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

我从幼小时候就隐约地看见两个“?”。但我到了三十岁上方才明确地看见它们。现在我把看见的情况写些出来。

第一个“?”叫做“空间”。我孩提时跟着我的父母住在故乡石门湾的一间老屋里,以为老屋是一个独立的天地。老屋的壁的外面是什么东西,我全不想起。有一天,邻家的孩子从壁缝间塞进一根鸡毛来,我吓了一跳;同时,悟到了屋的构造,知道屋的外面还有屋,空间的观念渐渐明白了。我稍长,店里的伙计抱了我步行到离家二十里的石门城①里的姑母家去,我在路上看见屋宇毗连,想象这些屋与屋之间都有壁,壁间都可塞过鸡毛。经过了很长的桑地和田野之后,进城来又是毗连的屋宇,地方似乎是没有穷尽的。从前我把老屋的壁当作天地的尽头,现在知道不然。我指着城外问大人们:“再过去还有地方吗?”大人们回答我说:“有嘉兴、苏州、上海;有高山,有大海,还有外国。你大起来都可去玩。”一个粗大的“?”隐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回家以后,早晨醒来,躺在床上驰想:床的里面是帐,除去了帐是壁,除去了壁是邻家的屋,除去了邻家的屋又是屋,除完了屋是空地,空地完了又是城市的屋,或者是山是海,除去了山,渡过了海,一定还有地方……空间到什么地方为止呢?我把这疑问质问大姐。大姐回答我说:“到天边上为止。”她说天像一只极大的碗覆在地面上。天边上是地的尽头,这话我当时还听得懂;但天边的外面又是什么地方呢?大姐说:“不可知了。”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须臾就隐去。我且吃我的糖果,玩我的游戏吧。

我进了小学校,先生教给我地球的知识。从前的疑问到这时候豁地解决了。原来地是一个球。那么,我躺在床上一直向里床方面驰想过去,结果是绕了地球一匝而仍旧回到我的床前。这是何等新奇而痛快的解决!我回家来欣然地把这新闻告诉大姐。大姐说:“球的外面是什么呢?”我说:“是空。”“空到什么地方为止呢?”我茫然了。我再到学校去问先生,先生说:“不可知了。”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也不久就隐去。我且读我的英文,做我的算术吧。

我进师范学校,先生教我天文。我怀着热烈的兴味而听讲,希望对于小学时代的疑问,再得一个新奇而痛快的解决。但终于失望。先生说:“天文书上所说的只是人力所能发现的星球。”又说:“宇宙是无穷大的。”无穷大的状态,我不能想像。我仍是常常驰想,这回我不再躺在床上向横方驰想,而是仰首向天上驰想,向这苍苍者中一直上去,有没有止境?有的么,其处的状态如何?没有的么,使我不能想像。我眼前的“?”比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屡屡为了它而失眠。我心中愤慨地想:我身所处的空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什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疑问。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一笑置之,而谈别的世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为什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好再问,只得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

