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屠維大淵獻(己亥)二月,盡重光赤奮若(辛丑)六月,凡二年在奇。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元和十四年(己亥、八一九年)

  二月,李聽襲海州,克東海、朐山、懷仁等縣。李愬敗平盧兵於沂州,拔丞縣。

  李師道聞官軍侵逼,發民治鄆州城塹,脩守備,役及婦人,民益懼且怨。

  都知兵馬使劉悟,正臣之孫也,師道使之將兵萬餘人屯陽穀以拒官軍。悟務為寬惠,使士卒人人自便,軍中號曰劉父。及田弘正渡河,悟軍無備,戰又數敗。或謂師道曰:「劉悟不脩軍法,專收衆心,恐有他志,宜早圖之。」師道召悟計事,欲殺之。或諫曰:「今官軍四合,悟無逆狀,用一人言殺之,諸將誰肯為用!是自脫其爪牙也。」師道留悟旬日,復遣之,厚贈金帛以安其意。悟知之,還營,陰為之備。師道以悟將兵在外,署悟子從諫門下別奏。從諫與師道諸奴日遊戲,頗得其陰謀,密疏以白父。

  又有謂師道者曰:「劉悟終為患,不如早除之。」丙辰,師道潛遣二使齎帖授行營兵馬副使張暹,令斬悟首獻之,勒暹權領行營。時悟方據高丘張幕置酒,去營二三里。二使至營,密以貼授暹。暹素與悟善,陽與使者謀曰:「悟自使府還,頗為備,不可怱怱,暹請先往白之,云『司空遣使存問將士,兼有賜物,請都頭速歸,同受傳語。』如此,則彼不疑,乃可圖也。」使者然之。暹懷帖走詣悟,屏人示之。悟潛遣人先執二使,殺之。

  時已向暮,悟按轡徐行還營,坐帳下,嚴兵自衞。召諸將,厲色謂之曰:「悟與公等不顧死亡以抗官軍,誠無負於司空。今司空信讒言,來取悟首。悟死,諸公其次矣。且天子所欲誅者獨司空一人,今軍勢日蹙,吾曹何為隨之族滅!欲與諸公卷旗束甲,還入鄆州,奉行天子之命,豈徒免危亡,富貴可圖也。諸公以為何如?」兵馬使趙垂棘立於衆首,良久,對曰:「事果濟否?」悟應聲罵曰:「汝與司空合謀邪!」立斬之。徧問其次,有遲疑未言者,悉斬之,幷斬軍中素為衆所惡者,凡三十餘,尸於帳前。餘皆股栗,曰:「惟都頭命,願盡死!」

  乃令士卒曰:「入鄆,人賞錢百緡,惟不得近軍帑。其使宅及逆黨家財,任自掠取;有仇者報之。」使士皆飽食執兵,夜半聽鼓三聲絕卽行,人銜枚,馬縛口,遇行人,執留之,人無知者。距城數里,天未明,悟駐軍,使聽城上柝聲絕,使十人前行,宣言「劉都頭奉帖追入城。」門者請俟寫簡白使,十人拔刃擬之,皆竄匿;悟引大軍繼至,城中譟譁動地。比至,子城已洞開,惟牙城拒守,尋縱火斧其門而入。牙中兵不過數百,始猶有發弓矢者,俄知力不支,皆投於地。

  悟勒兵升聽事,使捕索師道。師道與二子伏廁牀下,索得之,悟命置牙門外隙地,使人謂曰:「悟奉密詔送司空歸闕,然司空亦何顏復見天子!」師道猶有幸生之意,其子弘方仰曰:「事已至此,速死為幸!」尋皆斬之。自卯至午,悟乃命兩都虞候巡坊市,禁掠者,卽時皆定。大集兵民於毬場,親乘馬巡繞,慰安之。斬贊師道逆謀者二十餘家,文武將吏且懼且喜。悟見李公度,執手歔欷;出賈直言於獄,置之幕府。

  悟之自陽穀還兵趨鄆也,潛使人以其謀告田弘正:「事成,當舉烽相白;萬一城中有備不能入,願公引兵為助。功成之日,皆歸於公,悟何敢有之。」且使弘正進據己營。弘正見烽,知得城,遣使往賀。悟函師道父子三首遣使送弘正營,弘正大喜,露布以聞。淄、青等十二州皆平。

  弘正初得師道首,疑其非真,召夏侯澄使識之。澄熟視其面,長號隕絕者久之,乃抱其首,舐其目中塵垢,復慟哭。弘正為之改容,義而不責。

  壬戌,田弘正捷奏至。乙丑,命戶部侍郎楊於陵為淄青宣撫使。己巳,李師道首函至。自廣德以來,垂六十年,藩鎮跋扈河南、北三十餘州,自除官吏,不供貢賦,至是盡遵朝廷約束。

