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以一言之,曰誠;以二言之,曰中庸、曰中和、曰忠恕;以三言之,曰費而隱、曰微之顯。無所謂天地萬物、中外古今,止是一誠;無所謂天下國家、禮樂政刑,止是一誠;無所謂智愚、賢不肖、知能大小、曲直險夷,止是一誠。誠至,則生天、生地、生物不測;誠不至,則一切俱無。心非其心,境非其境,事非其事。以之為己,烏乎能存;以之為人,烏乎能信;以之為天下國家,與接為構,日以心斗,變態誰究,又烏乎能行?及其至也,不敢知其人,不足以為國,豈不哀哉﹗

誠者,物之終始,但喜怒哀樂未發之中,而天下之大本以立;但庸德庸言之行謹,而天下之達道以經綸。天下大本,非貫徹于無聲無臭、不睹不聞之無可貫徹,不足以立也;天下達道,非推極于繼志述事、參天贊地之無可推極,不足以經綸也。中庸之實,一曰費而隱,逆而窮其源也;一曰微之顯,順而竟其委也。不如是,不足盡終始之量也;不如是,不足盡中庸之量也。道通為一,非畛非域,中即淵深,庸即高明,亦何怪哉?

道之不明也,一言中庸,而一切過不及之名、平常之名以至。何者過不及,何者平常?但是空言,都無實事。明明經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觀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即行實地,不勞揣摩。明明經文"庸德之行",繼以"素位而行",素患難,行患難,為人君止于仁,即庸德之行也。千有余年,後儒之說行而聖訓晦,名句之學徇而實事疏,否塞晦盲,釀為風俗,沉淵 股,致死藐諸孤,精誠格鬼神,獨不利儒者之口。天下奇男子,行人所不能行,而不能以一盼。鄉黨自好者流,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全家保妻子,簞食豆羹見于色,又何恤乎邦之阢隉?黠者于是乘其弊,竊其器,以鉗製一世,而複任艱無伎,私熾無智。于是乎,日蹙國百裡,強者乃吞噬不已。揆厥病源,皆不識中庸之道之所致也,而豈細故哉?

或問︰如子之言,中庸之道高深若此,聖人之事,常人烏能?

答曰︰萬物皆備,四端固有,但是有心,皆是聖人;聖人與人同,人自異于聖,直下自承,念念悉誠,則亦博厚配地、高明配天而已。若本非聖,而求作聖,望空出華,寧非虛妄?﹗

又問︰直下自承,心若不純,險不可言,敢鹵莽耶?

答曰︰誠者自成也,待他而成,雜而不純;現成自成,焉得不純?不學而知,其良知也,何險之有?不此之恃,複何所恃?若他可恃,何必定此?惟其門外天涯,皆荊棘也。

又問︰世態萬變,而獨一誠,迂不可行,不合世情,奈何?

答曰︰至誠無息,不言而信,參前倚衡,夫然後行。誠為物體,情偽無物,無物必反,為時不遠。

又問︰天下國家,萬幾叢脞,獨以一誠耶?

答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其所以行之者,一也。

又問︰若是,則枯坐寂然,大道是禪,何須學耶?

答曰︰禪亦須學,況此非禪。中庸有所以為中庸者,尊德性而道問學是也。為性而學,學以盡性,是宗旨也。認明宗旨,學問思辨大有事在。唯天下至誠,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然後溥博淵泉而時出之。誰謂是誠,而顧可以不學哉﹗

嗚呼﹗千有余年,中庸不明,人不務誠,失其本心,大義不行,浩然之氣不存,蓋已非複人間世矣。南渡君臣,偷安寡恥,河山恢複,初亦未始無心,但恨不能作氣。日月馬+馬+,安然無事,自有肺腸,俾虜卒狂,父母蒼天,人之無良。陸象山發憤,作《大人詩》曰︰

從來膽大胸膈寬,

虎豹虯龍億萬千,

從頭收拾一口吞。

有時此輩未妥帖,

哮吼大嚼無豪全。

朝飲渤海水,暮宿昆侖巔,

連山以為琴,長河為之弦。

萬古不傳音,吾當為君宣。

嗟乎象山﹗天下大亂,孔學將亡,吾烏得其人,而旦暮遇之?

民國二十一年(1932)十月歐陽漸敘于支那內學院

(選自《歐陽競無先生內外學》第二十五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