第二个“?”叫做“时间”。我孩提时关于时间只有昼夜的观念。月、季、年、世等观念是没有的。我只知道天一明一暗,人一起一睡,叫做一天。我的生活全部沉浸在“时间”的急流中,跟了它流下去,没有抬起头来望望这急流的前后的光景的能力。有一次新年里,大人们问我几岁,我说六岁。母亲教我:“你还说六岁?今年你是七岁了,已经过了年了。”我记得这样的事以前似曾有过一次。母亲教我说六岁时也是这样教的。但相隔久远,记忆模糊不清了。我方才知道这样时间的间隔叫做一年,人活过一年增加一岁。那时我正在父亲的私塾里读完《千字文》,有一晚,我到我们的染坊店里去玩,看见账桌上放着一册账簿,簿面上写着“菜字元集”这四字。我问管账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我说:“这是用你所读的《千字文》上的字来记年代的。这店是你们祖父手里开张的。开张的那一年所用的第一册账簿,叫做‘天字元集’,第二年的叫做‘地字元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每年用一个字。用到今年正是‘菜重芥姜’的‘菜’字。”因为这事与我所读的书有关连,我听了很有兴味。他笑着摸摸他的白胡须,继续说道:“明年‘重’字,后年‘芥’字,我们一直开下去,开到‘焉哉乎也’的‘也’字,大家发财!”我口快地接着说:“那时你已经死了!我也死了!”他用手掩住我的口道:“话勿得!话勿得!大家长生不老!大家发财!”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敢再说下去了。但从这时候起,我不复全身沉浸在“时间”的急流中跟它漂流。我开始在这急流中抬起头来,回顾后面,眺望前面,想看看“时间”这东西的状态。我想,我们这店即使依照《千字文》开了一千年,但“天”字以前和“也”字以后,一定还有年代。那么,时间从何时开始,何时了结呢?又是一个粗大的“?”隐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问父亲:“祖父的父亲是谁?”父亲道:“曾祖?”“曾祖的父亲是谁?”“高祖。”“高祖的父亲是谁?”父亲看见我有些像孟尝君,笑着抚我的头,说:“你要知道他做什么?人都有父亲,不过年代太远的祖宗,我们不能一一知道他的人了。”我不敢再问,但在心中思维“人都有父亲”这句话,觉得与空间的“无穷大”同样不可想象。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入小学校,历史先生教我盘古氏开天辟地的事。我心中想:天地没有开辟的时候状态如何?盘古氏的父亲是谁?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又是谁?同学中没有一个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也不敢质问先生。我入师范学校,才知道盘古氏开天辟地是一种靠不住的神话。又知道西洋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的远祖就是做戏法的人所畜的猴子。而且猴子还有它的远祖。从我们向过去逐步追溯上去,可一直追溯到生物的起源,地球的诞生,太阳的诞生,宇宙的诞生。再从我们向未来推想下去,可一直推想到人类的末日,生物的绝种,地球的毁坏,太阳的冷却,宇宙的寂灭。但宇宙诞生以前,和寂灭以后,“时间”这东西难道没有了吗?“没有时间”的状态,比“无穷大”的状态愈加使我不能想像。而时间的性状实比空间的性状愈加难于认识。我在自己的呼吸中窥探时间的流动痕迹,一个个的呼吸鱼贯的翻进“过去”的深渊中,无论如何不可挽留。我害怕起来,屏住了呼吸,但自鸣钟仍在“的格,的格”地告诉我时间的经过。一个个的“的格”鱼贯地翻进过去的深渊中,仍是无论如何不可挽留的。时间究竟怎样开始?将怎样告终?我眼前的“?”比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屡屡为它失眠。我心中愤慨地想:我的生命是跟了时间走的。“时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什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谈别的世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我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为什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再问,只能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导我入佛教的时候。

注释:

①石门城,原名崇德县,一度改为石门县。1958年并入桐乡县,改名崇福镇。

旧话

我想讲些关于升学的话,但我离开学生时代已将十五年,不做教师也已—二年,这个题目似乎对我很疏远,教我讲不出切实的话来。不得已,只好回想二十年前自己入学的旧话来谈谈。但这是过去的时代的事,恐怕无补于读者诸君的实用,只好当作故事读读罢了。

我在十七岁的暑假时毕业于石湾的崇德县立第三高等小学。我在学时一味用功,勤修课程表上所有的一切功课,但除了赚得一百分以外,我更无别的企图与欲望。故虽然以第一名的成绩在那小学毕了业,但我完全是一个小孩,关于家务,世务,以及自己的前途,完全不闻不问。我家中只有母亲和诸姐弟。我在九岁上丧了父亲之后,母亲是我的兼父职的保护者。我家有数十亩田,一所小染坊店,和二三间房屋。平年的收入,仅敷生活用途;一遇荒年,我的母亲便非自己监理店务而力求节省不可。母亲是不识字的,不能看书看报。故家务店务虽善处理,但对于时务无法深知。且当时正是清朝末年与民国光复的时候,时务的变化来得剧烈,母亲的持家操心甚劳。例如科举的废止,学校的兴行,服装的改革,辫发的剪除等事,在座守家庭而不看书报的母亲看来,犹如不测的风云。我的父亲是考乡试而中举人的。父亲的书籍,考篮,知卷,报单,以及衣冠等,母亲都郑重地保藏着,将来科举或许再兴,可给我参考或应用。这不是我母亲一人的希望,其时乡里的人都嫌学校不好,而希望皇帝再坐龙庭而科举再兴。“洪宪即位”,他们的希望几乎达到了;后来虽未达到,但他们的希望总是不断。有的亲友依旧请先生在家里教授“四书”“五经”,或把儿女送入私塾。他们都是在社会上活动而有声誉的人。母亲听了他们的论见,自然认为可靠。因此母亲关于我的求学问题,曾费不少的烦虑。虽然送我入学校,但这于前途究竟是否有利,终是怀疑。母亲常痛父亲的早死,又恨自己是一不识字的女身,每每讲起这问题,常对我们说:“盲子摸在稻田里了!”但我一味埋头用功,不知其他。我当时似乎以为人总是没有父亲而只有母亲的,而母亲总是“盲子摸在稻田里”的。