  上命楊於陵分李師道地,於陵按圖籍,視土地遠邇,計士馬衆寡,校倉庫虛實,分為三道,使之適均:以鄆、曹、濮為一道,淄、青、齊、登、萊為一道,兗、海、沂、密為一道;上從之。

  劉悟以初討李師道詔云:「部將有能殺師道以衆降者,師道官爵悉以與之。」意謂盡得十二州之地,遂補署文武將佐,更易州縣長吏;謂其下曰:「軍府之政,一切循舊。自今但與諸公抱子弄孫,夫復何憂!」

  上欲移悟他鎮,恐悟不受代,復須用兵,密詔田弘正察之。弘正日遣使者詣悟,託言脩好,實觀其所為。悟多力,好手搏,得鄆州三日,則敎軍中壯士手搏,與魏博使者庭觀之,自搖肩攘臂,離坐以助其勢。弘正聞之,笑曰:「是聞除改,登卽行矣,何能為哉!」庚午,以悟為義成節度使。悟聞制下,手足失墜;明日,遂行。弘正已將數道,比至城西二里,與悟相見於客亭,卽受旌節,馳詣滑州,辟李公度、李存、郭昈、賈直言以自隨。

  悟素與李文會善,旣得鄆州,使召之,未至。聞將移鎮,昈、存謀曰:「文會佞人,敗亂淄青一道,滅李司空之族,萬人所共讎也!不乘此際誅之,田相公至,務施寬大,將何以雪三齊之憤怨乎!」乃詐為悟帖,遣使卽文會所至,取其首以來。使者遇文會於豐齊驛,斬之。比還,悟及昈、存已去,無所復命矣。文會二子,一亡去,一死於獄,家貲悉為人所掠,田宅沒官。

  詔以淄青行營副使張暹為戎州刺史。

  癸酉,加田弘正檢校司徒、同平章事。

  先是,李師道將敗數月,聞風動鳥飛,皆疑有變,禁鄆人親識宴聚及道路偶語,犯者有刑。弘正旣入鄆,悉除苛禁,縱人遊樂,寒食七晝夜不禁行人。或諫曰:「鄆人久為寇敵,今雖平,人心未安,不可不備。」弘正曰:「今為暴者旣除,宜施以寬惠,若復為嚴察,是以桀易桀也,庸何愈焉!」

  先是,賊數遣人入關,截陵戟,焚倉場,流矢飛書,以震駭京師,沮撓官軍。有司督察甚嚴,潼關吏至發人囊篋以索之,然終不能絕。及田弘正入鄆,閱李師道簿書,有賞殺武元衡人王士元等及賞潼關、蒲津吏卒案,乃知曏者皆吏卒賂於賊,容其姦也。

  裴度纂述蔡、鄆用兵以來上之憂勤機略,因侍宴獻之,請內印出付史官。上曰:「如此,似出朕志,非所欲也。」弗許。

  三月,戊子,以華州刺史馬總為鄆、曹、濮等州節度使。己丑,以義成節度使薛平為平盧節度、淄 青 齊 登 萊等州觀察使。以淄青四面行營供軍使王遂為沂、海、兗、密等州觀察使。

  橫海節度使烏重胤奏:「河朔藩鎮所以能旅拒朝命六十餘年者,由諸州縣各置鎮將領事,收刺史、縣令之權,自作威福。曏使刺史各得行其職,則雖有奸雄如安、史,必不能以一州獨反也。臣所領德、棣、景三州,已舉牒各還刺史職事,應在州兵並令刺史領之。」夏,四月,丙寅,詔諸道節度、都團練、都防禦、經略等使所統支郡兵馬,並令刺史領之。自至德以來,節度使權重,所統諸州各置鎮兵,以大將主之,暴橫為患,故重胤論之。其後河北諸鎮,惟橫海最為順命,由重胤處之得宜故也。

  辛未,工部侍郎、同平章事程异薨。

  裴度在相位,知無不言,皇甫鎛之黨陰擠之。丙子,詔度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充河東節度使。

  皇甫鎛專以掊克取媚,人無敢言者,獨諫議大夫武儒衡上疏言之。鎛自訴於上,上曰:「卿以儒衡上疏,將報怨邪!」鎛乃不敢言。儒衡,元衡之從父弟也。

  史館脩撰李翱上言,以為:「定禍亂者,武功也;興太平者,文德也。今陛下旣以武功定海內,若遂革弊事,復高祖、太宗舊制;用忠正而不疑,屏邪佞而不邇;改稅法,不督錢而納布帛;絕進獻,寬百姓租賦;厚邊兵,以制戎狄侵盜;數訪問待制官,以通塞蔽;此六者,政之根本,太平之所以興也。陛下旣已能行其難,若何不為其易乎!以陛下天資上聖,如不惑近習容悅之辭,任骨鯁正直之士,與之興大化,可不勞而成也。若不有此為事,臣恐大功之後,逸欲易生。進言者必曰:『天下旣平矣,陛下可以高枕自安逸,』如是,則太平未可期矣!」

