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

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先进后进: 一说: 先进指五帝, 后进指三王, 如《礼运》言大同,《表记》言四代优劣。然此义后起墨家道家始有,孔子时无有。一说:先进指殷以前,后进指周初。然孔子明言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则此说亦未当。一说:先进谓文王武王时,后进指春秋之世。孔子殆不以春秋僭乱与周初文武相拟,亦未是。另一说: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皆指孔子弟子。先进如颜、闵、仲弓、子路,下章前三科诸人。后进如下章后一科,子游、子夏。本章乃孔子分别其门弟子先后不同。说最近是。今从之。

野人君子: 野人, 朴野之人。先进之于礼乐, 文质得宜,犹存淳素之风。较之后辈,转若朴野。君子多文,后进讲明礼乐愈细密,文胜质,然非孔子心中所谓文质彬彬之君子。

如用之: 孔子五十以前, 有用世之志, 当时诸弟子相从,所讲多重实用。自周游返鲁,已值晚年,用世之心稍淡,后进弟子于礼乐文章研讨益精,然渐有文胜之风。故孔子谓礼乐如复见用于世,吾当从先进诸弟子后。用之之字即指礼乐。

今按:《论语》分上下编,上编首《学而》篇,末《乡党》篇,多学而优则仕一边语。下编首《先进》篇,末《尧曰》篇,多士而优则学一边语。其余各篇大率皆然,读者试自参之。

又按:本篇多评门弟子贤否,编者首以此章,为其分别门弟子先后学风最扼要。

白话试译

先生说:先进一辈,从礼乐方面讲,像是朴野人。后进一辈,从礼乐方面讲,真像君子了。但若用到礼乐的话,吾还是愿从先进的一辈。

(二)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从我于陈蔡:孔子有陈蔡之厄,其时相从者,皆孔门前辈弟子。

不及门:一说:孔子言,此时陈蔡相从诸弟子,皆不在门。

一说:及门谓及仕进之门,诸弟子相从于陈蔡者,其时皆不出仕,故与陈蔡诸大夫少交际而遇此厄,孟子所谓无上下之交也。

从上章及下文细参,似前说为是。孔子有吾从先进之说,其时

先进诸弟子都不在门,故孔子思之。孔子厄于陈蔡,时年六十

一,此章之叹,盖在七十以后,相从于陈蔡者,一时死散殆尽矣。

德行:颇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此下非孔子语,乃记者因孔子言而附记及之,以见孔门学风先后之异。若记孔子语,则诸弟子当称名,不称字。四科中前三科,皆属先进弟子,惟第四科文学子游、子夏属后进,亦不从在陈蔡。或疑游夏亦在相从陈蔡之列,以年龄计之,决知其非。或以此下另为一章,则从我于陈蔡两句,全无意义可说,今不从。

言语:宰我、子贡:言语,指外交之辞命,此两人皆擅于使命应对。

政事:冉有、季路:冉有理财,季路治军,皆政事。

文学:子游、子夏:孔子言诗书礼乐文章,皆与言语政事相通,本章文学特成一科,盖所偏重,乃若与言语政事两科有异。子游、子夏于此最所擅长,不惟子贡、宰我、冉有、季路非其伦,即颜闵、冉伯牛、仲弓视之,殆亦有逊色,故游夏得于三科之外特辬文学一目。此可见孔门晚年文胜之风。

本章四科之分,见孔门之因材设教,始于文,达之于政事,

蕴之为德行,先后有其阶序,而以通才达德为成学之目辬。四

科首德行,非谓不长言语,不通政事,不博文学,而别有德行一目。孔门所重,正在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务求禄利有表现,而遂特尊之曰德行。自德行言之,余三科皆其分支,皆当隶于德行之下,孟子称冉伯牛、闵子骞颜渊具体而微,此三人皆在德行之科,可见德行之兼包下三科。文学亦当包前三科,因前三科必由文学人门。孔门之教,始博文,终约礼,博文,即博求之于文学。约礼,则实施之于政事,而上企德行之科。