因此我在小学毕业之后,母亲的烦虑更深了。邻居的沈蕙荪先生,是我的小学校的校长,又是我们的亲戚,又是地方上有德望的长者。母亲就把我的前途的问题去请教他。他为我母亲说明现在的学制,学生将来的出路,还有种种的忠告。母亲就决定送我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恰好沈先生也送他的儿子——我的同班毕业的同学沈元君——到杭州去投考,母亲便托他把我带去。这实在是最幸运的机会。因为当时我家没有人能送我到杭州,即使有人送去,也不懂投考学校的门路。我还记得炎热的夏天的早晨,母亲一早起来给我端整了行装,吃了糕和粽子,送我到沈家,跟了沈家父子搭快班船到长安去乘火车。糕和粽子,暗示“高中”的意思。听说从前父亲去考乡试的时候,祖母总是给他吃这两种点心的。

母亲决定命我投考杭州第一师范。这是母亲参考沈先生的说明,经过了仔细的考虑而决定的。母亲的意思:一则当时乡里学校勃兴,教师缺乏,师范毕业可以充当教师;二则我家没有父兄,我将来不能离家,当教师则可在家乡觅职,不必出外;三则师范取费低廉,毕业后又可不再升学,我家堪能担负。母亲曾把这种道理叮咛地关照我。但我的心沉浸在RoyalReader〔皇家读物〕和代数中,哪能体会这道理而谅解母亲的苦心呢?我到了杭州,看见各种学校林立,都比我的小学伟大得多;看见书坊和图书馆里书如山积,都比我所见过的高深得多。我的知识欲展开翅膀而欲翱翔了。我已忘却母亲的话,自己的境遇,和其他一切的条件了。我的唯一的挂念,是恐怕这回的入学试验不能通过,落第回家。我在赴杭投考的同乡人中,闻知有同时投考数校的办法。我觉得这办法较为稳当,大可取法。我便不问师范,中学,和商业等学校的教育的宗旨及将来的造就,但喜其投考日期不相冲突,便同时向这三校报名。沈先生在逆旅中把三校的性质教示我,使我知道取舍,母亲曾有更切实的叮嘱,她说商业学校毕业后必向外头的银行公司等供职,我家没有父兄,你不好出外,中学毕业后须升高等学校和大学,我家没有本钱,你不好升学。但这种话在我犹如耳边风。况且这是三五年以后的事,在我更觉得渺茫。我的唯一的企求,是目前投考的不落第。自从到了杭州以后,我的心犹似暮春的柳絮,随了机缘与风向而乱走,全不抱定自己的主见。这曾使母亲消受屡次的烦忧。

我投考了三个学校,结果统被录取。中学校录取第八,师范学校录取第三,商业学校录取第一。我在投考的时候,但看学校的形式,觉得师范学校规模最大,似乎最能满足我的知识欲。我便进了师范学校。这是与母亲的意见偶然相合,并非我能体谅母亲的苦心,顾念自己的境遇,或抱着服务小学教育的决心而进这学校的。故入学以后,我因不惯于寄宿舍的团体生活,又不满足于学校的课程——例如英文从ABCD教起,算学从四则教起等——懊悔当初不入中学校。这曾使我自己消受长期的懊恼,而对于这学校始终抱着仇视的态度。

我抱了求知识的目的而入养成小学教员的师范学校,我的懊恼是应该有的。幸而预科以后,学校中的知识学科也多加深起来,我只要能得知识欲的满足,就像小孩得糖而安静了,我又如在小学时一样埋头用功,勤修一切的功课,学期试验成绩也屡次列在第一名。放假回家,报告母亲,母亲也很欢喜,每次假期终了而赴校的时候,母亲总给我吃了糕和粽子而动身。但是糕和粽子的效力,后来终于失却。三年级以后,我成绩一落千丈,毕业时的平均成绩已排在第二十名了。其原因是这样:

三年级以后,课程渐渐注重教育与教授法。这些是我所不愿学习的。当时我正梦想将来或从我所钦佩的博学的国文先生而研究古文,或进理科大学而研究理化,或入教会学校而研究外国文。教育与教授法等,我认为是阻碍我前途的进步的。但我终于受着这学校的支配,我自恨不能生翅而奋飞。这时候我又感受长期的烦恼。课程中除了减少知识学科,增加教育与教授法而外,又来一种新奇的变化。我们的图画科改由向来教音乐而常常请假的李叔同先生教授了。李先生的教法在我觉得甚为新奇:我们本来依照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铅笔画帖》及《水彩画帖》而临摹,李先生却教我们不必用书,上课时只要走一个空手的人来。教室中也没有四只脚的桌子,而只有三只脚的画架。画架前面供着石膏制的头像。我们空手坐在画架前面,先生便差级长把一种有纹路的纸分给每人一张,又每人一条细炭,四个图钉(我们的学用品都是学校发给的,不是自备的)。最后先生从讲桌下拿出一盆子馒头来,使我们大为惊异,心疑上图画课大家得吃馒头的。后来果然把馒头分给各人,但不教我们吃,乃教我们当作橡皮用的。于是先生推开黑板(我们的黑板是两块套合的,可以推上拉下。李先生总在授课之前先把一切应说的要点在黑板上写好,用其他一块黑板遮住。用时推开),教我用木炭描写石膏模型的画法。我对于这种新奇的画图,觉得很有兴味。以前我闲时注视眼前的物件,例如天上的云,墙上的苔痕,桌上的器物,别人的脸孔等,我的心会跟了这种线条和浓淡之度而活动,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情趣。我常觉得一切形状中,其线条与明暗都有很复杂的组织和条理。仔细注视而研究起来,颇有兴趣;不过这件事太微小而无关紧要,除了那种情趣以外,对于人们别无何种的效用。我想来世间一定没有专究这种事件的学问。但当时我用木炭描写石膏模型,听了先生的指导之后,恍然悟到这就是我平日间看眼前物件时所常作的玩意!先生指着模型说:“你看,眉毛和眼睛是连在一块的,并不分明;鼻头须当作削成三角形,这一面最明,这一面最暗,这一面适中:头与脸孔的轮廓不是圆形,是不规则的多角形,须用直线描写,不过其角不甚显著。”这都是我平日间看人面时所曾经注意到的事。原来世间也有研究这些事的学问!我私下的玩意,不期也有公开而经先生教导的一日!我觉得这是与英文数理滋味不同的一种兴味,我渐渐疏远其他的功课,而把头埋进木炭画中。我的画逐渐进步,环顾教室中的同学所描的,自觉他们都不及我。有一晚,我为了别的事体去见李先生,告退之后,先生特别呼我转来,郑重地对我说:“你的画进步很快!我在所教的学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快速的进步!”李先生当时兼授南京高等师范及我们的浙江第一师范两校的图画,他又是我们所最敬佩的先生的一人。我听到他这两句话,犹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阵急烈的东风,要大变方向而突进了。

我从此抛弃一切学科,而埋头于西洋画。我写信给我的阿姐,说明我近来新的研究与兴味,托她向母亲要求买油画用具的钱。颜料十多瓶要二十余元,画布五尺要十余元,画箱画架等又要十来元。这使得母亲疑虑而又奇怪。她想,做师范生为什么要学这种画?沈家的儿子与我同学同班,何以他不要学习?颜料我们染坊店里自有,何必另买?布价怎会比缎子还贵?……我终于无法为母亲说明西洋画的价值和我学画的主意。母亲表面信任我,让我恣意研究;但我知道她心中常为我的前途担忧。

我在第一师范毕业之后,果然得到了两失的结果:在一方面,我最后两年中时常托故请假赴西湖写生;我几乎完全没有学过关于教育的学科,完全没有到附属小学实习,因此师范生的能力我甚缺乏,不配做小学教师。在另一方面,西洋画是专门的艺术,我的两年中的非正式的练习,至多不过跨进洋画的门槛,遑论升堂入室?以前的知识欲的梦,到了毕业时候而觉醒。母亲的白发渐渐加多。我已在毕业之年受了妻室。这时候我方才看见自己的家境,想到自己的职业。有一个表兄介绍我在本县做小学循环指导员,有三十块钱一月。母亲劝我就职;但我不愿。一则我不甘心抛弃我的洋画,二则我其实不懂小学的办法,没有指导的能力。我就到上海来求生活。关于以后的事,已经记述在《出厂中学校以后》①的文中了。总之,我在青年时代不顾义理,任情而动,而以母亲的烦忧偿付其代价,直到母亲死前四五年而付清。现在回想,懊恨无极!但除了空口说话以外,有什么方法可以挽回过去的事实呢?