  秋,七月,丁丑朔,田弘正送殺武元衡賊王士元等十六人,詔使內京兆府、御史臺徧鞫之;皆款服。京兆尹崔元略以元衡物色詢之,則多異同。元略問其故,對曰:「恆、鄆同謀遣客刺元衡,而士元等後期,聞恆人事已成,遂竊以為己功,還報受賞耳。今自度為罪均,終不免死,故承之。」上亦不欲復辨正,悉殺之。

  戊寅,宣武節度使韓弘始入朝,上待之甚厚。弘獻馬三千,絹五千,雜繒三萬,金銀器千,而汴之庫廐尚有錢百餘萬緡,絹百餘萬匹,馬七千匹,糧三百萬斛。

  己丑,羣臣上尊號曰元和聖文神武法天應道皇帝;赦天下。

  兗、海、沂、密觀察使王遂,本錢穀吏,性狷急,無遠識。時軍府草創,人情未安,遂專以嚴酷為治,所用杖絕大於常行者;每詈將卒,輒曰「反虜」;又盛夏役士卒營府舍,督責峻急;將卒憤怨。

  辛卯,役卒王弁與其徒四人浴於沂水,密謀作亂,曰:「今服役觸罪亦死,奮命立事亦死,死於立事,不猶愈乎!明日,常侍與監軍、副使有宴,軍將皆在告,直兵多休息,吾屬乘此際出其不意取之,可以萬全。」四人皆以為然,約事成推弁為留後。

  壬辰,遂方宴飲,日過中,弁等五人突入,於直房前取弓刀,徑前射副使張敦實,殺之。遂與監軍狼狽起走,弁執遂,數之以盛暑興役,用刑刻暴,立斬之。傳聲勿驚監軍,弁卽自稱留後,升廳號令,與監軍抗禮,召集將吏參賀,衆莫敢不從。監軍具以狀聞。

  甲午,韓弘又獻絹二十五萬匹,絁三萬匹,銀器二百七十;左右軍中尉各獻錢萬緡。自淮西用兵以來,度支、鹽鐵及四方爭進奉,謂之「助軍」;賊平又進奉,謂之「賀禮」;後又進奉,謂之「助賞」;上加尊號又進奉,亦謂之「賀禮」。

  丁酉,以河陽節度使令狐楚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楚與皇甫鎛同年進士,故鎛引以為相。

  朝廷聞沂州軍亂,甲辰,以棣州刺史曹華為沂、海、兗、密觀察使。

  韓弘累表請留京師,八月,己酉,以弘守司徒,兼中書令。癸丑,以吏部尚書張弘靖同平章事,充宣武節度使。弘靖,宰相子,少有令聞,立朝簡默;河東、宣武闕帥,朝廷以其位望素重,使鎮之。弘靖承王鍔聚斂之餘,韓弘嚴猛之後,兩鎮喜其廉謹寬大,故上下安之。

  己未,田弘正入朝,上待之尤厚。

  戊辰,陳許節度使郗士美薨,以庫部員外郎李渤為弔祭使。渤上言:「臣過渭南,聞長源鄉舊四百戶,今纔百餘戶,闅鄉縣舊三千戶,今纔千戶,其他州縣大率相似。迹其所以然,皆由以逃戶稅攤於比鄰,致驅迫俱逃,此皆聚斂之臣剝下媚上,惟思竭澤,不慮無魚。乞降詔書,絕攤逃之弊;盡逃戶之產償稅,不足者乞免之。計不數年,人皆復於農矣。」執政見而惡之,渤遂謝病,歸東都。

  癸酉,吐蕃寇慶州,營於方渠。

  朝廷議興兵討王弁,恐青、鄆相扇繼變,乃除弁開州刺史,遣中使賜以告身。中使紿之曰:「開州計已有人迎候道路,留後宜速發。」弁卽日發沂州,導從尚百餘人,入徐州境,所在減之,其衆亦稍逃散。遂加以杻械,乘驢入關。九月,戊寅,腰斬東市。

  先是,三分鄆兵以隸三鎮,及王遂死,朝廷以為師道餘黨凶態未除,命曹華引棣州兵赴鎮以討之。沂州將士迎候者,華皆以好言撫之,使先入城,慰安其餘,衆皆不疑。華視事三日,大饗將士,伏甲士千人於幕下,乃集衆而諭之曰:「天子以鄆人有遷徙之勞,特加優給,宜令鄆人處左,沂人處右。」旣定,令沂人皆出,因闔門,謂鄆人曰:「王常侍以天子之命為帥於此,將士何得輒害之!」語未畢,伏者出,圍而殺之,死者千二百人,無一得脫者。門屏間赤霧高丈餘,久之方散。

  臣光曰:春秋書楚子虔誘蔡侯般殺之于申。彼列國也,孔子猶深貶之,惡其誘討也,況為天子而誘匹夫乎!