后世既各鹜于专门,又多重文以为学,遂若德行之与文学,均为空虚不实,而与言语政事分道扬镳,由此遂失孔门教育人才之精意。即孔子及身,已有我从先进之叹,而《论语》编者亦附记此四科之分于孔子言先进后进两章之后,是知孔门弟子,虽因风会之变,才性之异,不能一一上追先进弟子之所为,然于孔子教育精神大义所在,则固未忘失。后进弟子中如有子、曾子,亦庶乎德行之科,故犹为并辈及再传弟子以下所推尊。

本章所以不列者,颜闵诸人已足为德行科之代表,有曾皆后起晚进,故不复多及。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以前从我在陈蔡的,此刻都不在我门下了。德行: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有宰我、子贡。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学:有子游、子夏。

(三)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非助我者:道本难穷,问难愈多,精微益显。颜子闻一知十,不复问难,故曰非助我者。其辞若有憾,实乃深喜之。

无所不说:说同悦。闻语即解,心感悦铎。

白话试译

先生说:回呀!他不是一个有助于我的人呀。他对我说的话,都悦怿的。

(四)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孝哉闵子骞:《论语》记孔子言及其门弟子, 例呼名。此篇记闵子骞行共四章,三章皆称字,一章直曰闵子骞不知何故。

或说此篇乃闵子骞门人所记,亦无据。

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间,如禹吾无间然矣之间,非议义。此句有两解。一说:闵子骞父母兄弟皆称闵子骞孝,而人无异词。又一说:谓人无非间之言及其父母昆弟。相传闵子骞兄弟二人,母死,父更娶,复有二子,后母薄待闵子,父知而将遣之,感闵子言而止。后母及两弟亦感之,一家孝友克全,能使人无有非间及其父母昆弟,见闵子之孝。然依后说,不字当作无字解,当云无间于其父母昆弟,仍多之言二字,似当从前说。盖闵子处家庭困逆之境,能使父母昆弟皆言其孝,则闵子纯孝感格之效已见矣。他人闻其父母昆弟之言而皆信,益征闵子孝行之积于内而著于外,故孔子如此叹美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闵子骞真孝呀!他的父母兄弟都说他孝,别人听了,也从没有什么非议。

(五)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诗〃 大雅〃 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一日三复此言,盖有意于以谨言自戒。

孔子曾称之,曰:邦无道,免于刑戮,正为其能慎言

白话试译

南容一天三次反复读那白圭之诗,孔子把侄女嫁了他。

(六)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季康子此问与鲁哀公所问同,而孔子对有详略,或说君臣之分不同。或谓哀公有为之君,得贤可以自辅,故孔子以颜子之学详告之。康子权臣,其延揽人才,欲为强私弱公之助,故孔子只惜颜子之死,而更无他辞。其说当否,无可确论。

又按:《论语》前十篇记孔子答定、哀公之问,皆称孔子对曰, 至答康子、懿子、武伯之问,则但称子曰。此章及《颜渊》篇季康子三问,皆称孔子对曰,与前十篇不同。或说:前十篇或是有子、曾子门人所记,后十篇又出此后人续记。

其时卿位益尊,卿权益重,君卿之间,益见其无别,故前后论体例亦异。此意或然。亦无可确论。

白话试译

季康子问孔子:你的弟子哪个是好学的呀?孔子对道:有颜回是好学的,不幸短命死了,现在是没有了。

(七)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路:颜渊父,名无慈,小孔子六岁,亦孔子弟子。

请子之车以为之椁:椁,外棺。请卖孔子之车以买椁。

才不才,亦各言其子:孔子之子伯鱼,才不及颜渊,论父子之亲,则各是我与汝之子也。

鲤也死:鲤,伯鱼名,先颜渊卒。

徒行:出无车,则必徒步行。

吾从大夫之后:孔子时已致仕,不在位,然尚从大夫之列,礼不可出门步行。

本章极多疑者。谓颜氏家贫,孔子何不能为办一椁?颜路请孔子助椁,何为独指明欲卖孔子之车?孔子不欲卖车徒行,岂更无他长物可卖?且孔子之车,当是诸侯赐命之车,岂可卖之于市?而颜路请之?孔子在卫,曾脱骖以赠旧馆人之丧,至是必别买有骖,颜路何不以卖骖请?窃谓孔子距今逾两千五百