故我的入师范学校是偶然的,我的学画也是偶然的,我的达到现在的生涯也是偶然的。我倘不入师范,不致遇见李叔同先生,不致学画,也不致遇见夏丏尊先生,不致学文。我在校时不会作文。我的作文全是出校后从夏先生学习的。夏先生常常指示我读什么书,或拿含有好文章的书给我看,在我最感受用。他看了我的文章,有时皱着眉头叫道:“这文章有毛病呢!”“这文章不是这样做的!”有时微笑点头而说道:“文章好呀……”我的文章完全是在他这种话下练习起来。现在我对于文章比对于绘画等更有兴味(在叶圣陶童话集《读后感》中我曾说明其理由)。现在我的生活,可说是文章的生活。这也是偶然而来的。

注:①即《我的苦学经验》。

颜面

我小时候从李叔同先生学习弹琴,每弹错了一处,李先生回头向我一看。我对于这一看比什么都害怕。当时也不自知其理由,只觉得有一种不可当力,使我难于消受。现在回想起来,方知他这一看的颜面表情中历历表出着对于音乐艺术的尊敬,对于教育使命的严重,和对于我的疏忽的惩戒,实在比校长先生的一番训话更可使我感动。古人有故意误拂琴弦,以求周郎的一顾的;我当时实在怕见李先生的一顾,总是预先练得很熟,然后到他面前去还琴。

但是现在,李先生那种严肃的慈祥的脸色已不易再见,却在世间看饱了各种各样的奇异的脸色。——当作雕刻或纸脸具看时,倒也很有兴味。

在人们谈话议论的座中,与其听他们的言辞的意义,不如看他们的颜面的变化,兴味好得多,且在实际上,也可以更深切地了解各人的心理。因为感情的复杂深刻的部分,往往为理义的言说所不能表出,而在“造形的”(plastic)脸色上历历地披露着。不但如此,尽有口上说“是”而脸上明明表出“非”的怪事。聪明的对手也能不听其言辞而但窥其脸色,正确地会得其心理。然而我并不想做这种聪明的对手,我最欢喜当作雕刻或纸脸具看人的脸孔。

看惯了脸,以为脸当然如此。但仔细凝视,就觉得颜面是很奇怪的一种形象。同是两眼,两眉,一口,一鼻排列在一个面中,而有万人各不相同的形式。同一颜面中,又有喜,怒,哀,乐,嫉妒,同情,冷淡,阴险,仓皇,忸怩……等千万种表情。凡词典内所有的一切感情的形容词,在颜面上都可表演,正如自然界一切种类的线具足于裸体中一样。推究其差别的原因,不外乎这数寸宽广的浮雕板中的形状与色彩的变化而已。

就五官而论,耳朵在表情上全然无用。记得某文学家说,耳朵的形状最表出人类的兽相。我从前曾经取一大张纸,在其中央剪出一洞,套在一个朋友的耳朵上,而单独地观看耳朵的姿态,久之不认识其为耳朵,而越觉得可怕。这大概是为了耳朵一向躲在鬓边,素不登颜面表情的舞台的缘故。只有日本文学家芥川龙之介对于中国女子的耳朵表示敬意,说玲珑而洁白像贝壳。然耳朵无论如何美好,也不过像鬓边的玉兰花一类的装饰物而已,与表情全无关系。实际,耳朵位在脸的边上,只能当作这浮雕板的两个环子,不入浮雕范围之内。

在浮雕的版图内,鼻可说是颜面中的北辰,固定在中央。眉,眼,口,均以它为中心而活动,而作出各种表情。眉位在上方,形态简单;然与眼有表里的关系,处于眼的伴奏者的地位。演奏“颜面表情”的主要旋律的,是眼与口。二者的性质又不相同:照顾恺之的意见,“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故其画人常数年不点睛,说“点睛便欲飞去”,则眼是最富于表情的。然而口也不差:肖像画的似否,口的关系居多;试用粉笔在黑板上任意画一颜面,而仅变更其口的形状,大小,厚薄,弯度,方向,地位,可得各种完全不同的表情。故我以为眼与口在颜面表情上同样重要,眼是“色的”;口是“形的”。眼不能移动位置,但有青眼白眼等种种眼色;口虽没有色,但形状与位置的变动在五官中最为剧烈。倘把颜面看作一个家庭,则口是男性的,眼是女性的,两者常常协力而作出这家庭生活中的诸相。

