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章。

朱子曰:“程子之说甚精。然其曰当死而不死,则后虽有功,亦不复取,则未安耳。若曰不与其事桓则可,不取其功则不可。盖功自功,过自过,若过可以掩功,则功亦得以掩其过矣。”今按:此条论功过不相掩,若言之甚宽,实亦甚严。朱子在此明反程子,更见理学家论道之不苟。实则程子此番意见已明反了孔子。朱子论其未安,是也。而朱子之尊程子,则不以此改。实则如此等处,不仅朱子当尊,程子亦当尊。因程子亦不为此等见解稍改其尊孔之意态也。其他朱子说四书,纠正程子意尚多,不尽详举。

莫我知也夫章。

朱子曰:“其不怨不尤,则不责之人,而责之己。其下学,人事也,则又不求之远,而求之近。此固无与于人而不骇于俗矣,人亦何自而知之。及其上达而与天为一焉,则又有非人之所及知者,而独于天理为相关尔。此所以人莫之知,两头蹉过,而天独知之也。曰下学而上达,言始也。下学而卒之上达云尔。程子以为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何耶?曰学者学夫人之事,形而下者也。而其事之理,则固天之理也,形而上者也。学是事,而通其理,即夫形而下者而得其形而上者焉,非达天理而何哉。”今按:中国学人不求人知,其义如此。朱子又曰:“下学只是下学,如何便解上达,自是言语形容不得。”今按:此条徐?记,乃朱子六十岁语。朱子又曰:“意在言表,谓因其言而知其意,便是下学上达。”又按:此条陈淳记,乃朱子七十岁语。则朱子对《论语》上达二字,始终未下切解。程子谓是上达天理,朱子承其说,终是增字诂经,故朱子亦不直引以为说,此可见朱子说经之慎。今以私意窥之,孔子所学,皆下学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皆孔子之上达境界也。此则出于孔子所自言。孔子又说:“若圣与仁,则我岂敢”,此虽孔子谦辞,亦言学之无止境,是孔子之下学上达皆在人事中。西方哲学中有形而上学,明超人事以为学。中国则形而上即在形而下之中,使无形而下又何来有形而上。又西方人为学,务求人知,骇俗之心终不能免。又一切每责之环境,则怨尤不能免。《论语》此章,从今世慕效西化言之,乃无一字之可矣。朱子又曰:“如释氏顿悟,则是上达而下学也。”今按:此或为今人所可首肯。西方哲学则惟求上达,更无所谓下学。则孔子之不为今人所知,亦宜矣。

公伯寮愬子路章。

或问命。朱子曰:“命者,天理流行,付与万物之谓也。然其形而上者谓之理,形而下者谓之气,自其理之体而言之,则元亨利贞之德,具于一时,而万古不易。自其气之运而言之,则消息盈虚之变,如循环之无端,而不可穷也。万物受命于天以生,而得其理之体,故仁义礼智之德根于心而为性。其既生也,则随其气之运,故废兴厚薄之变,惟所遇而莫逃。此章之所谓命,盖指气之所运为言。”今按:孔子言命,恐非朱子此段之义。然朱子特因孔子语而引申发挥之如此,非故欲违反孔子以自创新说也。今特当注意者,命中有废兴厚薄。故中国人遇衰世乱世仍能奋发向上,在变中知有常,此乃所谓知命。非安于衰乱之谓知命,亦非遇衰乱而必尽变其前之所为以求另创一新世界,而知命则为一种迷信,如今国人所想像。朱子此条,仍于吾近代国人有参考思虑之价值。此即朱子善发孔子之意之所在。

贤者辟世章。

或问:程伯子以事之大小言,或以人之高下言,二说不同。朱子曰:“以古圣贤之迹与随时之义考之,则程子得之。但辟世之士,或志量宏大,而不屑一国之事。或智识明达,而灼见天下之几,飘然事物之外,以没其身而不悔。此则仅能辟地。若辟人之士,犹颇有意于当世者,或有时而不能为耳。故程子所谓远照,故能辟一世事。其说亦为有理。”今按:如此说之,中国儒家绝无辟世意。孔子所谓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也。耶稣以恺撒事交恺撒管,斯乃一种变相之辟世,与释迦牟尼相去乃五十步百步之间。孔子只言舍之则藏,此与耶释两家绝不相同。但与今人昌言革命意亦不同。惟老庄言辟世, 却有与孔子儒家有较近处。学者其细参之。又此段所言有与前段论知命有相发处,亦宜细参。

子击磬于卫章。

朱子曰:“荷蒉之徒高于子产晏平仲辈,而不及蘧伯玉。盖伯玉知为学者也。”今按:知人论学,此段之义深矣。何以子产晏平仲不如蘧伯玉,此是一问题,当深究。朱子又曰:“击磬之时,其心忧乎乐乎,此是一大题目,须细思之。”今按:寻孔颜乐处,亦当于如此章者求之。则忧以天下,乐以天下,乐中仍不害有忧,忧中亦不害有乐。当知孔颜乐处,乐中仍有忧,乃庶得之。

子路问君子章。

或问或以安人安百姓为扩而大之,或以为推而及物,而集注但谓以其充积之盛,自然及物,何哉?朱子曰:“所谓修己以敬,语虽至约,而所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举积诸此。修己以敬,而极其至,则心平气和,静虚动直,而所施为无不自然,各当其理,是以其治之所及,群黎百姓,莫不各得其安也。是皆本于修己以敬之一言,然非有待夫节节推之也,亦非待夫举此心以加诸彼也,亦谓其功效之自然及物耳。”或曰:夫子之言,岂其略无大小远近之差乎。朱子曰:“虽若有大小远近之差,然皆不离于修己以敬之一言,而非有待于扩之而后大,推之而后远也。”今按:此段陈义甚深。孔子讲学即其修己以敬之一具体表现也。其及门七十弟子,则亲炙于孔子之教诲,而心获安。数传之后,孟子亦私淑艾焉,而心获安。两千年来,不论世之盛衰治乱,苟能读《论语》一书而有得,亦获心安。则又岂待孔子之扩而大之推而远之乎。孔子用心不及于此,只在修己以敬,未尝有计较功效之心夹杂其中,而其自然功效有若是。中国古圣贤为学用心所在,为中国文化大传统之基本精神者,朱子此段发挥,可谓已得其要。诚学者所当深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