荀子·儒效篇》:「仲尼居于阙党。阙党之子弟罔不分,有亲者取多,孝悌以化之也。」阙党是孔子所居。《汉书·梅福传》:「今仲尼之庙,不出阙里。」师古曰:「阙里,孔子旧里也。」阙里即阙党。《寰宇记》云:「孔子家在鲁故城中归德门内,阙里之中,背洙面泗,矍相圃之东北,所谓洙、泗之闲也。」是也。《汉书古今人表》作「厥党童子」「厥」、「阙」声形相近,未知谁是,其命名之义,不能深究。《汉史晨飨孔庙后碑》「望见阙观」,此指孔庙之阙观。汉高帝以大牢祠孔子,当时庙貌用王侯制也。《水经·泗水注》:「孔庙东南五百步,有双石阙,即灵光之南阙,北百余步即灵光殿基。」二者与阙里无涉。阎氏若璩混三者为一,非也。说本宋氏翔凤《四书》释地辨证。衮州府志滋阳县东北一里有阙党,此出后世傅会。「将命」者,此童子自为党人将命也。或疑为「益者」,疑为求益也。「居于位」者,居于成人位也。郑注云:「《玉藻》『无事则立主人之北,南面。』」谓童子侍长者,皆立而不坐。今此童子俨居成人之位,不复面立,与礼异也。皇本「命」下有「矣」字。

〇注「阙党」至「出入」。 〇正义曰:据士相见礼,请见用贽,宾主致辞,皆将命者达之。又云:「主人曰:『向者,吾子辱使某见,请还贽于将命者。』」注:「将犹传也。传命者,谓摈相也。」又「宾对曰:『某也非敢求见,请还贽于将命者。』主人对曰:『敢固辞。』宾对曰:『某不敢以闻,固以请于将命者。』」是宾主绍介皆称「将命」,故郑以摈相释之。此注「传宾主之语」,亦兼二者而言。

〇注:「童子隅坐无位,成人乃有位。」 〇正义曰:「隅坐」,谓当隅处坐也。《檀弓》云:「曾子寝疾病,童子隅坐而执烛。」注:「隅坐。不与成人并。」疑童子凡坐皆不当位中,与成人异也。注此义亦通。

〇注「先生」至「益也」。 〇正义曰:《尔雅·释亲》:「男子先生为兄,后生为弟。」兄既先己而生,故称先生。注以「成人」解之者,正以先生先此童子而生;当为成人也。年十六以上为成人。《曲礼记》云:「五年以长,则肩随之。」注云:「肩随者,与之并行差退。」《王制》云:「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并言成人之礼。「肩随」即雁行也。若童子,则即五年之长及兄齿皆宜随行,注所云「差在后也」。今此童子与先生并行,不差在后,用成人之礼,故为欲速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