然更进一步,我就要想到颜面构造的本质的问题。神造人的时候,颜面的创作是根据某种定理的,抑任意造出的?即颜面中的五官的形状与位置的排法是必然的,抑偶然的?从生理上说来,也许是合于实用的原则的,例如眉生在眼上,可以保护眼;鼻生在口上,可以帮助味觉。但从造型上说来,不必一定,苟有别种便于实用的排列法,我们也可同样地承认其为颜面,而看出其中的表情。各种动物的颜面,便得按照别种实用的原则而变更其形状与位置的。我们在动物的颜面中,一样可以看出表情,不过其脸上的筋肉不动,远不及人面的表情的丰富而已。试仔细辨察狗的颜面,可知各狗的相貌也各不相同。我们平常往往以“狗”的一个概念抹杀各狗的差别,难得有人尊重狗的个性,而费心辨察它们的相貌。这犹之我小时候初到上海,第一次看见西洋人,觉得面孔个个一样,红头巡捕尤其如此。——我的母亲每年来上海一二次,看见西洋人总说“这个人又来了”。——实则西洋人与印度人看我们,恐怕也是这样。这全是黄白异种的缘故,我们看日本人或朝鲜人就没有这种感觉。这异种的范围推广起来,及于禽兽的时候,即可辨识禽兽的相貌。所以照我想来,人的颜面的形状与位置不一定要照现在的排法,不过偶然排成这样而已。倘变换一种排法,同样地有表情。只因我们久已看惯了现在状态的颜面,故对于这种颜面的表情,辨识力特别丰富又精细而已。

至于眼睛有特殊训练的艺术家,尤其是画家,就能推广其对于颜面表情的辨识力,而在自然界一切生物无生物中看出种种的表情。“拟人化”(personification)的看法即由此而生。在桃花中看出笑颜,在莲花中看出粉脸,又如德国理想派画家B?cklin〔勃克林〕,其描写波涛,曾画一魔王追扑一弱女,以象征大波的吞没小浪,这可谓拟人化的极致了。就是非画家的普通人,倘能应用其对于颜面的看法于一切自然界,也可看到物象表情。有一个小孩子曾经发见开盖的洋琴〔钢琴〕(piano)的相貌好像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的某先生,Waterman①的墨水瓶姿态像邻家的肥胖的妇人。我叹佩这孩子的造型的敏感。孩子比大人,概念弱而直观强,故所见更多拟人的印象,容易看见物象的真相。艺术家就是学习孩子们这种看法的。艺术家要在自然中看出生命,要在一草一木中发现自己,故必推广其同情心,普及于一切自然,有情化一切自然。

这样说来,不但颜面有表情而已;无名的形状,无意义的排列,在明者的眼中都有表情,与颜面表情一样地明显而复杂。中国的书法便是其一例。西洋现代的立体派等新兴美术又是其一例吧?

注释:

①华特门,一种墨水的牌子名(原系人名)。

甘美的回味

有一次我偶得闲暇,温习从前所学过的弹琴课。一位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说道:“你们会音乐的真是幸福,寂寞起来弹一曲琴,多么舒服!唉,我的生活太枯燥了。我儿时也想学些音乐,调剂调剂呢。”

我不能首肯于这位朋友的话,想向他抗议。但终于没有对他说什么。因为伴着拍肩膀而来的话,态度十分肯定而语气十分强重,似乎会跟了他的手的举动而拍进我的身体中,使我无力推辞或反对。倘使我不承认他的话而欲向他抗议,似乎须得还他一种比拍肩膀更重要一些的手段——例如跳将起来打他几个巴掌——而说话,才配得上抗议。但这又何必呢。用了拍肩膀的手段而说话的人,大都是自信力极强的人,他的话是他一人的法律,我实无须向他辩解。我不过在心中暗想他的话的意思,而独在这里记录自己的感想而已。