年,此等细节,岂可一一知之。所知者,伯鱼卒,孔子已年七

十,不为办椁。翌年,颜渊死,孔子亦不为办椁,此则明白可知者。若上举诸疑,琐碎已甚,岂能必求答案。有志于学者,不宜在微末处骋才辨,滋枝节。

白话试译

颜渊死了,他父亲颜路请求先生把车卖了好替颜渊做一棺外之椁。先生说:才与不才,说来都是儿子。从前我子鲤死时,也只有棺,没有椁,我并不曾卖了车徒步行走来替他做一椁。因我尚跟从在大夫之后,不可徒步出门呀!

(八)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

噫:伤痛声。天丧予,悼道无传,若天丧已也。

白话试译

颜渊死了,先生说:天啊!天丧了我,天丧了我。

(九)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

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言此人,指颜子。

白话试译

颜渊死后,先生去哭他,哭得哀伤过分。跟随的人说:先生过哀了。先生说:我哭得过哀了吗?随又说:我不为哭那人过哀,又为哭谁过哀呀?

(一〇)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

子曰: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门人欲厚葬:丧具当称家之有无,家贫葬厚,非礼。所谓厚,亦指逾其家之财力言。门人,指孔子之门人。

予不得视犹子也:孔子谓不能以葬伯鱼之礼止其门人之厚葬颜子。

夫二三子: 夫,犹彼。指门人言。颜子贫娄,若称其家财而葬,恐惟有敛手足形,蔂梩掩之而已。孔子门人于颜子皆所尊亲,朋友有通财之义,故请于孔子而欲厚葬之。孔子不可其请,孔子之亲颜子,一如伯鱼。而门人终厚葬之,此亦门人亲颜子之意,孔子所不得而止。仲尼不为已甚,若孔子固不许门人之厚葬颜子,斯已甚矣,孔子不为也。然使起颜子于地下,将乐与孔子同意,孔子深知之,故本章所言,若对颜子有余疚。

观此四章,孔门师弟子对颜子之丧之情义备至,真千古如见矣。

或曰:颜渊死凡四章,以次第言,当是天丧第一,哭之恸

第二,请车第三,厚葬第四,而特记请车在前,因若连记请车厚葬,使人疑孔子不予车,即为禁厚葬,故进请车章在前,使人分别求之。

又按: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其言读者绝不疑。独于此四章,每疑孔子之于颜渊,若情深而礼薄,此知博文之非难,而能约礼之为难。

又按:墨家后起,以提倡厚葬非儒,观此诸章,见其不然。

白话试译

颜渊死后,门人同学想要厚葬他。先生说:不可的。门人终于厚葬了颜子。先生说:回呀!他看待我像父亲般,我不得看待他像儿子般,这不是我要如此呀!都是他们那些人做的主呀!

(一一)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问事鬼神:问祭祀奉事鬼神之道。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人鬼一理,不能奉事人,何能奉事鬼。问死:问死后事。

未知生, 焉知死:死生一体,不知生,即不知死。

孔子曾告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生

人之事,人所易知,死后鬼神之事则难知。然孔子又曰:举一

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盖人所不知,尚可就其所知推以知之,故子贡闻一以知二,颜子闻一以知十。死生本属一体,蚩蚩而生,则必昧昧而死。生而茫然,则必死而惘然。生能俯仰无愧,死则浩然天壤。今日浩然天壤之鬼神,皆即往日俯仰无愧之生人。苟能知生人之理,推以及于死后之鬼神,则由于死生人鬼之一体,而可推见天人之一体矣。孔子之教,能近取譬。

