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地球初有生物以迄今日,其间孳乳蕃殖,蠕者、泳者、飞者、走者、有觉者、无觉者、有情者、无情者、有魂者、无魂者,其种类、其数量何啻京垓亿兆。问今存者几何矣?自地球初有人类以迄今日,其间孳乳蕃殖,黄者、白者、黑者、棕者、有族者、无族者、有部者、无部者、有国者、无国者,其种类、其数量何啻京垓亿兆,问今存者几何矣?等是躯壳也,等是血气也,等是品汇结集也,而存焉者不过万亿中之一。余则皆萎然落澌然灭矣。岂有他哉?自然淘汰之结果,劣者不得不败,而让优者以独胜云尔。优劣之道不一端,而能群与不能群,实为其总原。

合群之义,今举国中稍有知识者,皆能言之矣。问有能举合群之实者乎?无有也。非惟国民全体之大群不能,即一部分之小群亦不能也,非惟顽固愚陋者不能,即号称贤达有志者亦不能也。呜呼!苟此不群之恶性而终不可以变也,则此蠕蠕芸芸之四百兆人遂不能逃劣败之数,遂必与前此之萎然落、澌然灭者同一命运,夫安得不痛!夫安得不惧!吾推原不群之故,有四因焉。

一曰公共现念之缺乏。凡人之所以不得不群者,以一身之所需求所欲望,非独力所能给也,以一身之所苦痛所急难,非独力所能捍也。于是乎必相引相倚,然后可以自存,若此者谓之公共观念。公共观念者,不学而知,不虑而能者也,而天演界之优劣,即视此观念之强弱以为差。夫既曰不学而知、不虑而能矣,然其间又有强弱者,何也?则以公观念与私观念常不能无矛盾,而私益之小者近者,往往为公益之大者远者之蟊贼也。故真有公共观念者,常不惜牺牲其私益之一部分,以拥护公益,其甚者或乃牺牲其现在私益之全部分以拥护未来公益,非拂性也。盖深知夫处此物竞天择界,欲以人治胜天行,舍此术末由也。昧者不察,反其道以行之,知私利之可歆,而不知公害之可惧。此杨朱哲学所以横流于天壤,而边沁之名理,所以为时诟病也。此为不能合群之第一病。

二曰对外之界说不分明。凡群之成,必以对待。苟对于外而无竞争,则群之精神与形式皆无所著,此人类之常情,无所容讳者也。故群也者,实以为我兼爱之两异性,相和合而结构之。有我见而自私焉,非必群之害也。虽然,一人与一人交涉,则内吾身而外他人,是之谓一身之我;此群与彼群交涉,则内吾群而外他群,是之谓一群之我。同是我也,而有大我、小我之别焉,有我则必有我之友与我之敌。既曰群矣,则群中皆吾友也,故善为群者,既认有一群外之公敌,则必不认有一群内之私敌。昔希腊列邦,干戈相寻,一遇波斯之来袭,则忽释甲而相与歃血焉,对外之我见使然也。昔英国保守、自由两党倾轧冲突,曾无宁岁。及格里迷亚战争起,虽反对党亦以全力助政府焉,对外之我见使然也。昔日本自由、进步两党,政纲各异,角立对峙,遇藩阀内阁之解散议会,则忽相提携结为一宪政党以抗之,对外之我见使然也。故凡结集一群者,必当先明其对外之界说,即与吾群竞争之公敌何在是也。今志士汲汲言合群者,非以爱国乎?非以利民乎?既以爱国也,则其环伺我而凭凌我者,国仇也,吾公敌也,舍是则无所为敌也。既以利民也,则其钳压我而朘削我者,民贼也,吾公敌也,舍是则无所为敌也。苟其内相敌焉,则其群未有不为外敌所摧陷而夷灭者也。而志士顾昧此焉,往往舍公敌、大敌于不问,而惟龂龂焉争小意见于本团,无他,知小我而不知大我,用对外之手段以对内,所以鹬蚌相持,而使渔人窃笑其后也。此为不能合群之第二病。

