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北京,正值复辟的前夜,这是很不幸的事情,但也可以说是一件幸事,因为经历这次事变,深深感觉中国改革之尚未成功,有思想革命之必要。当时袁世凯死了,换了一个全无能力的黎元洪当大总统,一切实权还在北洋派军阀的手里,而国务总理是段祺瑞,正是袁世凯的头号伙计,因此府(总统府)院(国务院)两方面的冲突,是无法避免的。府方的谋臣便只是掉笔头的几个文官,院方的党羽却都是带枪的丘八,他们逐渐的结合起来,联合所谓“督军团”,与当时的中央政府相对立了。我在北大庶务课所看的《公言报》《顺天时报》上时局消息,便都是关于这一件事,《公言报》是他们的机关,《顺天时报》则是日本人所办的汉文报纸,一向是幸灾乐祸,尤其是颠倒黑白,没有什么好话了。督军团的首领是有名的两个坏人,即是徐州的张勋和蚌埠的倪嗣冲。倪嗣冲已经够反动的了,张勋更是不法,自己做了民国的官,却仍以前清遗老自居,不曾剪去辫发,不但如此,而且招用有辫子的军队,便是所谓“辫子兵”,驻屯山东一带,凡旅行过那地方的人无不怀有戒心,怕被扰害。鲁迅一九一三年日记六月项下,便有云:

“二十日夜,抵兖州,有垂辫之兵时来窥窗,又有四五人登车,或四顾,或无端促卧人起,有一人则提予网篮而衡之,旋去。”现今的人,没有见过“辫子兵”的恐怕不能想像那时情景吧,因为一个人如剃去头上四周头发,只留中间一块,留长了梳成一条乌梢蛇似的大辫,拖在背上,这决不是一种好看的形相,如果再加上凶横的面目,手上拿着凶器,这副样子才真够得吓人哩。如今听说这位张大帅将以督军团首领的资格,率领他的辫子兵进驻京津,这岂不是最可怕的恶消息么?

廿一日晴。下午季茀贻菜汤一器。”

在当时风声很紧,正是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我却个人先自遇到了一件灾难,生了一场不小不大的病。我说不大,因为这只是一场麻疹,凡是小孩子都要出一遍的,只要不转成肺炎,是并无什么危险的。但这里我又说是不小,则因我终究不是小孩了,已经是三十以上的成人,生这种病是颇有危险,因为发热很高,颇有猩红热的嫌疑,但是我信凭西医的诊断,相信这是疹子,不过何以小时候没有出过,直到成人以后再出,则与我在四岁时候的出天花,同是不可解的事情。当时热高的时候,的确有点儿危险,鲁迅也似乎有点儿张皇了,决定请德国医生来看,其时狄博尔是北京外国医生最有权威的人,虽然他的诊费不及意大利的儒拉大夫的贵,要十二块钱看一趟。我现在来抄录当年一部分的旧日记在这里,这是从五月八日起头的:

十二日晴。上午往首善医院,俄国医生苏达科甫出诊,云是感冒。

十三日晴。下午请德国医院医生格林来诊,云是疹子,齐寿山君来为翻译。”

以上便是生病的全部过程,日子并不算怎样长,在二十左右便已好起来了,那天里已可理发,而且在第二天许季茀送一碗菜来,吃时觉得特别鲜美,因为那时候似乎遍身都蜕了一层皮,连舌头上也蜕到了,所以特地有一种感觉,但是过了一天便又是如常的长上舌苔了。鲁迅在《彷徨》里边有一篇题名“弟兄”的小说,是一九二五年所作,是写这件事的,虽然也是“诗与事实”的结合,但大概却是与事实相合,特别是结末的地方:

九日晴风。上午不出门。”

“廿六日晴风。上午写日记,自十二日起未写,已阅二星期矣。下午以小便请医院检查,云无病,仍服狄博尔药。”

“廿八日晴。上午季茀贻炖鸭一器。下午得丸善十五日寄小包,内梭罗古勃及库普林小说集各一册。”

“十六日睛。下午请德国医生狄博尔来诊,仍齐君译。”

“十一日阴风。上午服补丸五个,令泻,热仍未退,又吐。

“六月三日晴。午服狄博尔药已了。”

“八日晴,上午往北大图书馆,下午二时返。自昨晚起稍觉不适,似发热,又为风所吹少头痛,服规那丸四个。

“五日晴。上午九时出会馆往大学,又访蔡先生,下午一时返。”

“二十日晴。下午招匠人来理发。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又说收到寄来的西书,这就与上面所记的廿八日的事情相符,不过小说里将书名转化为“胡麻与百合”罢了。但是小说里说病人“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是不寻常了”,那大抵只是诗的描写,因为我自己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并未觉得自己是恐怕要死了,这样的事在事实上或者有过一两回,我却总未曾觉到,这原因是我那么乐观以至有点近于麻木的。在我的病好了之后,鲁迅有一天说起,长到那么大了,却还没有出过瘄子,觉得很是可笑,随后又说,可是那时真把我急坏了,心里起了一种恶念,想这回须要收养你的家小了。后来在小说《弟兄》末尾说做了一个恶梦,虐待孤儿,也是同一意思,前后相差八年了,却还是没有忘却。这个理由,我始终不理解,或者须求之于佛洛伊德的学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