或谓鬼神及死后事难明,语之无益。又或谓孔子只论人生,不问鬼神事。似孔子有意不告子路之问,其实乃所以深告之,学固不可以跋等而求。

白话试译

子路问:如何奉事鬼神?先生说:不能奉事人,哪能奉事鬼呀?子路又问:人死后如何?先生说:还没知得生,哪知得死呀?“

(一二)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闵子:或说此下当脱一骞字。

訚訚如:中正貌。

行行如:刚强貌。

侃侃如:和乐貌。

子乐:乐得英才而教育之,使各尽其性。或说:此乐字当是曰字误。或说:乐下当有曰字。或说:乐下脱子曰二字,或子曰下当别为一章。今按:皇侃义疏本乐下有曰字,当从之。

不得其死然: 谓不得以寿终。后子路果死于卫孔悝之难。

此处然字乃未定之辞,非谓其必然。

白话试译

闵子骞侍奉在侧,訚訚如一派中正气象。子路行行如一派刚强之气。冉有、子贡侃侃如一派和乐之气。先生很欢乐。但说:由呀!我怕他会不保天年呀!“

(一三)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

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为长府:藏货财之所曰府。鲁昭公居长府伐季氏,事见《左传》。为,改作。

仍旧贯: 仍, 因义。贯, 犹事也。仍旧贯, 犹云照旧制。

改作与修新不同。仍旧制,可加修新,不烦改作。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人犹言彼人,指闵子。中谓当理。

本章有两解。一说:鲁昭公伐季氏,谋居于长府,欲借其货财结士心,因谋改作以强戒备。称鲁人,盖讳言之。时公府弱,季氏得民心,闵子意讽公无轻举。如之何者,谓昭公照旧行事,季氏亦无奈公何。又一说:鲁人指三家,昭公居长府以攻季氏,三家共逐公,逊于齐。三家欲改作长府,当在昭公卒后定哀之际。盖鲁人之见长府,犹如见昭公,故三家欲改作之以毁其迹。闵子当时无谏净之责,乃以微言讽之,长府之旧贯尚当仍,况君臣之旧贯乎。故孔子深赏其言。今按:闵子少孔子十五岁,生在昭公之六年,昭公见逐,!闵子止二十岁,依后说为是。《左传》定公元年,昭公之丧至自乾侯,季孙使役如阐公氏,将沟焉,是其余怒未息也。若欲改作长府在其时,则闵子已二十八岁矣。于情事为合。

白话试译

鲁人计划要改作长府。闵子骞说:照旧样子,不好吗?何必改作呀!先生说:此人只要不开口,一开口,说话必中肯的。

(一四)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子路性刚勇,其鼓瑟声亦然,夫子戒之,盖亦有由也不得其死之忧。

升堂入塞:升堂人室,喻人道深浅。子路可使从政,特未达礼乐德性之奥耳。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的鼓瑟声,为何发在我的门内呀?门人听了不敬子路。先生说:由呀!他已升堂了,只是未入室罢了。

(一五)

子贡间: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

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师与商:师,子张。商,子夏。

师也过,商也不及:譬之于舐,过与不及,皆未至于鹄的。

子张才高意广,所失常在于过之。子夏笃信谨守,所失常在于不及。此皆材质有偏,而学问之功有所未至。

师愈与:愈,胜义。子贡疑过者胜于不及,故疑师应贤乎商。

过犹不及: 舐皆未及鹄,即是皆有差失,更无所谓孰胜。

今按:本章不当以《中庸》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为释。

子张既非贤于子夏,子贡亦非视子夏为不肖,且亦不能谓贤犹不肖。《论语》、《中庸》多有不当合说者,据此章可见。

又按:《礼记》载子张、子夏各除丧见孔子,子张哀痛已竭,弹琴成声,曰:不敢不及。子夏哀痛未忘,弹琴不成声,曰:不敢过。与本章所言若相似而又相背。本章言子张之失常在过之,而《戴记》言其不敢不及。本章言子夏之失常在不及,而《戴记》言其不敢过。若以丧尚哀戚言,则是子夏过之而子张不及矣。故知《戴记》与《论语》亦有不当牵连合说者。读书贵能会通,然亦贵能分别言之,如此等处皆是。

