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于仁,诚所谓我固有之,不待外求者,宜其至易矣;胡乃言其不易邪?事实正是如此;同时具有其至易、至不易之两面。仁,人心也。心非一物也,以求物者求之,夫岂可得?(1)(孟子悲悯人心放失,借用鸡犬提出警告,而如何求放心固不同于鸡犬之求。)人有所求,莫不外顾,而心不在外也。不求自至,求之转不可得也。譬如睡眠,宁非至易事邪?然在病失眠之人,殆有百事莫难于此之苦。是何为而然?睡眠是大脑抑制,不可求也。意求抑制,则兴奋矣!纵或知其不可外求,多方以自喻自戒,而失眠之苦难忘,隐微之间犹存期待;兴奋卒不歇,抑制卒下来。唯其至易,乃适以成其至不易。

然其所以为不易,犹不在此。且不求自至者,不可恃也;殊未足尚。确言其所以为不易,有如下两层。——

第一当知:人之易流于不仁也。人与人之间,从乎身则分则隔,从乎心则分而不隔。情同一体是为仁;隔则不仁矣。然而在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种种压迫威胁下,时时斗争、竞争的人生,此心能有几时得免于其身之牵制者?是流于不仁,其势则然。方知识文化之未进,所受自然环境乃至外群异族之压迫威胁固极重;知识文化既进,宜较轻矣。而此时之人则视前又习于分别、计较、机变、诈伪,难说后后有胜前者。自顾而不顾恤乎人,此人世纠纷,所以无穷无尽,不得一日而息。知人与人感通不隔之难,斯知仁之为不易矣。

以上就利害得失之刻刻干扰乎人心言之。兹更言其是非之易有所蔽而心之明德不明。是非存乎自觉,有不容昧。谚语“是非自在人心”;古语“人心有同然”;似天壤间宜必有公是公非者。然而社会秩序之在人,非若蜂、蚁之安排于先天也;凡宗教、礼俗、法律、制度——或总括云风教——起于后天而隐操是非之柄者,一时一地各有不同;横览大地,纵观古今,是非乃至纷然莫准。盖风教之为翳蔽,犹本能也;不过一则先天寓乎个体,一则后天起于社会耳。在生物千万年进化之后而有人心透露;若夫人心昭炳则又必待人类社会历史逐步发展之后也。(1)(当社会在经济上实现其一体性,人与人不复有生存竞争,而合起来控驭自然界时,实为人类文化发展上一绝大转折关键,而划分了前后期。前期文化不过给人打下生活基础,后期方真是人的生活。前期假如可称为身的文化,则后期正可称为心的文化。此处人心昭炳云云,盖指未来共产社会也。说详《中国文化要义》、《人心与人生》各书,请参看。)孟子所云“义内非外”,“由仁义行,非行仁义”者,在事实上固从来皆不免在“义外”与“行仁义”之中。而此所行在外之义,抑且莫不有其所偏。此从其一时一地各有不同又可以判知之者。蔽矣!偏矣!焉得仁?知不为习俗所移而有以独立地明辨是非之绝难,斯知仁之为不易矣。

在吾人生命中,恒必有一部分转入机械化(惯常若固定),而后其心乃得有自由活动之余裕。此在个体则本能与习惯,其在社会则组织与礼制,皆是也。是皆人类生命活动之所必资借,非必障蔽乎心也。然而凡可以为资借者,皆可转而为障碍;此一定之理。心不能用之,则转为其所用矣。其辨只在孰为主孰为客耳。其辨甚微而机转甚妙;心有一息之懈,而主客顿易其位焉。亦或不远而复,亦或久假不归。久假不归者不仁矣。不仁非他,硬化之谓也。于内则失其自觉之明而昏昧,于外则失其情感之通而隔阂,落于顽钝无耻是已。其不远而复者,仍不免旋复旋失;其于不仁,宜不若是之甚。知平常人总不出乎旋复旋失与久假不归之间而莫能外也,斯知仁之为不易矣。

一切善,出于仁;一切恶,由于不仁。不仁只为此心之懈失而已,非有他也。恶非人所固有;不仁之外,求所谓恶者更不可得。是即人性之所以为善也。世俗徒见人之易流于不仁,不仁之事日接于耳目,辄不敢信人性善之说,正坐不自识其本心故耳。

第二当知:人不自识其本心,即将永沦乎上文所云“旋复旋失与久假不归之间”;而且失不自知其失,复不自知其复,终其一生于仁为远,于不仁为近。仁之所以为不易,确言之盖在此。

平常人终其一生于仁为远,于不仁为近者,为其失不自知其失,复不自知其复也。如何得免于此?是必在能以自识其本心。自识其本心,而兢兢业业如执玉,如奉盈,唯恐失之;如或失之,必自知焉。而由其志切,即知即复,或不远而复焉。其复亦自知其复。盖本心非他,只此衷了了常知、炯炯自觉是已。故人“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不睹不闻即指吾心之常知处,盖谓其不可以形求、不可以言显出。唯其慎也,庶几此心其得以恒一而不懈乎。然而未易言也,是力求实践其所以为人者所必勉之者而已。勉乎此,虽不能至,而于仁为近,于不仁为远矣。慎独功夫便是求仁之学。

儒家之学在求仁。善为此学者宜莫如孔门高第。然试观孔子之言“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且如宰我竟遭不仁之斥。仁固如是其不易,是所谓此心恒一而不懈者,世果有其人邪?驽劣如我曾何足以知之。不过向上有志者,其必在有以自识其本心而兢兢业业如执玉,如奉盈,若唯恐失之,舍此无他道焉,则可知也,无可疑也。

孔子不云乎,“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而孟子之言“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弗能夺也”;最为明白。大者此心,小者耳目之类(试详《孟子》原文),不能夺者主宰常在,不为其所资借者之所篡夺也。后于孟子者莫如宋儒大程子,则其言曰“学者须先识仁”。其又后如阳明王子,则直指知是知非之本心而教人以“致良知”。此一学脉自古相传先后一揆,不既昭昭乎。凡未自识得其本心者,虽儒言、儒行、儒服焉,终不过旋转乎门外而已耳,不为知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