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续《封神传》,《西游记》,《镜花缘》,我把这三部书归在一起,或者有人以为不伦不类,不过我的这样排列法是有理由的。本来《封神传》是《东周列国》之流,大概从《武王伐纣书》转变出来的,原是历史演义,却着重在使役鬼神这一点上敷衍成那么一部怪书,见神见鬼的那么说怪话的书大概是无出其右的了。《西游记》因为是记唐僧取经的事,有人以为隐藏着什么教理,这里不想讨论,虽然我自己原是不相信的,我只觉得它写孙行者和妖精的变化百出,很是好玩,与《封神》也是一类。《镜花缘》前后实是两部分,那些考女状元等等的女权说或者也有意思,我所喜欢的乃是那前半,即唐敖多九公漂洋的故事。这三种小说的性质如何不同且不管它,我只合在一处,在古来缺少童话的中国当作这一类的作品看,亦是慰情胜无的事情。《封神传》在我们乡下称作“纣鹿台”,虽然已经成为荒唐无稽的代名词,但是姜太公神位在此的红纸到处贴着,他手执杏黄旗骑着四不像的模样也是永久存在人的空想里,因为一切法术都是童话世界的应有的陈设,缺少了便要感觉贫乏的。它的缺点只是没有个性,近似,单调,不过这也是童话或民话的特征,它每一则大抵都只是用了若干形式凑拼而成的,有如七巧图一般,摆得好的虽然也可以很好。孙猴子的描写要好得多了,虽则猪八戒或者也不在他之下,其他的精怪则同阐截两教的神道差不多,也正是童话剧中的木头人而已,不过作者有许多地方都很用幽默,所以更显得有意思。儿童与老百姓是很有幽默感的,所以好的童话与民话都含有滑稽趣味。我的祖父常喜欢讲,孙行者有一回战败逃走,无处躲藏,只得摇身一变,变作一座古庙,剩下一根尾巴,苦于无处安顿,只好权作旗杆,放在后面。二郎神赶来看,庙倒是不错,但一根旗杆竖在庙背后,这种庙宇世上少有,一定是孙猴变的,于是终被看破了。这件故事看似寻常,却实在是儿童的想头,小孩听了一定要高兴发笑的,这便是价值的所在。

《红楼梦》自然也不得不一谈,虽然关于这书谈的人太多了,多谈不但没用,而且也近于无谓,我只一说对于大观园里的女人意见如何。正册的二十四钗中,当然春兰秋菊各有其美,但我细细想过,觉得作者描写得最成功也最用力的乃是王熙凤,她的缺点和长处也是不可分的,《红楼梦》里的人物好些固然像是实在有过的人一般,而凤姐则是最活现的一个,也自然最可喜。副册中我觉得晴雯最好,而袭人也不错,别人恐怕要说这是老子韩非同传,其实她有可取,不管好坏怎么的不一样。《红楼梦》的描写和言语是顶漂亮的,《儿女英雄传》在用语这一点上可以相比,我想拿来放在一起。二者运用北京语都很纯熟,因为作者都是旗人,《红楼梦》虽是清朝的书,但大观园中有如桃源似的,时代的空气很是稀薄,起居服色写得极为朦胧,始终似在锦绣的戏台布景中,《儿女英雄传》则相反的表现得很是明了。前清科举考试的情形,世家家庭间的礼节词令,有详细的描写,也是一种难得的特色。从前我说过几句批评,现在意见还是如此,可以再应用在这里:

这里还有一部书我觉得应该提一提,这便是那《绿野仙踪》。什么人所著和什么年代出版我都忘记了,因为我看见这书还是在许多年前,大概至少总有六十年了吧,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也不著录,现今也没法查考。这是一部木板大书,可能有二十册,是我在先母的一个衣柜(普通称作大橱)内发见的,平常乘她往本家妯娌那里谈天去的时候偷看一点,可能没有看完全部,但大体是记得的,书中说冷于冰修仙学道的事,这是书名的所由来,但是又夹杂着温如玉狎娼情形,里边很有些秽亵的描写,其最奇怪的是写冷于冰的女弟子于将得道以前被一个小道士所强奸的故事。不过我所不能忘记的不是这些,乃是说冷于冰遇着一个开私塾教书的老头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讽刺。这老儒给冷于冰看的一篇《馍馍赋》,真是妙绝了,可惜不能记得,但是又给他讲解两句诗,却幸而完全没有忘记,这便是:

我们顺便的就讲到《儒林外史》。它对于前清的读书社会整个的加以讽刺,不但是高翰林卫举人严贡生等人荒谬可笑,就是此外许多人,即使作者并无嘲弄的口气,而写了出来也是那个无聊社会的一份子,其无聊正是一样。程鱼门在作者的传里说,此书“穷极文士情态”,正是说得极对,而这又差不多以南方为对象的,与作者同时代的高南阜曾评南方士人多文俗,也可以给《儒林外史》中人物作一个总评。这书的缺限是专讲儒林,如今事隔百余年,教育制度有些变化了,读者恐要觉得疏远,比较的减少兴味亦未可知,但是科举虽废,士大夫的传统还是俨存,诚如识者所说过,青年人原是老头子的儿子,读书人现今改称知识阶级,仍旧一代如一代,所以《儒林外史》的讽刺在后世还是长久有生命的。中国向来缺少讽刺滑稽的作品,这部书是唯一的好成绩,不过如喝一口酸辣的酒,里边多含一点苦味,这也实在是难怪的,水土本来有点儿苦,米与水自然也是如此,虽有好酿手亦无可奈何。后来写这类谴责小说的也有人,但没有赶得上的,有些老新党的思想往往不及前朝的人,他们始终是个成功的上海的报人罢了。

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

《品花宝鉴》与《儒林外史》,《儿女英雄传》同是前清嘉道时代的作品,虽然是以北京的“相公”生活为主题,实在也是一部好的社会小说。书中除所写主要的几个人物过于修饰之外,其余次要的也就近于下流的各色人等,却都写得不错,有人曾说他写的脏,不知那里正是他的特色,那些人与事本来就是那么脏的,要写就只有那么的不怕脏。这诚如理查白顿(Richard Burton)关于《香园》一书所说,这不是小孩子的书。中国有些书的确不是小孩子可以看的,但是有教育的成年人却应当一看,正如关于人生的暗黑面与比较的光明面他都该知道一样。有许多坏小说,在这里也不能说没有用处,不过第一要看的人有成人的心眼,也就是有主宰,知道怎么看。但是我老实说不一定有这里所需要的忍耐力,往往成见的好恶先出来了,明知《野叟曝言》里文素臣是内圣外王的思想的代表,书中的思想极正统,极谬妄,极荒淫,很值得耐心一读,可是我从前借得学堂同班的半部石印小字本,却终于未曾看完而还了他了。这部江阴夏老先生的大作,我竭诚推荐给研究中国文士思想和心理分析的朋友,是上好的资料,虽则我自己还未能通读一过。

“《儿女英雄传》还是三十多年前看过的,近来重读一过,觉得实在还写得不错。平常批评的人总说笔墨漂亮,思想陈腐。这第一句大抵是众口一词,没有什么问题,第二句也并未说错,不过我却有点意见。如要说书的来反对科举,自然除了《儒林外史》再也无人能及,但志在出将入相,而且还想入圣庙,则亦只好推《野叟曝言》去当选了。《儿女英雄传》作者的昼梦只是想点翰林,那时候恐怕只是常情,在小说里不见得是顶腐败,他又喜欢讲道学,而安老爷这个脚色在全书中差不多写得最好,我曾说过玩笑话,像安学海那样的道学家,我也不怕见见面,虽然我平常所顶不喜欢的东西道学家就是其一。此书作者自称恕道,觉得有几分对,大抵他通达人情物理,所以处处显得大方,就是其陈旧迂谬处也总不叫人怎么生厌,这是许多作者都不易及的地方。写十三妹除了能仁寺前后一段稍为奇怪外,大体写得很好,天下自有这一种矜才使气的女孩子,大约列公也曾遇见一位过来,略具一鳞半爪,应知鄙言非妄,不过这里集合起来,畅快的写一番罢了。书中对于女人的态度我觉得很好,恐怕这或者是旗下的关系。其中只是承认阳奇阴偶的谬论,我们却也难深怪,此外总是当作一个人相对待,绝无淫虐狂的变态形迹,够得上说是健全的态度。小时候读弹词《天雨花》,很佩服左维明,但是他在阶前剑斩犯淫的侍女,至今留下一极恶的印象,若《水浒》之特别憎恶女性,曾为废名所指弹,小说中如能无此种污染,不可谓非难得而可贵也。”

这里有意思的事,乃是讽刺乾隆皇帝的。我们看他题在知不足斋丛书前头的“知不足斋何不足,渴于书籍是贤乎”,和在西山碧云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适才游白社,越岭便以至碧云”比较起来,实在好不了多少。书里的描写可以说是挖苦透了,不晓得那时何以没有卷进文字狱里去的,或者由于发告的不好措词,因为此外没有确实的证据,假如直说这“哥罐”的诗是模拟“圣制”的,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