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孟子後二千余年,取其書而讀之。若周穆王游化人之居,光影所照,目眩不得視,音響所來,耳亂不能聽,何物聖言,奪人神識若是﹗蓋浩然之氣,盛大流行,窮天地亙萬古而常新者也。

浩然之氣集義所生,是故孔子言仁,孟子言義。羞惡之心之謂義,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名節事極大,生死事極小。唯一義行,恣肆縱橫,舉之而無上,揮之而無旁,敵之而無當,至大至剛,何弱何強,天下若此,而可侮哉?生死事極大,名節事極小。轉移于時勢,有人而無己,偷習中于膏肓,無往而非畏葸,一卻一前,自伐自毀,輕河山于一擲,坐以待斃而已。均之為國也,擇術不可不慎也。

月征日邁,鍥而不舍于物質之有形,貨財而甲兵。月征日邁,鍥而不舍于道義之無形,磅礡而彌綸。其致力也平,其充分也等,固無足輕重于其間者矣。然而有形有律,受配于數常不能越量而非常,聽命于時勢不敢自主而超勢,倚物而後起,不能憑空而憤起,一機械之器而已矣。若夫無形,履虛若實,變動不居,匪守故常,不可思議,優敗而劣勝,甚險而至平,自倚于長城,其游于天之庭乎?是謀國之楨干也,奈何駭視扶蘇而忘其楨干乎?楨干先撥而扶蘇不害乎?利或時不利,義則無不利,吾故曰均之為國也,擇術不可不慎也。

今天下亡矣,橫議熾矣﹗有奮勇自拔者,彈之曰唱高調,而上達之機斬矣;有壞法逾閑者,護之曰私德不干涉,而下流之居保障矣。上之日偷日懦,而無所謂國矣;下之自衣自食,而無所謂國矣。

行,直不知人間有羞恥事矣﹗沉淵溺淖,至矣極矣﹗疾雷破山風振海,十日並出,金石流,土山焦,振聾聵于今日者,其唯《孟子》乎?

人之所以為人者,氣也,節也;國之所以為國者,民也;是三者、天下之大本也,如是讀《氣第一》、《士第二》、《民第三》。仲尼之徒,崇本而黜末,如是讀《義利王霸第四》。民往而歸之曰王,歸之于仁也,如是讀《仁政(上下)第五》。事親者仁之實也,孝弟者堯舜之道也,如是讀《孝弟第六》。父子主恩,君臣朋友以義合,如是讀《君臣朋友第七》。仁義根于學,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孔子之學,誠而已矣,孟之學孔,易簡而快足是矣。性善也,義內也,四端固有,萬物皆備也,不慮而知、不學而能也,立乎其大,小不能奪也,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也,凡若此者,易簡也。充其量也,盡其才也,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也,自得居安左右逢源也,凡若此者快足也,如是讀《學第八》。孔子之學一貫,當下安心,孺子入井之惻隱,即親死委壑之顙 也。墨子兼愛,二本而失本,孰不可忍也,如是讀《非彼第九》。有私淑艾者,如是讀《自宗第十》。

疾雷破山風振海,十日並出,金石流,土山焦,振聾聵于今日者,其唯孟子乎﹗

民國二十一年(1932)二月歐陽漸敘于支那內學院

(選自《四書讀》,《歐陽競無先生內外學》第二十六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