三曰无规则。凡一群之立也,少至二三人,多至千百兆,莫不赖有法律以维持之。其法律或起于命令,或生于契约。以学理言,则由契约出者谓之正、谓之善,由命令出者谓之不正、谓之不善;以事势言,则能有正且善之法律尚也。若其不能,则不正不善之法律,犹胜于无法律,此群学家、政学家所同认也。今志士之倡合群者,岂不以不正、不善之法律之病民弱国,而思所以易之耶?乃夷考其实,或反自陷于无法律之域,几何不为彼辈所藉口以相锄也?不宁惟是,而使本群中亦无所可恃以相团结,已集者望望然去,未来者裹足不前,旁观者引为大戒,则群力安得扩张?而目的何日能达也?吾观文明国人之善为群者,小而一地一事之法团,大而一国之议会,莫不行少数服从多数之律,而百事资以取决;乃今之为群者,或以一二人之意见武断梗议焉,其无规则者一也。善为群者,必委立一首长,使之代表全群执行事务,授以全权,听其指挥;乃今之为群者,只知有自由,不知有制裁,其无规则者二也。叩其故,则曰:“以少数服从多数,是为多数之奴隶也;以党员服从于代表人,只为代表人之奴隶也。”嘻!是岂奴隶之云乎?人不可以奴隶于人,顾不可以不奴隶于群。不奴隶于本群,势必至奴隶于他群。服从多数,服从职权(即代表人),正所以保护其群而勿使坠也。而不然者,人人对抗,不肯相下;人人孤立,无所统一,其势必相率为野蛮之自由,与未为群之前相等。虽无公敌,犹不足以自立,而况夫日有反对者之乘其后也?此为不能合群之第三病。

四曰忌嫉。吾昔读曾文正戒子书中《忮求》诗,而悚然焉。其言曰:“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足数。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己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己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己无好闻望,忌人文名著。己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呜呼!此虽曰老生常谈乎,然以今日之误解边沁学说者,实当头一棒之言也。吾辈试夙夜一自省焉,其能悉免于如文正所诃乎?吾国人此等恶质,积之数千年,受诸种性之遗传,染诸社会之习惯,几深入于人人之脑中而不能自拔。以是而欲求合群,是何异磨砖以作镜,蒸沙以求饭也!夫宗旨苟不同,则昌言以攻之可也;地位苟不同,则分功以赴之可也。乃若宗旨同、地位同,则戮力同心以共大业,善莫大焉。夫所谓戮力同心者,非必强甲之事业而使合于乙也。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目的既共指于一处,其成也,则后此终必有握手一堂之日。即不然,或甲败而乙成,或乙败而甲成,而吾之所志,固已达矣。事苟有济,成之何必在我?仁人君子之用心,不当如是耶?又就令见不及此,而求竞胜于一时,专美于一己,则亦光明磊落,自出其聪明才力以立于天演界中。苟其优也,虽千万人与我竞,亦何患不胜?苟其劣也,虽无一人与我竞,亦何恃不败?天下之事业多矣,岂必排倒他人,而始容卿一席耶?呜呼!思之思之!外有国难,内有民钳,同胞半在酣梦之中,前途已入泥犁之境。吾力而能及也,则自拯之;独力不能也,则协力拯之;吾力而无济也,则望他人拯之;其尚忍摧萌拉蘖,为一国之仇雠效死力耶?愚不肖者,吾无望焉,无责焉,顾安得不为号称贤智者正告也?此为不能合群之第四病。

此其大略也,若详语之,则如傲慢、如执拗、如放荡、如迂愚、如嗜利、如寡情,皆足为合群之大蠹,有一于此,群终不成。吾闻孟德斯鸠之论政也,曰:专制之国,其元气在威力;立宪之国,其元气在名誉;共和之国,其元气在道德。夫道德者,无所往而可以弁髦者也。然在前此之中国,一人为刚,万夫为柔。其所以为群者,在强制而不在公意。则虽稍腐败,稍涣散,而犹足以存其鞟以迄今日。若今之君子,既明知此等现象,不足以战胜于天择,而别思所以易之,则非有完全之道德,其奚可哉?吾闻彼顽固者流,既聒有辞矣。曰:今日之中国,必不可以言共和,必不可以言议院,必不可以言自治;以是畀之,徒使混杂纷扰倾轧残杀,以犹太我中华,不如因仍数千年专制之治。长此束缚焉,驰骤焉,犹可以免滔天之祸。吾恶其言。虽然,吾且悲其言,吾且惭其言。呜呼!吾党其犹不自省不自戒乎?彼辈不幸言中,犹小焉者也。而坐是之故,以致自由、平等、权利、独立、进取等最美善、高尚之主义,将永为天下万世所诟病。天下万世相与谈虎色变曰:当二十世纪之初,中国所谓有新思想、新知识、新学术之人,如是如是,亡中国之罪,皆在彼辈焉。呜呼!呜呼!则吾侪虽万死其何能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