又按:《论语》记子张子夏各章,可与本章合参。

白话试译

子贡问道:师与商孰贤呀?先生说:师呀!常是过了,商呀!又常是不及了。子贡说:那么该是师胜了些?先生说:过和不及,还是相等。

(一六)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周公:此乃周公旦次子世袭为周公而留于周之王朝者。周、召世为周王室之公,犹三桓之世为鲁卿。今季氏以诸侯之卿而富过于王朝之周公。

为之聚敢而附益之:冉有善理财,为季氏多方聚敛以附益其所固有。

子曰非吾徒也:子曰二字宜在本章之首,今移在此,则非吾徒也四字语气更见加重。

小子鸣鼓而攻之:小子指言门人。鸣鼓攻之,声其罪而讨之。攻冉求,实以攻季氏。

白话试译

季氏比周天子王朝的周公还富了,而求呀,还替他聚敛附益。

先生说:这人不是我的门徒呀!小子们,你们都可打起鼓去声讨他。

(一七)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柴也愚:高柴,字子羔,亦孔子弟子。愚,好仁之过。《家

语》记其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泣血三

年,可以见其为人矣。

参也鲁:鲁,迟钝义。

师也辟:辟,偏义。子张志高而流于偏。或曰辟同癖,言其过为张大。

由也喭: 喭,刚猛义。

本章乃孔子平时之言,门人汇记于此。或说章首脱子曰二

字,或疑与下章当通为一章。

白话试译

柴性愚直,参性鲁钝,师性偏辟,由性刚猛。

(一八)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其庶乎:庶,庶几义。言其近道。

屡空:空:穷乏义。屡空,谓屡陷于空乏。或说:屡即穷娄娄字,篓空谓其穷娄空乏,亦通。今从前解。

不受命而货殖:不受命,一说:不受禄命。一说:古者商贾由公家主之,子贡未受命于公家而自以其私财市贱鬻贵,逐什一之利。今从后说。货殖者,谓积货财以务生殖。货殖本商贾之事,今子贡未受命,故不曰商贾而曰货殖也。

亿则屡中:亿,猜度义。中,犹得义。谓其猜度物价贵贱屡中不爽。

白话试译

先生说:回呀!差不多了,可惜他屡在空乏中。赐没有受公家之命而经营货殖,他猜度物价总猜中了。

(一九)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善人之道:犹言善人之行为。

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善人质美,行事一本天性,故能不践迹,犹谓不照前人脚印走路,即不依成法。此言其未经学问,虽亦能善,而不到深奥处。见美质有限,必学问始无穷。

白话试译

子张问善人的行为。先生说:善人能不踏着前人脚印走,但亦进不到室内去。

(二〇)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与,许与义。若但许可其言论之笃实,则不知其果为君子,抑是色庄之徒。色庄,犹言色厉,外容庄严,而心实不然。旧以此章连上章,朱子始别分为章,今从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但听他议论笃实,便赞许他,哪知他真是一君子呢?

还是仅在容貌上那么地庄严呢?“

(二一)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

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

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闻斯行诸:闻斯行,谓闻义即当勇为。或说:此专指赈穷救乏之事。今不从。诸,之乎二字之合,疑问辞。

有父兄在:《曲礼》:父母在, 不许友以死, 不有私财。

言父母生时,为子者自身之生命及钱财皆不得自专,其他自当商之父兄。

求也退:冉有姿性懦弱,见义不前,故孔子教其应尔。

由也兼人:子路性勇敢前,常若一人可兼两人之所为,故孔子戒其不得尔。今按:公西华少子路二十三岁,为此问时,应在既冠之后,子路年已四十四五。子路有负米之叹,其父母当早卒,或尚有兄长在。

白话试译

子路问:是否听到了就该做呢?先生说:还有父兄在上,怎可听到便做呀?冉有问:是否听到了就该做呢?先生说:自然听到便该做呀。公西华说:由问:‘听了便该做吗?’