  王遂以聚斂之才,殿新造之邦,用苛虐致亂。王弁庸夫,乘釁竊發,苟沂帥得人,戮之易於犬豕耳,何必以天子詔書為誘人之餌乎!且作亂者五人耳,乃使曹華設詐,屠千餘人,不亦濫乎!然則自今士卒孰不猜其將帥,將帥何以令其士卒!上下盻盻,如寇讎聚處,得間則更相魚肉,惟先發者為雄耳,禍亂何時而弭哉!

  惜夫!憲宗削平僭亂,幾致升平,其美業所以不終,由苟徇近功不敦大信故也。

  甲辰,以田弘正兼侍中,魏博節度使如故。弘正三表請留,上不許。弘正常恐一旦物故,魏人猶以故事繼襲,故兄弟子姪皆仕諸朝,上皆擢居顯列,朱紫盈庭,時人榮之。

  乙巳,上問宰相:「玄宗之政,先理而後亂,何也?」崔羣對曰:「玄宗用姚崇、宋璟、盧懷慎、蘇頲、韓休、張九齡則理,用宇文融、李林甫、楊國忠則亂。故用人得失,所繫非輕。人皆以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反為亂之始,臣獨以為開元二十四年罷張九齡相,專任李林甫,此理亂之所分也。願陛下以開元初為法,以天寶末為戒,乃社稷無疆之福!」皇甫鎛深恨之。

  冬,十月,壬戊,容管奏安南賊楊清陷都護府,殺都護李象古及妻子、官屬、部曲千餘人。象古,道古之兄也,以貪縱苛刻失衆心。清世為蠻酋,象古召為牙將,清鬱鬱不得志。象古命清將兵三千討黃洞蠻,清因人心怨怒,引兵夜還,襲府城,陷之。

  初,蠻賊黃少卿,自貞元以來數反覆,桂管觀察使裴行立、容管經略使陽旻欲徼幸立功,爭請討之;上從之。嶺南節度使孔戣屢諫曰:「此禽獸耳,但可自計利害,不足與論是非。」上不聽,大發江、湖兵會容、桂二管入討,士卒被瘴癘,死者不可勝計。安南乘之,遂殺都護。行立、旻竟無功,二管彫弊,惟戣所部晏然。

  丙寅,以唐州刺史桂仲武為安南都護;赦楊清,以為瓊州刺史。

  是歲,吐蕃節度論三摩等將十五萬衆圍鹽州,党項亦發兵助之。刺史李文悅竭力拒守,凡二十七日,吐蕃不能克。靈武牙將史奉敬言於朔方節度使杜叔良,請兵三千,齎三十日糧,深入吐蕃以解鹽州之圍。叔良以二千五百人與之。奉敬行旬餘,無聲問,朔方人以為俱沒矣。無何,奉敬自他道出吐蕃背,吐蕃大驚,潰去。奉敬奮擊,大破,不可勝計。奉敬與鳳翔將野詩良輔、涇原將郝玼以勇著名於邊,吐蕃憚之。

  柳泌至台州,驅吏民采藥,歲餘,無所得而懼,舉家逃入山中;浙東觀察使捕送京師。皇甫鎛、李道古保護之,上復使待詔翰林;服其藥,日加躁渴。

  起居舍人裴潾上言,以為:「除天下之害者受天下之利,同天下之樂者饗天下之福,自黃帝至於文、武,享國壽考,皆用此道也。自去歲以來,所在多薦方士,轉相汲引,其數浸繁。借令天下真有神仙,彼必深潛巖壑,惟畏人知。凡候伺權貴之門,以大言自衒奇技驚衆者,皆不軌徇利之人,豈可信其說而餌其藥邪!夫藥以愈疾,非朝夕常餌之物;況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以火氣,殆非人五藏之所能勝也。古者君飲藥,臣先嘗之,乞令獻藥者先自餌一年,則真偽自可辨矣。」上怒,十一月,己亥,貶潾江陵令。

