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分章略述朱子所论各项心学工夫,其言静敬,言涵养省察,大体是承袭前人,而加以一番审辨与论定。其言克己与立志,则创辟新义,有未为北宋以来理学诸家所特加重视者。然朱子论心学工夫最要着意所在,则为致知。悬举知识之追寻一项,奉为心学主要工夫,此在宋元明三代理学诸家中,实惟朱子一人为然。欲求致知,则在格物。就理学家一般意见言,心属内,为本。物属外,为末。理学家所重之理,尤在心性方面。心性之理,则贵反求而自得。朱子不然,认为内外本末,须一以贯之,精粗具到,统体兼尽。此为朱子在一般理学思想中之最独特亦最伟大处。故朱子不仅集北宋以来理学之大成,实欲自此开出理学之新趋。后人莫不知朱子讲格物,乃于其所讲格物精义,则颇少能继续加以阐发与推进,此乃一大可惋惜之事。此章当略述朱子之格物论。

格物之说,最先亦由伊川提出。伊川云:

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曰穷其理而已矣。穷其理,然后足以致知。欲思格物,则固已近道矣,以收其心而不放也。

收其心而不放即是敬,是则由伊川之说,乃成为格物亦即敬之工夫。伊川又曰:

欲致知,须要格物。物不必谓事物然后谓之物也,自一身之中至万物之理,但理会得多,相次自然豁然有觉处。

此处特说物不必谓事物,意中似仍以一身之中之所谓心者为主要。又曰:

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然,皆穷理也。或问格物须物物格之,还是格一物而万物皆知。曰:怎生便会该通,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

此条言穷理,主要在人文界一切人事上。其言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言物字,恐人误会到外物上去,言件字,则显指人事。

朱子于伊川言格物,备极推崇,其言曰:

程子之说,切于己而不遗于物,本于行事之实,而不废文字之功。极其大而不略其小,究其精而不忽其粗。学者循是而用力焉,则既不务博而陷于支离,亦不径约而流于狂妄。既不舍其积累之渐,而其所谓豁然贯通者,又非见闻思虑之可及。是于说经之意,入德之方,其亦可谓反复详备,而无俟于发明矣。若其门人,虽曰祖其师说,然以愚考之,则恐其皆未足以及此。

朱子历辨程门后起说格物者凡五家,又继起者一家。一为吕蓝田大临之说,朱子非之曰:

必穷万物之理,而专指外物,则于理之在己者有不明矣。但求众物比类之同,而不究一物性情之异,则于理之精微者有不察矣。

蓝田初学于横渠,横渠卒,乃东见二程。朱子于程门最取蓝田,然蓝田之论格物,偏指外物,又重其同,忽其异,故朱子非之。

其二为谢上蔡之说,朱子非之曰:

穷理以恕为本,则是求仁之方,非穷理之务。先其大,不若先其近者之切。一处通而一切通,乃程子所不敢言。

其三为杨龟山之说,朱子非之曰:

反身而诚,乃物格知致以后事,非以是为格物之事。亦不谓但务反求诸身而天下之理自无不诚。

其四为尹和靖之说,朱子非之曰:

以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为非程子之说,岂其习纲于持敬之约,而厌于观理之烦耶。

其五为胡文定安国之说。朱子非之曰:

其曰物物致察,是不察程子所谓不必尽穷天下之物也。又曰宛转归己,是不察程子所谓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之意也。又曰:察天行以自强,察地势以厚德,是但欲因其已定之名,拟其已着之迹,而未尝如程子所谓求其所以然,与其所以为者之妙也。

其六为胡五峰之说,朱子非之曰:

所谓即事即物,不厌不弃,而身亲格之以精其知,得致字向里之意。其曰格之之道,必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志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内,而知乃可精,又有合乎所谓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之指。但其语意颇伤急迫,既不能尽其全体规模之大,又无以见其从容潜玩积久贯通之功。

又曰:

此段本说得极精,然却有病。只说得向里来,不曾说得外面,所以语意颇伤急迫。盖致知本是广大,须用说得表里内外周遍兼该方得。

以上前五家中,谢杨尹三人,最为程门亲炙,而失师旨最远。吕与叔先师横渠,胡康侯于程门为私淑,其失皆偏在外,与谢杨尹三人所失之偏在内者不同。程门之教,本不免有偏重在内之势,故得之亲炙者,所偏亦在此。吕胡两人则听偏转在外。独五峰一人,已起南渡之后,于程门为最远,而其说独为朱子所取。朱子每以五峰继横渠,称其能为精义之学,然朱子于五峰说格物,仍所未满。朱子虽极推伊川,然迨其自立说,其精神意趣,亦实非伊川之说所能范围。此处亦可窥朱子学从伊川之转手处,亦即是朱子学之递年转进处。居今而论,理学家所标出之格物一义,亦必至于朱子而始得其大成。

朱子言格物,其最后结论,即见于《大学章句》之《格物补传》。今可不问《大学》是否为孔氏之遗书,亦可不问古本《大学》是否有阙,要之考论朱子格物思想,则必以《大学格物补传》为其主要之依据。今先录《补传》全文如次: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或讥朱子此处分心与理为二,不知一体两分,两体合一,此正朱子思想大体系所在,亦是其最著精神处,不得徒以分两说之为嫌。何以谓即凡天下之物,朱子说之曰:

这道理尽无穷,四方八面无不是,千头万绪相贯串。

千头万绪,终归一理。

道理散在事物上,却无总在一处底。

这个道理,精粗小大,上下四方,一齐要着到。四边合围起理会。

常人之学,多是偏于一理,主于一说,故不见四旁,以起争辨。

圣人则中正和平,无所偏倚。

萃百物,然后观化工之神。聚众材,然后知作室之用。须撒开心胸去理会。

万理虽只是一理,学者且要去万理中千头万绪都理会,四面凑合来,自见得是一理。不去理会那万理,只管去理会那一理,只是空想像。

不知万殊各有一理,而空言理一,不知理一在何处。

如一个桶,须是先将木来做成片子,却将一个箍来箍敛。若无片子,便把一个箍去箍敛,全然盛水不得。

不是一本处难认,是万殊处难认。

须是内外本末,隐显精粗,一一周遍。

上诸所引,皆是朱子论学之最著精神处。其批评五峰,谓其颇伤急迫,既不能尽其全体规模之大,又无以见其从容潜玩积久贯通之功。即以朱子言回视伊川所言,虽朱子自称乃窃取程子之意以作此《补传》,但两人间精神意味亦显然不侔。此见朱子心中理字,其涵义之广狭虚实,要自与当时一般言理者有辨,此必直探之朱子之理气论,乃见朱子《格物补传》立意之所本。

朱子又辨格物与穷理两语有不同。朱子曰:

言理则无可捉摸,物有时而离。言物则理自在,自是离不得。

《补传》又曰: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此语亦重要。朱子说之曰:

要于本领上理会。

要从那知处推开去,以至于无所不知。

今日学者所谓格物,却无一个端绪,只是寻物去格。

即如阳明格庭前竹子,正是无端绪寻物去格也。

《补传》又曰,以求至乎其极,此语亦重要。朱子说之曰:

人谁无知,为子知孝,为父知慈,只是知不尽。须是要知得透底。且如一穴之光也唤做光。然逐渐开划得大,则其光愈大。肠皆有理,人亦知其理,如当慈孝之类。但若有知未透处,这里面便黑了。

所谓求至乎其极者,正是要人得一透底之知。否则如为子知孝,为父知慈,亦只是一穴之光,里面便黑,济得甚事。所以说:

致知所以求为真知。真知是要彻骨都见得透。

知要真,要透底,要彻骨,故又曰:

格物只是就事上理会,知至便是此心透彻。

如何能使此心透彻,则仍只有从心上去推致。

如宣王因见牛发不忍之心,便就此扩充,直到无一物不被其泽,方定致与格,只是推致穷格到尽处。凡人各有个见识,不可谓他全不知,如孩提之童知爱其亲,长知敬其兄,以至善恶是非之际,亦甚分晓。但不推致充广,故其见识终只如此。

格物须是从切己处理会去。

若只泛穷天下万物之理,不务切己,即是遗书所谓游骑无所归。

或问李延平教人穷此一事,必待其融释脱落,然后别穷一事。程伊川则谓若穷此事未得,且别穷一事,二说如何?朱子说:

如造化礼乐制度等事,卒急难晓,只有且放住。若平常遇事,这一件理会未透,又理会第二件。第二件理会未得,又理会第三件,恁地终身不长进。

此下再说豁然贯通,朱子说:

须是穷得理多,然后有贯通处。

心无限量,如何尽得?物有多少,亦如何尽得?但到那贯通处,则才拈来便晓得,是为尽。释氏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释氏也窥见得这些道理。濂溪通书,只是说这一事。

不可尽者心之事,可尽者心之理。

格物所以明此心。

所谓明此心,则只是要此心真知,有透底彻骨之知。如此才可谓穷得理。穷得理多而到豁然贯通之境界,则此心之理已尽。

到那时,有插生一件差异底事来,也都识得他破。只是贯通,便不知底亦通将去。

朱子格物大义,大体具如上述。兹再撮述要旨。一、朱子所论格物工夫,仍属一种心工夫,乃从人心已知之理推扩到未知境域中去。二、人心已知之理,如慈孝,如见牛而发不忍之心等,推扩所至,则礼乐制度治平之道,以及宇宙造化,种种物理现象,皆包在内。三、朱子所论理,认为万理皆属一理,理不离事物,亦不离心。理必寓于事物中,而皆为吾心所能明,所能知。四、人心自然之知,如知慈孝,如知不忍,非即是穷理后之知,必待穷理以后之知,乃始为透底彻骨之真知。五、专务于内,从心求理,则物不尽。专务于外,从物穷理,则心不尽。物不尽,心不尽,皆是理不尽。必心物内外交融,达至于心即理之境界,始是豁然贯通之境界。至是而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至是而始是理尽。盖从外面言,万理皆属一理。从内面吾心所知之理言,亦将知其皆属一理,乃谓之贯通。故格物是零细做工夫,而致知则是得到了总体。

若从现代观念言,朱子言格物,其精神所在,可谓既是属于伦理的,亦可谓是属于科学的。朱子之所谓理,同时即兼包有伦理与科学之两方面。自然之理,乃由宇宙界向下落实到人生界。人文之理,则须由人生界向上通透到宇宙界。朱子理想中之所谓豁然贯通,不仅是此心之豁然贯通,乃是此心所穷之理,能到达于宇宙界与人生界之豁然贯通。故朱子特举濂溪《通书》,谓其只是说这一事。盖因朱子心中认为周濂溪乃始是能将宇宙造化与人文治平之两方兼融交尽归于一致,而二程则犹有所未尽。故朱子说格物,虽上承伊川,而其标示格物之终极理想,则必举濂溪以为例。

今专就朱子个人之学问途径言,不仅对于人生伦理及于治平大道,均所研寻。即在近代人观念中之所谓自然科学,朱子亦能随时注意。论其大者,如在天文学地质学方面,朱子皆曾有几项极深邃之观察与发现。就自然科学之发明史言,朱子所创获,尚有远在西方科学家之前,而与之不谋而合者。故朱子之论格物,不仅是一套理想,实亦是朱子平日亲所从事的一番真实之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