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略述朱子论克己。此下当略述朱子论立志。

言居敬,言主静,言已发未发涵养省察,皆不脱理学家气味,皆须费许多言语解释。言克己,言立志,则当下便易晓了,更不烦解释,而彻上彻下,浅深本末,随人自得,皆可持守奉行,减少了理学家之特有气氛。朱子指点人修养方法,每进益平实,使理学成为一种常人之通学,此亦是朱子思想之日益转进处。

朱子特拈立志一项,已在晚年。朱子有云:

从前朋友来此,某谓不远千里,须知个趣向了,只是随分为他说为学大概,看来都不得力。今日思之,学者须以立志为本。如说求复性命之本,求超圣贤之极致,须是便立志如此,便做去始得。若曰我志只是要做个好人,识些道理便休,宜乎工夫不进。如颜子之欲罢不能,如小人之孳孳为利,念念自不忘。若不立志,终不得力。

又曰:

今之为学,须是求复其初,求全天之所以与我者,须以圣贤为标准,直做到圣贤地位,如此则工夫自然勇猛。若无必为圣贤之心,只见因循荒废了。

看今世学者病痛,皆在志不立。五峰曰:为学在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此言甚佳。

凡事须当立志。敬行乎事物之内,这是细密处。立志便要卓然在这事物之上。看是什么都不能夺得它,又不恁地细细碎碎。

此处据胡五峰语来补居敬工夫之缺。居敬须有一本,此即学者之志。敬在事物之内,不免有细碎处,志则立乎事物之表,而为事物所不能夺,此一分别极关重要。

又曰:

世间千歧万路,圣人为甚不向别路去,只向这一路来,志是心之深处。

志是心之深处一语,极堪研玩。理学家不言立志,皆由不了此义。又曰:

人不志学有两种。一是全未有知,不肯为学。一是虽已知得,又却道但得本,莫愁末了,遂不肯学。后一种古无此,只是近年方有。

无知便不能有志,此是常人之病。今说但得本,不愁末,此是知得错了,此病却是近年方有。此乃指陆学言。象山教人立志,朱子晚年亦教人立志,此见朱子肯兼取陆学之长。但陆学只言立志,不言学,故朱子特举五峰说以救其弊。此见朱子之博采,亦见朱子立言,必斟酌而达于尽善之境。

朱子又说:

大抵闲时吃紧去理会,理会得透彻,到临事时一一有用处。而今人多是闲时不吃紧理会,及到临事时,又不肯下心推究道理,只是安于浅陋,所以不能长进,终于无成。大抵是不曾立得志,枉过了日子。

此谓闲时不吃紧理会,不仅陆学轻视学问有此弊,即专务居敬,不兼穷理,亦必有此病。而朱子尽把来归在不曾立志上,此见朱子晚年思想之力趋简易而又更达会通处。

朱子又说:

为学虽有阶渐,然合下立志,亦须略见义理大概规模,于自己方寸间若有个惕然愧惧,奋然勇决之志,然后可以加之讨论玩索之功,存养省察之力,而期于有得。若但悠悠泛泛,无个发端下手处,而便谓可以和此平做将去,则恐所谓庄敬持养,必有事焉者,亦且若存若亡,徒劳把捉,而无精明的确,亲切至到之效。但如彼中,诚是偏颇,向日之言,正为渠辈之病,却是贤者之药,恐可资以为益。

此乃朱子与人书,彼中渠辈,指陆学言。徒尚立志,不务向学,诚是偏颇。然徒知庄敬持养,而不重立志,亦是有病。故朱子教人相资为益。后人徒言程朱言居敬,此皆未细读朱子书,故不知朱子晚年思想之不断有改进处。

朱子又曰:

读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无着手处。只如而今,贪利禄而不贪道义,要作贵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须究见病痛起处,勇猛奋跃,不复作此等人。一跃跃出,见得圣贤所说千言万语都无一事不是实话,方始立得此志。就此积累工夫,迤逦向上去,大有事在。

此处所言,更切实,更恳到,意在指导初学入门,只举立志一事。至谓立得此志,积累工夫,迤逦向上,大有事在者,则凡如上引居敬主静涵养省察致知穷理皆是。然此志不立,则此等亦将全不可恃。当伊洛讲学,风气初开,其知慕向而来者,皆是有志之人。及朱子时,理学风气已成,慕名响附,未必全属真有志。及朱子晚年,应接既多,感触日深,乃始揭出此立志二字,以为教导之本。而陆氏兄弟,亦始终为朱子所敬重,虽论学轨辙有异,而在朱子之意,则必欲相互讲论,以求其能归于一是。此等深情,后人论朱陆异同者,惜亦未能认取。

朱子又论志与意之分别有曰:

横渠云:志公而意私,看这自说得好。志便清,意便浊。志便刚,意便柔。志便有立作意思,意便有潜窃意思。公自仔细看,自见得意多是说私意,志便说匹夫不可夺志。

意属私,故须曰诚意。志则能立便得,更无有立伪志者。理学家中,惟朱子最善言心,而朱子言心,又常推称横渠。此等处,并不专在辨析文字训诂,更要乃是在辨析心理情态。此等辨析,亦不仅在外面观察,乃是从自己日常生活中亲修密证而得。指示人心,极须明白如性与情,志与意,皆各有界分,各有路头,须认得清楚,始能下工夫。工夫一错,便又从此处影响及他处。哪里是只说存心尽心即可了事。惟朱子言心学工夫,最于理学家中为细密而周到,细看上列诸章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