先生说:‘有父兄在上。’求问:‘听了便该做吗?’先生说:‘ 听到便该做。’赤对此有疑惑,敢再问个明白。先生说:求呀!

他老是退缩,所以我要拉他向前。由呀!他一人要兼两人事,所以我要抑他退后。

(二二)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子畏于匡:《檀弓》:死而不吊者三, 畏、厌、溺。厌,同压。畏,乃民间私斗。孔子为匡人所围,亦如一种私斗。

颜渊后:孔子既避去,颜渊相失在后。

以女为死矣:女同汝。颜渊失群后至,孔子疑其与匡人斗而死矣。此惊喜交集之辞。

子在, 回何敢死: 何敢死, 言不敢轻身赴斗。孔子尚在,明道传道之责任大,不敢轻死,一也。弟子事师如事父,父母在,子不敢轻死,二也。颜子虽失在后,然明知孔子之不轻死,故己亦不敢轻身赴斗,三也。曾子曰:任重而道远,死而后已。

重其任,故亦重其死。

白话试译

先生在匡被围,颜渊落在后。先生说:我当你已死了。颜渊说:先生尚在,回哪敢轻易去死呀! “

(二三)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

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季子然:季氏子弟,因季氏得用子路、冉有为臣,故喜而问之。

异之问:异,异事。孔子谓,我谓汝当问他事。

曾由与求之问:曾,犹乃义。孔子故轻二子以抑季然,谓乃问此二人。

不可则止:止谓去其位。

具臣:犹云备位充数之臣。

从之者与:季然因问是否当一切听命。

白话试译

季子然问道:仲由、冉求是否可得称是大臣呀!先生说:我以为你会问些别的事,哪知你只问由、求两人呀!所谓的大臣,应能以道事君,看来不可,便不干了。现在由与求,只算是备位充数的臣罢了!季然说:那么他们该是肯听话的人吧?

先生说:若要轼父拭君,他们也是不会听从的。

(二四)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侫者。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路为季氏宰,而举使之。

贼夫人之子: 时子羔尚年少, 故称夫人之子。贼, 害义。

学未成熟,使之从政,适以害之。

社稷:社,土神。稷,谷神。二者共祀于一坛。

何必读书, 然后为学: 子路谓为宰当治民, 当临祀事神,此皆是学,不必读书始是学。

恶夫侫者:侫者以口辨应人。子路本意亦非欲子羔真以从政为学,只是针对孔子语随口答辨而已。孔子谓我之所恶于侮者,正如此类。

白话试译

子路使子羔去当费宰。先生说:害了那个年轻人了。子路说:那里有人民,有社稷,治民事神皆可学,何必读书才是学呀?

先生说:正如你这样,所以我厌恶那些利口善辩的人呀!

(二五)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舏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俊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晳后。曾誓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则非邦也与?“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曾晳:名点,曾参父。