  初,羣臣議上尊號,皇甫鎛欲增「孝德」字,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崔羣曰:「言聖則孝在其中矣。」鎛譖羣於上曰:「羣於陛下惜『孝德』二字。」上怒。時鎛給邊軍賜與,多不時得,又所給多陳敗,不可服用,軍士怨怒,流言欲為亂。李光顏憂懼,欲自殺;遣人訴於上,上不信。京師恟懼,羣具以中外人上聞。鎛密言於上曰:「邊賜皆如舊制,而人情忽如此者,由羣鼓扇,將以賣直,歸怨於上也。」上以為然。十二月,乙卯,以羣為湖南觀察使,於是中外切齒於鎛矣。

  中書舍人武儒衡,有氣節,好直言,上器之,顧待甚渥,人皆言且入相。令狐楚忌之,思有以沮之者,乃薦山南東道節度推官狄兼謩才行。癸亥,擢兼謩左拾遺內供奉。兼謩,仁傑之族曾孫也。楚自草制辭,盛言「天后竊位,姦臣擅權,賴仁傑保佑中宗,克復明辟。」儒衡泣訴於上,且言:「臣曾祖平一,在天后朝,辭榮終老。」上由是薄楚之為人。

  憲宗元和十五年(庚子,八二0年)

  春,正月,沂、海、兗、密觀察使曹華請徙理兗州;許之。

  義成節度使劉悟入朝。

  初,左軍中尉吐突承璀謀立澧王惲為太子,上不許。及上寢疾,承璀謀尚未息;太子聞而憂之,密遣人問計於司農卿郭釗。釗曰:「殿下但盡孝謹以俟之,勿恤其他。」釗,太子之舅也。

  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獲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庚子,暴崩於中和殿。時人皆言內常侍陳弘志弒逆,其黨類諱之,不敢討賊,但云藥發,外人莫能明也。

  中尉梁守謙與諸宦官馬進潭、劉承偕、韋元素、王守澄等共立太子,殺吐突承璀及澧王惲,賜左、右神策軍士錢人五十緡,六軍、威遠人三十緡,左、右金吾人十五緡。

  閏月,丙午,穆宗卽位于太極殿東序。是日,召翰林學士段文昌等及兵部郎中薛放、駕部員外郎丁公著對于思政殿。放,戎之弟;公著,蘇州人;皆太子侍讀也。上未聽政,放、公著常侍禁中,參預機密,上欲以為相,二人固辭。

  丁未,輟西宮朝臨,集羣臣於月華門外。貶皇甫鎛為崖州司戶,市井皆相賀。

  上議命相,令狐楚薦御史中丞蕭俛;辛亥,以俛及段文昌皆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楚、俛與皇甫鎛皆同年進士,上欲誅鎛,俛及宦官救之,故得免。

  壬子,杖殺柳泌及僧大通,自餘方士皆流嶺表,貶左金吾將軍李道古循州司馬。

  癸丑,以薛放為工部侍郎,丁公著為給事中。

  乙卯,尊郭貴妃為皇太后。

  丁卯,上與羣臣皆釋服從吉。

  二月,丁丑,上御丹鳳門樓,赦天下。事畢,盛陳倡優雜戲於門內而觀之。丁亥,上幸左神策軍觀手搏雜戲。

  庚寅,監察御史楊虞卿上疏,以為:「陛下宜延對羣臣,周徧顧問,惠以氣色,使進忠若趨利,論政若訴冤,如此而不致升平者,未之有也。」衡山人趙知微亦上疏諫上遊畋無節。上雖不能用,亦不罪也。

  壬辰,廢邕管,命容管經略使陽旻兼領之。

  安南都護桂仲武至安南,楊清拒境不納。清用刑慘虐,其黨離心;以仲武遣人說其酋豪,數月間,降者相繼,得兵七千餘人。朝廷以仲武為逗遛,甲午,以桂管觀察使裴行立為安南都護。乙未,乙太僕卿杜式方為桂管觀察使。丙申,貶仲武為安州刺史。

  丹王逾薨。

  吐蕃寇靈武。

  憲宗之末,回鶻遣合達干來求昏尤切;憲宗許之。三月,癸卯朔,遣合達干歸國。

  上見夏州觀察判官柳公權書跡,愛之。辛酉,以公權為右拾遺、翰林侍書學士。上問公權:「卿書何能如是之善?」對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上默然改容,知其以筆諫也。公權,公綽之弟也。

