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东方文学系,这里有一个插话,需得说一说,虽然照年代来说或者要差几年,但是迟下来恐没有机会再说了。这事在一九四四年十月里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记杜逢辰君的事》,后来收在《立春以前》随笔集里,不过那篇文章恐怕看到的人并不多,所以我把它来重录一遍在这里:

“此文题目很是平凡,文章也不会得写得怎么有趣味,一定将使读者感觉失望,但是我自己却觉得颇有意义,近十年中时时想到要写,直至现在才勉强写出,这在我是很满足的事了。杜逢辰君字辉庭,山东人,前国立北京大学学生,民国十四年入学,二十一年以肺病卒于故里。杜君在大学预科是日文班,所以那两年间是我直接的学生,及预科毕业,正是张作霖为大元帅,改组京师大学,没有东方文学系了,所以他改入了法科。十八年北大恢复,我们回去再开始办预科日文班,我又为他系学生教日文,讲夏目氏的小说《我是猫》,杜君一直参加,而且继续了有两年之久,虽然他的学籍仍是在经济系。我记得那时他常来借书看,有森鸥外的《高濑舟》,志贺直哉的《寿寿》等,我又有一部高畠索之译的《资本论》,共五册,买来了看不懂,也就送给了他,大约于他亦无甚用处,因为他的兴趣还在于文学方面。杜君的气色本来不大好,其发病则大概在十九年秋后,《骆驼草》第二十四期上有一篇小文曰‘无题’,署名偶影,即是杜君所作,末署一九三〇年十月八日病中,于北大,可以为证。又查旧日记民国二十年分,三月十九日项下记云,下午至北大上课,以《徒然草》赠予杜君,又借予《源氏物语》一部,托李广田君转交。其时盖已因病不上课堂,故托其同乡李君来借书也。至十一月则有下记数项:

杜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疗养院的。在《无题》中他曾说,‘我是常在病中,自然不能多走路,连书也不能随意读。’前后相隔不过一年,这时却已是卧床不起了。在那篇文章又有一节云:

十八日,下午往看杜君病,值睡眠,其侄云略安定,即回。

十九日,上午往看杜君。

十七日,下午北大梁君等三人来访,云杜逢辰君自杀未遂,便雇汽车至红十字疗养院,劝说良久无效,六时回家。

二十二日,上午杜君同乡孟云峤君来访。

二十一日,上午李广田君电话,云杜君已迁往平大附属医院。

‘这尤其是在夜里失眠时,心和脑往往是交互影响的。心越跳动,脑里宇宙的次序就越紊乱,甚至暴动起来似的骚扰。因此,心也跳动得更加利害,必至心脑交瘁,黎明时这才昏昏沉沉地堕入不自然的睡眠里去。这真是痛苦不过的事。我是为了自己的痛苦才了解旁人的痛苦的呀。每当受苦时,不免要诅咒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病中苦痛之一斑,在一年后这种情形自然更坏了,其计画自杀的原因据梁君说即全在于此。当时所用的不知系何种刀类,只因久病无力,所以负伤不重,即可治愈,但是他拒绝饮食药物,同乡友人无法可施,末了乃赶来找我去劝说。他们说,杜君平日佩服周先生,所以只有请你去,可以劝得过来。我其实也觉得毫无把握,不过不能不去一走,即使明知无效,望病也是要去的。劝阻人家不要自杀,这题目十分难,简直无从着笔,不晓得怎么说才好。到了北海养蜂夹道的医院里,见到躺在床上,脖子上包着绷带的病人,我说了些话,自己也都记不得了,总之说着时就觉得是空虚无用的,心里一面批评着说,不行,不行。果然这都是无用,如日记上所云劝说无效。我说几句之后,他便说,你说的很是,不过这些我都已经想过了的。末了他说,周先生平常怎么说,我都愿意听从,只是这回不能从命,并且他又说,我实在不能再受痛苦,请你可怜见放我去了罢。我见他态度很坚决,情形与平时也不一样,杜君说话声音本来很低,又是近视,眼镜后面的目光总是向着下,这回声音转高,除去了眼镜,眼睛张大,炯炯有光,仿佛是换了一个人的样子。假如这回不是受了委托专为劝解来的,我看了这个情形恐怕会得默然,如世尊默然表示同意似的,一握手而引退了吧。现在不能这样,只得枝梧了一会儿,不再说道理,劝他好好将息,退了出来。第二天去看,听那看病的侄儿说稍为安定,又据孟君说后来也吃点东西了,大家渐渐放心。日记上不曾记着,不久听说杜君家属从山东来了,接他回家去,服用鸦片剂暂以减少苦痛,但是随后也就去世,这大约是二十一年的事了。

杜君的事本来已是完结了,但是在那以后不知是从哪一位,大概是李广田君罢,听到一段话。据说在我去劝说无效之后,杜君就改变了态度,肯吃药喝粥了,所以我以为是无效,其实却是发生了效力。杜君对友人说,周先生劝我的话,我自己都已经想过了的,所以没有用处,但是后来周先生说的一节话,却是我所没想到的,所以给他说服了。这一节是什么话,我自己忘记了,经李君转述大意如此,周先生说,你个人痛苦,欲求脱离,这是可以谅解的,但在现在你身子不是个人的了,假如父母妻子他们不愿你离去,你还须体谅他们的意思,虽然这于你个人是一种痛苦,暂为他们而留住。老实说,这一番话本也寻常,在当时智穷力竭无可奈何时,姑且应用一试,不意打动杜君自己的不忍之心,乃转过念来,愿以个人的苦痛去抵销家属的悲哀,在我实在是不及料的。我想起几句成语,日常的悲剧,平凡的伟大,杜君的事正当得起这名称。杜君的友人很感谢我能够劝他回心转意,不再求死,但我实很是惶恐,觉得有点对不起杜君,因为听信我的几句话使他多受了许多的苦痛。我平常最怕说不负责任的话,假如自己估量不能做到的事,即使听去十分漂亮,也不敢轻易主张叫人家去做。这回因为受托劝解,搜索枯肠凑上这一节去,却意外的发生效力,得到严重的结果,对于杜君我感觉负着一种责任。但是经过长期的考虑思索,我却得着了慰解,因为我觉得我不曾欺骗了杜君,——我劝他那么做,在他的场合固是难能可贵,在别人也并不是没有。一个人过了中年,人生苦甜大略尝过,这以后如不是老当益壮,重复想纳妾再做人家,他的生活大概渐倾向于为人的,为儿孙作马牛是最下的一等,事实上却不能不认它也是这一部类,其上者则为学问为艺文为政治,他们随时能把生命放得下,本来也乐得安息,但是一直忍受着孜孜砣砣的做下去,牺牲一己以利他人,这该当称为圣贤事业了。杜君以青年而能有此精神,很可令人佩服,而我则因为有劝说的一段关系,很感到一种鞭策,太史公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或得如传说所云写且夫二字,有做起讲之意,不至全然打诳话欺人,则自己也觉得幸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