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就在这里:为此学者莫要于自识其本心,顾其事乃殊非易;其亦有路可循否乎?前人岂其无路;然途路种种不一,将何所适从?又或为可通之一路(如习静)而易滋迷误,则亦非所取也。求其循之可必致,既切近又平妥者,其有之邪?

于此,请得而回顾本文开初之所云:

仁,人心也;人之所以为人者其在人心乎。人心究是如何的?此既非有形相可指之物,必须自家体认乃得。为了指点人们去体认,今且说两个方面:内一面是自觉不昧,主观能动;外一面是人与人之间从乎身则分则隔,从乎心则分而不隔,感通若一体。试从此两面潜默恳切体认去,庶几乎其有悟入。

此所云者,是否即为回答上一问题,指出自识其本心之切近途路在此?今当加以剖析,申论其涵义。

上文曾言:仁与不仁即为相对的等差不同,亦为绝对的是即是,不是即不是。从其是即是,不是即不是者言之,仁至不易识,本心至不易识。换言之:从其相对的分别而言,则亦不尽然也。常说的“有心人”,即仁矣;“没有心肝”,即不仁矣。有心没有心,亦即知痛痒不知痛痒。痛痒在人,恒为等差相对的。于此而言体认人心,又何尝如彼其难乎?

本心之在人,莫或异也。无智、愚、贤、不肖一也。虽千万人不异也。心必通过身体、气禀、习惯乃得显其用,是则为人所各自有之者,又莫或同也。斯其智、愚、贤、不肖之所以分也;千万人,千万其殊焉。抑非第人各不同而已,人心灵活无滞,人身体、气禀、习惯刻刻在发展转换非不变,其环境遭际又前后之非一也,即在一人之身其生命所表见者夫岂得一以概之乎?从乎人人莫或异之本心,通过于身体、气禀、习惯而有所表见,是即人心有同然之表见,即所谓仁也。是固人人所可能有之者,要亦不可多见。若在其人屡屡表见不鲜,数数得人心之同然,则众人共仰之矣,是即贤智之士已。反之,其生命所表见者总不出一己身体、气禀、习惯所拘限之中,而其有同然之本心顾沉隐暖昧焉,势必与人扌+干格多忤,其能不为人所贱弃乎?此则不仁者所以不免为下愚不肖之归也。

平常人殆不知人禽之有辨而懔乎人禽之当辨也,此时骤语之曰:人心究是如何的?盖鲜不认饮食男女知觉运动以为心者。此孟子所为叹息于众人之不著不察也。人们日常生活沉没在习气(兼括身体气禀、习惯)中,其譬犹日光之遮于云翳乎。通常只有翳蔽或轻或重等差不同而已;其若赤日之当晴空者,吾人几时乃一有之?又谁能于此反躬而默识之?晴日,仁也;轻翳薄云不犹日光乎,讵非仁邪?乃至云雾重重矣,从其迷暗则云无光,则为不仁;从其随时可以豁然晴朗而言,则日光固自在,仁自在也。凡所谓“刚毅木讷近仁”,“巧言令色鲜矣仁”,皆泛泛较论乎外者,其与反躬默识远非一事。

本文开初之所云者,虽若指点人心默识之所从入乎,其实去泛论正复不远。盖不过为平常人言之,冀其于人禽不辨之中,知其所以辨之者而已。不足语乎默识。默识,识其体也。吾所指出内而自觉、外而感通之两面,固皆言其作用。用必有体;其体谁能状之?昔人云“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又或云“寂而照,照而寂”;皆不得已而为之说。苟只从言语上理会,终不能得;得之必在生活实践中。

默识,儒者之事,乃其为学之所当务。为学只在日常生活实践中,不在其外。然说实践,须知实践个什么?阳明先生云:“为学须得个头脑,功夫方有着落”是也。头脑在本心;功夫着落,严格言之亦必在此。然未曾识得头脑,如何实践(如何用功)?一朝识之,非能勿失也。既识而失之,又如何实践?此识前、失后的功夫问题切要莫比,正是上文所云为自识其本心既切近又平妥之路者,我不敢言之。对一切有志此学者,我只愿以伍、严两先生之言进。本文所为作,即在为伍、严两先生作介绍。以下便入本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