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的情形因为我不在北京,不能知道,但是一个月之后,遇见“六三”事件,我却是“亲眼目睹”的,有些事情便在《每周评论》上反映了出来。五四是大学生干预国政运动的开始,所以意义很是重大,六三则是运动的扩大,中小学生表示同情,援助大学生,出来讲演游行,北洋政府慌了手脚,连忙加以镇压,可是对于幼小学生,到底不好十分乱来,只好遇见就拘捕起来。那一天下午,我在北大新造成的第一院,二楼中间的国文系教授室那时作为教职员联合会办事室的一间屋里,听说政府捉了许多中小学生拘留各处,最近的北路便是第三院法科那里,于是陈百年刘半农王星拱和我四人便一同前去,自称系北大教员代表,慰问被捕学生,要求进去,结果自然是被拒绝,只在门前站着看了一会儿。三院前面南北两路断绝交通,隔着水沟(那时北河沿的沟还未填平)的东边空地上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男女老幼都有,学生随时被军警押着送来,有的只是十三四岁的初中学生,走到门前,在门楼上的有些同学,便拍手高呼欢迎他,那看热闹的人也拍手相应。有的老太婆在擦眼泪,她眼看像她孙儿那么大的小学生被送进牢门(虽然这原是译学馆的门)里不见了,她怎能不心酸呢?反动政府对于革命运动的无理的镇压,不但给予革命者本身,也给予一般民众以最好的训练,使得他们了解并同情于革命,往往比运动本身更有效力。

这一天就在混乱中过去了,第二天是六月四日,下午二时至第二院理科赴职教员会,没有什么结果,又回至文科,则门外已驻兵五棚,很有不稳的形势。五日下午仍至文科,三时半出校,步行至前门内警察厅门前,有学生讲演不能通行,大队军警包围着他们,我们正想挤过去,马队便过来冲散行人,有一老翁忽然大怒,说我们平民为什么路都不能走,要奔去马队拼命,好容易由旁人劝止,这一件小事也就可以证明,和平的小市民怎么的被激动而引起反政府的感情,这全由于北洋政府自己的行动,并不单是学生的讲演所能造成的。那一天回到会馆里,在灯下做了一篇《前门遇马队记》,于次日上午往北大上课的时候,送到图书馆主任室交给守常,请他编入《每周评论》,那天似是星期五,所以可能在下一期上登了出来了。其文曰:

“中华民国八年六月五日下午三时后,我从北池子往南走,想出前门买点什物。走到宗人府夹道,看见行人非常的多,我就觉得有点古怪。到了警察厅前面,两旁的步道都挤满了,马路中间站立着许多军警。再往前看,见有几队穿长衫的少年,每队里有一张国旗,站在街心,周围也是军警。我还想上前,就被几个兵拦住。人家提起兵来,便觉得害怕。但我想兵和我同是一样的中国人,有什么可怕呢?那几位兵士果然很和气,说请你不要再上前去。我对他说,‘那班人都是我们中国的公民,又没拿着武器,我走过去有什么危险呢?’他说,‘你别见怪,我们也是没法,请你略候一候,就可以过去了。’我听了也便安心站着,却不料忽听得一声怪叫,说道什么‘往北走!’后面就是一阵铁蹄声,我仿佛见我的右肩旁边,撞到了一个黄的马头。那时大家发了慌,一齐向北直奔,后面还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和怪叫。等到觉得危险已过,立定看时,已经在‘履中’两个字的牌楼底下了。我定一定神,再计算出前门的方法,不知如何是好,须得向哪里走才免得被马队来冲。于是便去请教那站岗的警察,他很和善的指导我,教我从天安门往南走,穿过中华门,可以安全出去。我谢了他,便照他指导的走去,果然毫无危险。我在甬道上走着,一面想着,照我今天遇到的情形,那兵警都待我很好,确是本国人的样子,只有那一队马煞是可怕。那马是无知的畜生,它自然直冲过来,不知道什么是共和,什么是法律。但我仿佛记得那马上似乎也骑着人,当然是兵士或警察了。那些人虽然骑在马上,也应该还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何至任凭马匹来践踏我们自己的人呢?我当时理应不要逃走,该去和马上的‘人’说话,谅他一定也很和善,懂得道理,能够保护我们。我很懊悔没有这样做,被马吓慌了,只顾逃命,把我衣袋里的十几个铜元都丢了。想到这里,不觉已经到了天安门外第三十九个帐篷的面前,要再回过和他们说,也来不及了。晚上坐在家里,回想下午的事,似乎又气又喜。气的是自己没用,不和骑马的人说理,喜的是侥幸没有被马踏坏。于是提起笔来,写这一篇做个纪念。从前中国文人遇到一番危险,事后往往做一篇什么思痛记或虎口余生记之类。我这一回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在我却是初次。我从前在外国走路,也不曾受过兵警的呵叱驱逐,至于性命交关的追赶,更是没有遇着过。如今在本国的首都却吃了这一大惊吓,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所以不免大惊小怪,写了这许多话。可是我决不悔此一行,因为这一回所得的教训与觉悟比所受的侮辱更大。”

这篇文章写的并不怎么的精采,只是装痴假呆的说些讽刺话,可是不意从相反的方面得到了赏音,因为警察厅注意《每周评论》,时常派人到编辑处去查问,有一天他对守常说道:“你们的评论不知怎么总是不正派,有些文章看不出毛病来,实际上全是要不得。”据守常说,所谓有些文章即是指的那篇《遇马队记》,看来那骑在马上的人也隔衣觉着针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