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尔即汝。孔子言,我虽年长于尔辈,然勿以我长而难言。

则何以哉:以,用义。言如有知尔者,则何用以自见。

率尔而对:率,轻率义。或说率字当作卒,急碎义。

摄乎大国之间:舏,迫蹙义,犹言夹在大国之间。

且知方也:方,义方。即犹言义。

夫子哂之:哂,微笑。孔子既喜子路之才与志,而犹欲引而进之,故微笑以见意。

求尔何如:孔子呼其名而问。下赤尔点尔同。

如五六十:如,犹与义。言方六七十里与方五六十里之小国。

宗庙之事, 如会同: 宗庙之事, 指祭祀。诸侯时见曰会,众见曰同。

端章甫:端,玄端,衣名。章甫,冠名。当时之礼服。愿为小相:相,相礼者。

鼓瑟希,铿尔:希,瑟声希落。盖是间歇鼓之,故孔子与二子语,瑟声不为喧扰,而三子之语亦一一人耳,圣容微哂,亦明见无遗。铿,以手推瑟而起,其音铿然。

异乎三子者之撰:撰,当作僎,读为诠,犹言善。曾点谓所言不能如三人之善。孔子曰:何伤,犹云无害。或曰撰即撰述,陈说义。

莫春者:莫字亦作暮。暮春,三月近末,时气方暖。

春服既成:春服,单夹衣。

浴乎沂:夏历三月,在北方未可入水而浴。或说近沂有温泉。或说浴,盥濯义,就水边洗头面两手。或说:浴乃沿字之误,谓沿乎沂水而闲游。今仍从浴字第二解。

风乎舞雩: 舞雩, 祭天祷雨之处, 其处有坛有树。风者,迎风当凉也。一说:风当读放,盖谓沿乎沂水而放乎舞雩,乘兴所至。今从上解。

吾与点也:与,赞同义。言吾赞同点之所言。盖三人皆以仕进为心,而道消世乱,所志未必能遂。曾晳乃孔门之狂士,无意用世,孔子骤闻其言,有契于其平日饮水曲肱之乐,重有感于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觉慨然兴叹也。然孔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岂以忘世自乐,真欲与许巢伍哉?然则孔子之叹,所感深矣,诚学者所当细玩。

曾晳后:曾晳自知所答非正,而孔子赞与之,故独留续有所问。

夫子何哂由也:孔子闻子路言而笑,故曾晳特以为问。孔子答,非笑子路之志,乃笑子路之直言不让耳。

唯求则非邦也与:此句有两解。一说:乃曾晳再问,孔子再答。盖曾晳虽已知孔子深许子路确有治国之才,而未知对冉求、公西华两人亦许之否,故再问也。一说:乃孔子自为问答,孔子续申其笑子路者,非笑其所志,否则冉求、公西华同是有志邦国,何独不笑。今从前说。

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此美子华之谦,而所以笑子路之意益见,圣语之妙有如此。今观孔子之深许三人,益知孔子之叹,所感深矣。

本章吾与点也之叹,甚为宋明儒所乐道,甚有谓曾点便是尧舜气象者。此实深染禅味。朱注《论语》亦采其说,然此后《语类》所载,为说已不同。后世传闻有朱子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节留为后学病根之说,读朱注者不可不知。

白话试译

子路、曾哲、冉有、公西华四人在先生处侍坐。先生说:我是长了你们几天,但你们莫把此在意。平常总说没人知道得自己,若有人知道你们了,怎办呀?子路连忙答道:倘使有一个千乘之国夹在大国间,外面军事战争不断压迫着,内部又接连年岁荒歉,让由,我去管理,只要三年,可使民众有勇,并懂得

道义。先生向他微笑。又问:求!你怎样?冉有对道:六

七十方里或五六十方里的地,使求去管理,只要三年,可使人民衣食丰足。至于礼乐教化,那得待君子来设施了。先生又问:赤!你怎样呢?公西华对道:我不敢说我能了,只是愿意学习罢。宗庙里的事,以及诸侯相会见,披着玄端衣,戴着章甫帽,我希望能在那里面当一个小小的相礼者。先生问:点!

你怎样呀?曾晢正在鼓瑟,瑟声稀落,听先生叫他,铿的一

响,舍了瑟站起,对道:我不能像他们三人所说那样好呀!

先生说: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各言己志而已。曾哲说:遇到

暮春三月的天气,新缝的单夹衣上了身,约着五六个成年六七

个童子,结队往沂水边,盥洗面手,一路吟风披凉,直到舞雩台下,歌咏一番,然后取道回家。话犹未了,先生喟然叹道:我赞成点呀!子路等三人退了,曾晳留在后,问先生道:他们三人说的怎样呀?先生说:这亦只是各言己志而已。曾哲说:先生为何要笑由呢?先生说:有志为国,当知有礼,他言语不让,故我笑了他。曾哲说:只是求不算有志为国吗?

先生说:哪里有六七十方里、五六十方里土地还不是一个国的呢?曾哲又说:那么赤不是有志为国吗?先生说:说到宗庙祭祀和诸侯会见,还不是诸侯之事,是什么?像赤这样的人,还只去当小相,谁去当大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