  辛未,安南將士開城納桂仲武,執楊清,斬之。裴行立至海門而卒;復以仲武為安南都護。

  吐蕃寇鹽州。

  初,膳部員外郎元稹為江陵士曹,與監軍崔潭峻善。上在東宮,聞宮人誦稹歌詩而善之;及卽位,潭峻歸朝,獻稹歌詩百餘篇。上問:「稹安在?」對曰:「今為散郎。」夏,五月,庚戌,以稹為祠部郎中、知制誥;朝論鄙之。會同僚食瓜於閣下,有青蠅集其上,中書舍人武儒衡以扇揮之曰:「適從何來,遽集於此!」同僚皆失色,儒衡意氣自若。

  庚申,葬神聖章武孝皇帝于景陵;廟號憲宗。

  六月,以湖南觀察使崔羣為吏部侍郎,召對別殿。上曰:「朕升儲副,知卿為羽翼。」對曰:「先帝之意,久屬聖明,臣何力之有!」

  太后居興慶宮,每朔望,上帥百官詣宮上壽。上性侈,所以奉養太后尤為華靡。

  秋,七月,乙巳,以鄆、曹、濮節度為天平軍。

  門下侍郎、同平章事令狐楚坐為山陵使,部吏盜官物,又不給工人傭直,收其錢十五萬緡為羨餘獻之,怨訴盈路。丁卯,罷為宣、歙、池觀察使。

  八月,癸巳,發神策兵二千浚魚藻池。

  戊戌,以御史中丞崔植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己亥,再貶令狐楚衡州刺史。

  上甫過公除,卽事遊畋聲色,賜與無節。九月,欲以重陽大宴。拾遺李珏帥其同僚上疏曰:「伏以元朔未改,園陵尚新,雖陛下就易月之期,俯從人欲;而禮經著三年之制,猶服心喪。遵同軌之會始離京,告遠夷之使未復命。遏密弛禁,蓋為齊人;合樂後庭,事將未可。」上不聽。

  戊午,加邠寧節度使李光顏、武寧節度使李愬並同平章事。

  冬,十月,王承宗薨,其下祕不發喪,子知感、知信皆在朝,諸將欲取帥於屬內諸州。參謀崔燧以承宗祖母涼國夫人命,告諭諸將及親兵,立承宗之弟觀察支使承元。

  承元時年二十,將士拜之,承元不受,泣且拜;諸將固請不已。承元曰:「天子遣中使監軍,有事當與之議。」及監軍至,亦勸之。承元曰:「諸公未忘先德,不以承元年少,欲使之攝軍務,承元請盡節以遵忠烈之志,諸公肯從之乎!」衆許諾。承元乃視事於都將聽事,令左右不得謂己為留後,委事於參佐,密表請朝廷除帥。

  庚辰,監軍奏承宗疾亟,弟承元權知留後,幷以承元表聞。

  党項復引吐蕃寇涇州,連營五十里。

  辛巳,遣起居舍人拍耆詣鎮州宣慰。

  壬午,羣臣入閤。諫議大夫鄭覃、崔郾等五人進言:「陛下宴樂過多,畋遊無度。今胡寇壓境,忽有急奏,不知乘輿所在。又晨夕與倡優狎暱,賜與過厚。夫金帛皆百姓膏血,非有功不可與。雖內藏有餘,願陛下愛之,萬一四方有事,不復使有司重斂百姓。」時久無閤中論事者,上始甚訝之,謂宰相曰:「此輩何人?」對曰:「諫官。」上乃使人慰勞之,曰:「當依卿言。」宰相皆賀,然實不能用也。覃,珣瑜之子也。

  上嘗謂給事中丁公著曰:「聞外間人多宴樂,此乃時和人安,足用為慰。」公著對曰:「此非佳事,恐漸勞聖慮。」上曰:「何故?」對曰:「自天寶以來,公卿大夫競為遊宴,沈酣晝夜,優雜子女,不愧左右。如此不已,則百職皆廢,陛下能無獨憂勞乎!願少加禁止,乃天下之福也。」

  癸未,涇州奏吐蕃進營距州三十里,告急求救;以右軍中尉梁守謙為左 右神策京西 北行營都監,將兵四千人,幷發八鎮全軍救之;賜將士裝錢二萬緡。以郯王府長史邵同為太府少卿兼御史中丞,充答吐蕃請和好使。

  初,祕書少監田洎入吐蕃為弔祭使,吐蕃請與唐盟於長武城下,洎恐吐蕃留之不得還,唯阿而已。旣而吐蕃為党項所引入寇,因以為辭曰:「田洎許我將兵赴盟。」於是貶洎郴州司戶。

  成德軍始奏王承宗薨。乙酉,徙田弘正為成德節度使,以王承元為義成節度使,劉悟為昭義節度使,李愬為魏博節度使。又以左金吾將軍田布為河陽節度使。

  渭州刺史郝玼數出兵襲吐蕃營,所殺甚衆。李光顏發邠寧兵救涇州。邠寧兵以神策受賞厚,皆慍曰:「人給五十緡而不識戰鬬者,彼何人邪!常額衣資不得而前冒白刃者,此何人邪!」洶洶不可止。光顏親為開陳大義以諭之,言與涕俱,然後軍士感悅而行。將至涇州,吐蕃懼而退。丙戌,罷神策行營。