这朋友说我“寂寞起来弹一曲琴多么舒服”,实在是冤枉了我!因为我回想自己的学习音乐的经过,只感到艰辛与严肃,却从未因了学习音乐而感到舒服。

记得十六七年前我在杭州第一师范读书的时候,最怕的功课是“还琴”。我们虽是一所普通的初级师范学校,但音乐一科特别注重,全校有数十架学生练习用的五组风琴,和还琴用的一架大风琴,唱歌用的一架大钢琴。李叔同先生每星期教授我们弹琴一次。先生先把新课弹一遍给我们看。略略指导了弹法的要点,就令我们各自回去练习。一星期后我们须得练习纯熟而来弹给先生看,这就叫做“还琴”。但这不是由教务处排定在课程表内的音乐功课,而是先生给我们规定的课外修业。故还琴的时间,总在下午二十分至一时之间,即午膳后至第一课之间的四十分钟内,或下午六时二十分至七时之内,即夜饭后至晚间自修课之间的四十分钟内。我们自己练习琴的时间则各人各便,大都在下午课余,教师请假的时间,或晚上。总之,这弹琴全是课外修业。但这课外修业实际比较一切正课都艰辛而严肃。这并非我个人特殊感觉,我们的同学们讲起还琴都害怕。我每逢轮到还琴的一天,饭总是不吃饱的。我在十分钟内了结吃饭与盥洗二事,立刻挟了弹琴讲义,先到练琴室内去,抱了一下佛脚,然后心中带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而走进还琴教室去。我们的先生——他似乎是不吃饭的——早已静悄悄地等候在那里。大风琴上的谱表与音栓都已安排妥帖,显出一排雪白的键板,犹似一件怪物张着阔大的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而蹲踞着,在那里等候我们的来到。

先生见我进来,立刻给我翻出我今天所应还的一课来,他对于我们各人弹琴的进程非常熟悉,看见一人就记得他弹到什么地方。我坐在大风琴边,悄悄地抽了一口大气,然后开始弹奏了,先生不逼近我,也不正面督视我的手指,而斜立在离开我数步的桌旁。他似乎知道我心中的状况,深恐逼近我督视时,易使我心中慌乱而手足失措,所以特地离开一些。但我确知他的眼睛是不绝地在斜注我的手上的。因为不但遇到我按错一个键板的时候他知道,就是键板全不按错而用错了一根手指时,他的头便急速地回转,向我一看,这一看表示通不过。先生指点乐谱,令我从某处重新弹起。小错从乐句开始处重弹,大错则须从乐曲开始处重弹。有时重弹幸而通过了,但有时越是重弹,心中越是慌乱而错误越多。这还琴便不能通过。先生用和平而严肃的语调低声向我说,“下次再还”,于是我只得起身离琴,仍旧带了心中这块沉重的大石头而走出还琴教室,再去加上刻苦练习的功夫。

