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上说,“履霜,坚冰至”,言事变之来,其所从来者积渐久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自从新华门“碰伤”事件发生以来,不到四年工夫,就有铁狮子胡同的三一八惨案,这是一九二六年的事情,到了第二年更是热闹了,在北京有张作霖的捕杀大学教授,上海有孙传芳的讨赤,不久各地有蒋介石的清党,杀人如麻,不可胜计。我因为困居北京,对于别处的事多是间接传闻,不很明了,现在只记载在北京所见闻的一点,主要的事是关于李守常先生的。

说到李守常,照普通说法应称李大钊先烈,但是因为称呼熟了,这样说还比较方便,称作烈士仿佛有点生疏。我认识守常,是在北京大学,算来在一九一九年左右,即是五四的前后。其时北大红楼初盖好,图书馆是在地窖内,但图书馆主任室设在第一层,东头靠南,我们去看他便在这间房里。那时我们在红楼上课,下课后有暇即去访他,为什么呢?《新青年》同人相当不少,除二三人时常见面之外,别的都不容易找,校长蔡孑民很忙,文科学长陈独秀也有他的公事,不好去麻烦他们,而且校长学长室都在第二院,要隔一条街,也不便特别跑去。在第一院即红楼的,只有图书主任,而且他又勤快,在办公时间必定在那里,所以找他最是适宜,还有一层,他顶没有架子,觉得很可亲近,所谈的也只是些平常的闲话。记得有一回去访问的时候,不久吴弱男女士也进来了,吴女士谈起章行严家里的事情来,她说道:“周先生也不是外人,说也没有妨碍”,便说章家老辈很希望儿子出去做官,但是她总是反对,劝他不要加入政界。从这件事情看来,可以知道那些谈话之如何自由随便吧。平常《新青年》的编辑,向由陈独秀一人主持,(有一年曾经分六个人,各人分编一期,)不开什么编辑会议,只有一九一八年底,定议发刊《每周评论》的时候,在学长室开会,那时我也参加,一个人除分任写文章,每月捐助刊资数元,印了出来便等于白送给人的。在五四之后陈独秀因为在市场发传单,为警厅所捕,《每周评论》由胡适之与守常两人来维持,可是意见不合,发生“问题与主义”之争,就是警厅不来禁止,也有点维持不下去了。《每周评论》出了三十六期,我参与会议就只此一次,可是这情景我至今没有忘记。

我最初认识守常的时候,他正参加“少年中国”学会,还没有加入共产党。有一回是他给少年中国学会介绍,叫我去讲演过一次,因为“少年中国”里许多人,我没有一个相识。说也奇怪,“少年中国”集合两极端的人物,有极左的便是共产主义者,也有极右的,记得后来分裂,组织国家主义团体的,即是这些人物。到了他加入共产党,中国局势也渐形紧张,我便很渐少与他闲谈的机会,图书馆主任室里不大能够找到他了。那时的孔德学校,是蔡孑民及北大同人所创办,教法比较新颖,北大同事的子弟多在这里读书,守常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都在内。那时我担任孔德高中的一年国文,守常的儿子就在我这班里,最初有时候还问他父亲安好,后来末了这几个月,连他儿子也多告假不来,其时已经很近危险了。但是一般还不知道,有一回我到北大去上课,有一个学生走来找我,说他已进了共产党,请我给他向李先生找点事办,想起来这个学生也实在太疏忽,到教员休息室来说这样的话,但是也想见到李葆华,叫他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知道,可是大约有一个月,却终于没有这机会。

那一天我还记得很清楚,是清明节的这天,那时称作植树节,学校都放假一日。是日我们几个人约齐了,同往海甸去找尹默的老兄士远,同时下一辈的在孔德的学生也往那里找他们的旧同学。这天守常的儿子也凑巧一同去,并且在海甸的沈家住下了,我们回到城里,看报大吃一惊,原来张作霖大元帅就在当日前夜下手,袭击苏联大使馆,将国共合作的人们一网打尽了。尹默赶紧打电话给他老兄,叫隐匿守常的儿子,暂勿进城,亦不可外出,这样的过了有两个星期。但是海甸的侦缉队就在士远家近旁,深感不便,尹默又对我说,叫去燕京大学上课的时候,顺便带他进城,住在我那里,还比较隐僻。我于次日便照办,让他住在从前爱罗先珂住过些时的三间小屋里,——这以后也有些人来住过,如女师大的郑德音,北大女生刘尊一等。可是到了次日我们看报,这天是四月二十九日,又是吃了一惊。守常已于前一日执行了死刑,报上大书特书,而且他和路友于张挹兰几个人照相,就登载在报上第一面。如何告诉他儿子知道呢,过一会儿他总是要过来看报的,这又使得我没有办法,便叫电话去请教尹默。他回答说就来,因为我们朋友里还是他会得想办法。尹默来了之后,大家商量一番,让他说话,先来安慰几句,如说令尊为主义而牺牲,本是预先有觉悟的。及至说了,乃等于没有说,因为他的镇定有觉悟远在说话人之上,听了之后又仔细看报,默然退去。守常的儿子以后住在我家有一个多月,后由尹默为经营,化名为杨震,送往日本留学,及济南事件发生,与孔德去的同学这才都退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