  西川奏吐蕃寇雅州;辛卯,鹽州奏吐蕃營於烏、白池,尋亦皆退。

  十一月,癸卯,遣諫議大夫鄭覃詣鎮州宣慰,賜錢一百萬緡以賞將士。王承元旣請朝命,諸將及鄰道爭以故事勸之;承元皆不聽。及移鎮義成,將士諠譁不受命,承元與柏耆召諸將以詔旨諭之,諸將號哭不從。承元出家財以散之,擇其有勞者擢之,謂曰:「諸公以先代之故,不欲承元去,此意甚厚。然使承元違天子之詔,其罪大矣。昔李師道之未敗也,朝廷嘗赦其罪,師道欲行,諸將固留之;其後殺師道者亦諸將也。諸將勿使承元為師道,則幸矣。」因涕泣不自勝,且拜之。十將李寂等十餘人固留承元;承元斬以徇,軍中乃定。丁未,承元赴滑州。將吏或以鎮州器用財貨行,承元悉命留之。

  上將幸華清宮,戊午,宰相率兩省供奉官詣延英門,三上表切諫,且言:「如此,臣輩當扈從。」求面對,皆不聽。諫官伏門下,至暮,乃退。己未,未明,上自複道出城,幸華清宮,獨公主、駙馬、中尉、神策六軍使帥禁兵千餘人扈從,晡時還宮。

  十二月,己巳朔,鹽州奏:吐蕃千餘人圍烏、白池。

  庚辰,西川奏南詔二萬人入界,請討吐蕃。

  癸未,容管奏破黃少卿萬餘衆,拔營柵三十六。時少卿久未平,國子祭酒韓愈上言:「臣去年貶嶺外,熟知黃家賊事。其賊無城郭可居,依山傍險,自稱洞主,尋常亦各營生,急則屯聚相保。比緣邕管經略使多不得人,德旣不能綏懷,威又不能臨制,侵欺虜縛,以致怨恨;遂攻劫州縣,侵暴平人,或復私讎,或貪小利,或聚或散,終亦不能為事。近者征討本起裴行立、陽旻,此兩人者本無遠慮深謀,意在邀功求賞。亦緣見賊未屯聚之時,將謂單弱,爭獻謀計。自用兵以來,已經二年,前後所奏殺獲計不下二萬餘人,儻皆非虛,賊已尋盡。至今賊猶依舊,足明欺罔朝廷。邕、容兩管,經此凋弊,殺傷疾疫,十室九空,如此不已,臣恐嶺南一道未有寧息之時。自南討已來,賊徒亦甚傷損,察其情理,厭苦必深。賊所處荒僻,假如盡殺其人,盡得其地,在於國計不為有益。若因改元大慶,赦其罪戾,遣使宣諭,必望風降伏。仍為選擇有威信者為經略使,苟處置得宜,自然永無侵叛之事。」上不能用。

  穆宗睿聖文惠孝皇帝長慶元年(辛丑,八二一年)

  春,正月,辛丑,上祀圜丘;赦天下,改元。河北諸道各令均定兩稅。

  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蕭俛,介潔疾惡,為相,重惜官職,少所引拔。西川節度使王播大修貢奉,且以賂結宦官,求為相,段文昌復左右之;詔徵播詣京師。俛屢於延英力爭,言:「播纖邪,物論沸騰,不可以汚台司。」上不聽,俛遂辭位。己未,播至京師。壬戌,俛罷為右僕射。俛固辭僕射,二月,癸酉,改吏部尚書。

  盧龍節度使劉總旣殺其父兄,心常自疑,數見父兄為祟;常於府舍飯僧數百,使晝夜為佛事,每視事退則處其中;或處他室,則驚悸不敢寐。晚年,恐懼尤甚;亦見河南、北皆從化,己卯,奏乞棄官為僧;仍乞賜錢百萬緡以賞將士。

  上面諭西川節度使王播令歸鎮,播累表乞留京師。會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段文昌請退,壬申,以文昌同平章事,充西川節度使;以翰如學士杜元穎為戶部侍郎、同平章事;以播為刑部尚書,充鹽鐵轉運使。元穎,淹之六世孫也。

