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言性与天道,庄老始言天道,孟荀始言性。《易传》《中庸》则兼儒道两家,会通天人,和合自然人文,而融一言之。濂溪为宋代理学开山,其学派乃承《易》《庸》一路来。所著《通书》,本名《易通书》,阐申《易》旨,故附有《太极图说》。其首次两章名《诚》,即《中庸》自诚明自明诚之诚也。师章言:“天下善曰师。”孟子言圣人百世之师,荀子言天地君亲师,韩愈言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而师道则必归于善。西方人则不重师。其言真理则不主善。安有不善而可以为人类之真理者。濂溪师章又言:“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则性分刚柔,各兼有善恶,惟求其中。则其主易庸,于孟荀有异已显。至谓师犹重于性,则其言似更近荀。《中庸》分言尊德性道问学,孟偏尊德性,荀偏道问学,濂溪之意则似折衷于斯二者。张程继之,乃分性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为二,而主变化气质。朱子曰,张程气质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实乃本源于濂溪之此章。象山乃与朱子树异,而偏近孟子尊德性之意为多,道问学之功则缺。归而求之有余师,则于濂溪此章之义有违矣。

濂溪谓:“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达道在能和,不仅求向外之和,先贵有存内之和。若果有刚无柔,有柔无刚,斯存于内者已偏而不和,更何求于向外之和。

今分别论中西双方之人性,似西方人偏近刚,而中国人则偏近柔。惟西方多见濂溪所举刚中之恶。希腊之不能成一国,是其隘。中古堡垒贵族亦然。罗马之武力侵略及近代帝国主义,是其猛,是其强梁。而中国于濂溪所举之柔恶则颇少见。政治上之治乱兴亡,波谲云诡,事亦难免。虽如王猛之出仕胡廷,既不懦弱,更非邪佞。其在北魏北齐北周三朝,汉人出仕者更多,卓有建树,具严毅干固之刚善,绝少畏惮邪佞之风。五代时如冯道,畏惮有之,而邪佞亦幸免。蒙古满洲入主,高尚不仕者不论,其出而仕,可谓无断。但畏惮邪佞之恶亦尚少。故中国人之对外,其居强势,每主怀柔政策,不为肆意之强梁。其居弱势,偏于和顺则有之,亦不陷于邪佞而懦弱。以上姑举为例,而社会风气亦可推。斯其所以绵延历五千年而终不失为一中国,而仍能保有其文化大传统之所在也。

即如台湾,其对高山族,亦终不如美国人之有西部开发。明清两代在大陆西南部之有土司制度,即其先例。而如吴凤,可谓慈顺之至矣。中国人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吴凤所为,可谓至刚至正之大节所存,而岂柔性之善之一语可尽乎。如诸葛亮之于孟获,七擒七纵,此尤柔性之善中之至刚至正。其他民族中难见其例,亦正代表吾民族性之一至佳至善之例矣。

强凌弱,众暴寡,终非人性之所服。孟获虽见擒,非心所服,宜矣。诸葛七纵而七擒之,于是滇族乃终为中国不侵不叛之裔民,斯亦人性必有善之一征。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之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人莫不有欲,然有可欲有不可欲。其可欲者,即善也。今再浅说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结合,人之大欲存焉。故夫妇为人伦之始。果能相敬相爱,百年偕老,自修身而齐家而治国平天下,则胥自夫妇之和合始。然其至于国治而天下平,则圣人之事,而人生乃可谓达于神之境界矣。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而深究其根,则必先有阴,继有阳。所谓一阴一阳互为其根者,其实则阴尤为阳根,惟独阴无阳,终亦非生之善。阳者,即其阴之光辉面。果能知光辉之必出于阴暗面,则知君子之道暗然而日彰,而乃始可语以人生之大道,又岂徒求光辉者之所能预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