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问于子贡章。

朱子曰:“太宰所云,是以多能为圣也。子贡所对,是以多能为余事也。夫子所言,是以圣为不在于多能也。三者之说不同。若要形容圣人地位,则子贡之言为尽。盖圣人主于德,固不在多能,然圣人未有不多能者。夫子以多能不可以律人,故言君子不多而尚德不尚艺之意。其实圣人未尝不多能也。”今按:近人多疑圣人尚德不多能,此条辨之,极是。又言多能不可以律人,能专一艺,能擅一长,即可。惟圣人多能又尚德,始为圣。孟子多从德上讲,荀子多从才能上讲,而朱子之意则深矣。学者不可不深考。

出则事公卿章。

朱子曰:“此说本卑,非有甚高之行。然工夫却愈精密,道理却愈无穷。故曰,知崇礼卑。又曰,崇德广业。盖德知虽高,然践履却只是卑,惟愈卑则愈广。”今按:此条言德知高,践履卑,道出了中国文化传统人生修养之理想境界。此惟知德兼崇,乃能有此境界。把知德分了,则尽人都在知上业上争崇恶卑。此一境界,就无可谈了。

子在川上章。

朱子曰:“川上之叹,圣人有感于道体之无穷,而语之以勉人,使汲汲于进学耳。”又曰:“此个道理,吾身在其中,万物在其中,天地亦在其中,同是一个物事,无障蔽,无遮碍。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圣人即川流而见之。但天命正而人心邪,天命公而人心私,天命大而人心小,所以与天地不相似。今讲学即欲去与天地不相似者,以与之相似尔。”又曰:“与道为体四字甚精。盖物生水流,非道之体,乃与道为体也。”又曰:“道无形体可见,却是这物事盛载那道出来,故可见这体字粗,只是形体之体。恐人说物自物,道自道,所以指物以见道。其实这许多物事凑合来,便都是道之体。道之体便在这许多物事上。只是水上较亲切易见。”又曰:“日往月来,寒往暑来,水流不息,物生不穷,未是道。然无这道,便无这个了。有这道,方始有这个。既有这个,就上面便可见得道,是与道做个骨子,故言与道为体也。”问东坡云,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代,而卒莫消长也。此语如何。朱子曰:“既不往来,不消长,却是个甚底物事。这个道理,其来无尽,其往无穷,圣人但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又曰:“逝者如斯,但说不已而已,未尝说不消长,不往来。渠本欲高其说,却不知说得不活矣。既是往者如斯,盈虚者如代,便是此理流行不已也。东坡之说便是肇法师四不迁之说也。”今按:此条指明道体,极平实亲切。老子言:“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此章只言用字,不言体字。因车与器与室,虽各有其体,而其用处则不在其体中之有处,而在其体中之无处。其无处即老子之所谓道也。今朱子言与道为体,亦即言道无体,而诸事物与之为体。亦即如言理即在气中,舍气即无理可见也。此与今俗言体用二字仍有辨,当细分别。其辨东坡说,则尤见儒释之异,学者所当细玩。此论道体,又与西方哲学辨唯心唯物,乃讨论天地万物最先如何,从哪里来不同。中国人只从那天地万物之流行变化上来讨论一道理,不问那一切流行变化从哪里来。西方宗教与科学,则都在讨论此天地万物从哪来,却并不着重对那当前的一切流行变化该如何办,这是大不同处。

朱子论此条又曰:“无天德,则是私意,是计较。后人多无天德,所以做王道不成。”今按:如孝弟忠信,人人皆有其心,便是天德。中国人便只从此等天德上讲究进去。倘定要问天地如何成,万物如何生,从中国人意见讲,此等问题便多余了。不过要自逞聪明,自见智慧,却不免有私意夹杂其中。此乃少数人偶然事。中国的王道便从天德来。西方的宗教科学哲学都讲得太远,不切人事。科学走上了利用的路,是计较,非践履。宗教又把恺撒事交恺撒管,便多做不出王道来。故朱子又说:“天理流行之妙,若少有私欲以间之,便如水被些障塞,不得恁滔滔地流去。”今按:孔门言知,必兼言仁。仁即天德也。

未见好德如好色章。

朱子曰:“胡氏曰,色者,人之所同好,好而难疏。德亦人之所同好,好而难亲。知其病而痛药之,不使稂莠得害嘉谷,则志气清明,而独立乎万物之表矣。”今按:此条论好德与好色,语平意实。理学家意见,能从此等处参入,何尝有不近人情处。

譬如为山章。

朱子曰:“胡氏曰,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此吾往者也。冉有曰,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也。此吾止者也。其进其止,皆非他人所能。此君子所以自强不息也。”今按:此条亦如上条,语极平实,极亲切,由此即上了理学道路。

知者不惑章。

朱子曰:“仁者理即是心,心即是理。”今按:此理极简明,只有在仁上始见理即心心即理。又曰:“成德,以仁为先。进学,以知为先。此诚而明,明而诚也。”又曰:“有仁智而后有勇,然而仁智又少勇不得。”又曰:“仁者通体是理,无一毫私心。”今按:合此诸语,成德进学之道,昭示无遗矣。然知仁勇三德,知在最先,此则由明诚,人之道也。孔子必谓不如丘之好学,即此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