  回鶻保義可汗卒。

  三月,癸丑,以劉總兼侍中,充天平節度使;以宣武節度使張弘靖為盧龍節度使。

  乙卯,以權知京兆尹盧士玫為瀛莫觀察使。

  丁巳,詔劉總兄弟子姪皆除官,大將僚佐亦宜超擢,百姓給復一年,軍士賜錢一百萬緡。

  戊午,立皇弟憬為鄜王,悅為瓊王,惸為沔王,懌為婺王,愔為茂王,怡為光王,恊為淄王,憺為衢王,惋為澶王;皇子湛為景王,涵為江王,湊為漳王,溶為安王,瀍為潁王。

  劉總奏懇乞為僧,且以其私第為佛寺;詔賜總名大覺,寺名報恩,遣中使以紫僧服及天平節鉞、侍中告身幷賜之,惟其所擇。

  詔未至,總已削髮為僧,將士欲遮留之,總殺其唱帥者十餘人,夜,以印節授留後張玘,遁去;及明,軍中始知之。玘奏總不知所在;癸亥,卒于定州之境。

  翰林學士李德裕,吉甫之子也,以中書舍人李宗閔嘗對策譏切其父,恨之。宗閔又與翰林學士元稹爭進取有隙。右補闕楊汝士與禮部侍郎錢徽掌貢舉,西川節度使段文昌、翰林學士李紳各以書屬所善進士於徽;及牓出,文昌、紳所屬皆不預,及第者,鄭朗,覃之弟;裴譔,度之子;蘇巢,宗閔之壻;楊殷士,汝士之弟也。

  文昌言於上曰:「今歲禮部殊不公,所取進士皆子弟無藝,以關節得之。」上以問諸學士,德裕、稹、紳皆曰:「誠如文昌言。」上乃命中書舍人王起等覆試。夏,四月,丁丑,詔黜朗等十人,貶徽江州刺史,宗閔劍州刺史,汝士開江令。

  或勸徽奏文昌、紳屬書,上必悟。徽曰:「苟無愧心,得喪一致,柰何奏人私書,豈士君子所為邪!」取而焚之,時人多之。紳,敬玄之曾孫;起,播之弟也。自是德裕、宗閔各分朋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

  丙戌,冊回鶻嗣君為登囉羽錄沒密施句主毗伽崇德可汗。

  五月,丙申朔,回鶻遣都督、宰相等五百餘人來逆公主。

  壬子,鹽鐵使王播奏:約榷茶額,每百錢加稅五十。右拾遺李珏等上疏,以為「榷茶近起貞元多事之際,今天下無虞,所宜寬橫斂之目;而更增之,百姓何時當得息肩!」不從。

  丙辰,建王恪薨。

  癸亥,以太和長公主嫁回鶻。公主,上之妹也。吐蕃聞唐與回鶻婚,六月,辛未,寇青寨堡;鹽州刺史李文悅擊卻之。戊寅,回鶻奏:「以萬騎出北庭,萬騎出安西,拒吐蕃以迎公主。」

  初,劉總奏分所屬為三道:以幽、涿、營為一道,請除張弘靖為節度使;平、薊、媯、檀為一道,請除平盧節度使薛平為節度使;瀛、莫為一道,請除權知京兆尹盧士玫為觀察使。

  弘靖先在河東,以寬簡得衆,總與之鄰境,聞其風望,以燕人桀驁日久,故舉弘靖自代以安輯之。平,嵩之子,知河朔風俗,而盡誠於國。士玫,則總妻族之親也。

  總又盡擇麾下伉健難制者都知兵馬使朱克融等送之京師,乞加獎拔,使燕人有慕羨朝廷祿位之志。又獻征馬萬五千匹,然後削髮委去。克融,滔之孫也。

  是時上方酣宴,不留意天下之務,崔植、杜元穎無遠略,不知安危大體,苟欲崇重弘靖,惟割瀛、莫二州,以士玫領之,自餘皆統於弘靖。朱克融等久羈旅京師,至假匄衣食,日詣中書求官,植、元穎不之省。及除弘靖幽州,勒克融輩歸本軍驅使,克融輩皆憤怨。

  先是,河北節度使皆親冒寒暑,與士卒均勞逸。及弘靖至,雍容驕貴,肩輿於萬衆之中,燕人訝之。弘靖莊默自尊,涉旬乃一出坐決事,賓客將吏罕得聞其言,情意不接,政事多委之幕僚。而所辟判官韋雍輩多年少輕薄之士,嗜酒豪縱,出入傳呼甚盛,或夜歸燭火滿街,皆燕人所不習也。詔以錢百萬緡賜將士,弘靖留其二十萬緡充軍府雜用,雍輩復裁刻軍士糧賜,繩之以法,數以反虜詬責吏卒,謂軍士曰:「今天下太平,汝曹能挽兩石弓,不若識一丁字!」由是軍中人人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