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间一事一物莫不有其历史发展。学术,一社会产物也;一面随社会之发展而发展,又一面学术本身自有其发展。儒学发展史非我所敢谈,其早熟于春秋,中绝于汉唐,复兴于宋明之世,一一尚待阐明其所以然。至宋大程子出而著《识仁篇》,盖其时势需要,抑亦时机成熟。朱子、阳明各家之学,要亦各有其时。今伍、严两先生所以有其贡献于斯学者,殆亦其时则然邪?两先生处在宋明之后数百年,既睹解书聚讼历久莫决之苦闷,而为己为人尤痛感功夫莫得其路之一大问题;同时,其于前人为说为学所有得失之数亦渐分明。其有此发明足以补前贤之所未及者,虽曰心裁创见,正自有其缘会与条件在;其殆亦为儒学发展至此所宜有之事乎。吾固非谓两先生于斯学之造诣成就更贤于朱子、阳明也,然吾敢信朱子、阳明复生,必自弃其说而大有取于两先生之说。

(上方所为叙文,1963年暑期着笔于大连休假中,而未及完成;今续成之,如下。1965年3月漱志)

从儒学自身历史发展言之,历经宋、元、明、清,递传至伍、严两先生,其存乎个体生命之修养如何且不论,其形著于意识足以供后人学习之所资者(尤其是伍先生)确乎其大有进于前,深可庆幸。然从中国面临世界形势发展之近代史来看,则中国此时固沦于衰败,遭受其有史以来之最大困厄,而儒学亦为时人摒弃,同遭空前未有之厄运。盖数千年间中国之拓大绵久,依于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发展自始不以宗教作中心,而依于周孔教化。其卒也,以此而兴者即以此而衰,曾食其利者亦必承其弊。改革势不容已,儒学屏退自为事所应有。今也,幸以共产觉四十余年之努力奋斗,中国得从衰败而崛兴而蔚起,前途光明之极。顾儒学则由清季之奖西学,“五四”之掊孔家,与夫今日之反封建,讫未见有否极泰来之象。然则儒学其从此遂为过时的一种学术资料而已乎?世有通人,宜不存此浅见。

两先生自是有其信心的;而愚之信此学,从而信两先生也,亦不敢后。严先生所为《礼记大学篇考释》一书成于抗日战争末期,时际艰难,印刷窳劣之极,又讹夺纷出。印出数百本,先生用以分赠知交朋友,其果知重视而保存之者殆亦不多其人。既不出售于市坊间,外人知之者甚鲜。苟不重为印刷流布,其必绝而不传。伍先生一生谈学而不著书,传与不传一听后人,毫不介意。苟不为之纪录其词,宣扬其义,则其湮没可以立待。愚暨诸友既就先生口说者编录成书,又为综述一文加以阐发。凡此皆须付印问世。于是而有两家解说合印之念。此即叙文所由作也。然而究在何时付印,不敢知也。窃愿及身见之耳。脱不及见,当以属之愚子若孙。

“世界未来文化,恰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此言愚发之四十四年前(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儒学昌明盖正在今后之世界。时人不有所谓“科学预见”者乎,愚固不虞其所愿望之竟虚也。七十三叟梁漱溟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