我们的先生的教授音乐是这样地严肃的。但他对于这样严肃的教师生活,似乎还不满足,后来就做了和尚而度更严肃的生活了。同时我也就毕业离校,入社会谋生,不再练习弹琴。但弹琴一事,在我心中永远留着一个严肃的印象,从此我不敢轻易地玩弄乐器了。毕业后两年,我一朝脱却了谋生的职务,而来到了东京的市中。东京的音乐空气使我对从前的艰辛严肃的弹琴练习发生一种甘美的回味。我费四十五块钱买了一口提琴,再费三块钱向某音乐研究会买了一张入学证,便开始学习提琴了。记得那正是盛夏的时候。我每天下午一时来到这音乐研究会的练习室中,对着了一面镜子练习提琴,一直练到五点半钟而归寓。其间每练习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这十分间非到隔壁的冰店里喝一杯柠檬刨冰,不能继续下一小时的练习。一星期之后,我左手上四个手指的尖端的皮都破烂了。起初各指尖上长出一个白泡,后来泡皮破裂,露出肉和水来。这些破烂的指尖按到细而紧张的钢丝制的E弦上,感到针刺般的痛楚,犹如一种肉刑!但提琴先生笑着对我说,“这是学习提琴所必经的难关。你现在必须努力继续练习,手指任它破烂,后来自会结成一层老皮,难关便通过了。”他伸出自己的左手来给我摸,“你看,我指尖上的皮多么老!起初也曾像你一般破烂过;但是难关早已通过了。倘使现在怕痛而停止练习,以前的工夫便都枉费,而你从此休想学习提琴了。”我信奉这提琴先生的忠告,依旧每日规定四个半钟头而刻苦练习,按时还琴。后来指尖上果然结皮,而练习亦渐入艰深之境。以前从李先生学习弹琴时所感到的一种艰辛严肃的况味,这时候我又实际地尝到了。但滋味和从前有些不同:因为从前监督我刻苦地练习风琴的,是对于李先生的信仰心;现在监督我刻苦地练习提琴的,不是对于那个提琴先生的信仰心,而是我的自励心。那个提琴先生的教课,是这音乐研究会的会长用了金钱而论钟点买来的。我们也是用金钱间接买他的教课的。他规定三点钟到会,五点钟退去,在这两小时的限度内尽量地教授我们提琴的技术,原可说是一种公平的交易。而且像我这远来的外国人,也得凭仗了每月三块钱的学费的力,而从这提琴先生受得平等的教授与忠告,更是可感谢的事。然而他对我的雄辩的忠告,在我觉得远不及低声的“下次再还”四个字的有效。我的刻苦地练习提琴,还是出于我自己的勉励心的,先生的教授与忠告不过供给知识与参考而已。我在这音乐研究所中继续练习了提琴四个多月,即便回国。我在那里熟习了三册提琴教则本和几曲lightoperamelodies〔轻歌剧旋律〕。和我同室而同时开始练习提琴的,有一个出胡须的医生和一个法政学校的学生。但他们并不每天到会,因此进步都很迟,我练完第三册教则本时,他们都还只练完第一册。他们每嫌先生的教授短简而不详,不能使他们充分理解,常常来问我弹奏的方法。我尽我所知的告诉他们。我回国以后,这些同学和先生都成了梦中的人物。后来我的提琴练习废止了。但我时时念及那位医生和法政学生,不知他们的提琴练习后来进境如何。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进步虽慢,但炎夏的练习室中的苦况,到底比我少消受一些。他们每星期不过到练习室三四次,每次不过一二小时。而且在练习室中挥扇比拉琴更勤。我呢,犹似在那年的炎夏中和提琴作了一场剧烈的奋斗,而终于退守。那个医生和法政学生现在已由渐渐的进步而成为日本的violinist〔小提琴家〕也未可知;但我的提琴上已堆积灰尘,我的手指已渐僵硬,所赢得的只是对于提琴练习的一个艰辛严肃的印象。

我因有上述的经验,故说起音乐演奏,总觉得是一种非常严肃的行为。我须得用了“如临大敌”的态度而弹琴,用了“如见大宾”的态度而听人演奏。弹过听过之后,只感到兴奋的疲倦,绝未因此而感到舒服。所以那个朋友拍着我的肩膀而说的话,在我觉得冤枉,不能首肯。难道是我的学习法不正,或我所习的乐曲不良吗?但我是依据了世界通用的教则本,服从了先生的教导,而忠实地实行的。难道世间另有一种娱乐的音乐教则本与娱乐的音乐先生吗?这疑团在我心中久不能释。有一天我在某学校的同乐会的席上恍然地悟到了。

同乐会就是由一部分同学和教师在台上扮各种游艺,给其余的同学和教师欣赏。游艺中有各种各样的演,唱,和奏。总之全是令人发笑的花头。座上不绝地发出哄笑的声音。我回看后面的听众,但见许多血盆似的笑口。我似觉身在“大世界”“新世界”①一类的游戏场中了。我觉得这同乐会的确是“乐”!在座的人可以全不费一点心力而只管张着嘴巴嬉笑。听他们的唱奏,也可以全不费一点心力而但觉鼓膜上的快感。这与我所学习的音乐大异,这真可说是舒服的音乐。听这种音乐,不必用“如见大宾”的态度,而只须当作喝酒。我在座听了一会音乐,好似喝了一顿酒,觉得陶醉而舒服。

于是我悟到了,那个朋友所赞叹而盼望学习的音乐,一定就是这种喝酒一般的音乐。他是把音乐看作喝酒一类的乐事的。他的话中的“音乐”及“弹琴”等字倘使改作“喝酒”,例如说,“你们会喝酒的人真是幸福,寂寞起来喝一杯酒多么舒服!”那我便首肯了。

那种酒上口虽好,但过后颇感恶腥,似乎要呕吐的样子。我自从那回尝过之后,不想再喝了。我觉得这种舒服的滋味,远不及艰辛严肃的回味的甘美。

注释:

①“大世界”和“新世界”是当时上海两个游乐场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