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前都是住在本乡区内,这在东京称为“山手”,意云靠山的地方,即是高地,西片町一带更是有名,是知识阶级聚居之处,吕之七号以前夏目漱石曾经住过,东边邻居则是幸田露伴,波之十九号的房东乃是顺天堂医院的院长佐藤进。现在一下子搬到麻布,虽然不能算是出于乔木,迁于幽谷,总之是换了一个环境了。那里的房屋比较简陋,前门临街,里边是六席的一间,右手三席,后面是厨房和厕所,楼上三席和六席各一间,但是房租却很便宜,仿佛只是十元日金,比本乡的几乎要便宜一半的样子。在本乡居住的时候,似乎坐在二等的火车上,各自摆出绅士的架子,彼此不相接谈,而且还有些不很愉快的经验,例如在吕之七号贴近邻居有一家是植物分类学者,名叫牧野富太郎,家里下女常把早上扫地的尘土堆到我们这边来,这或者不是牧野的主意,但总之可见他的没有什么家教了。在森元町便没有这种事情,这好像是火车里三等的乘客,都无什么间隔,看见就打招呼,也随便的谈话。不过这里也有利有弊,有些市井间的琐闻俗事,也就混了进来,假如互相隔离的住着,这就不会得有了。我们的右邻是一个做裱糊工的,家里有一妻一女,这女儿是前妻所生,与后母相处自然是不很和协,而那后母又似乎是故意放纵她,或者真是不能管教呢,总之那女儿渐渐流为“不良少女”了。每天午后,我们胡同里便听见有男子在吹口哨,这是召集的口号,于是她便溜出门去,到附近的芝公园里与她的那些男女同志会合了。晚上父亲回来,听了后母的诉说,照例来一通大嚷大骂,以至痛打,但是有什么用呢?第二天到那时候,召集的口哨又来了,弱小的心灵恍如受了符咒的束缚,不觉仍旧冲了出去,结果又是那一场的吵闹。有时邻妇看见她,顺便劝说道:

“你也何妨规矩点,省得你父亲那样生气呢?”但是她却笑嘻嘻的回答道:

“你不知道在外边玩耍是多么有趣哩。”这是很有意义的一句话,很值得人去思索玩味的。我们在森元町住了大半年,到了暑假就回中国来了,在我们离开那里以前,那情形一直是如此,至于后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在赤羽桥左近,那里还有一个畸人,他那地方我却是时常去的,虽然并不曾谈什么天,因为他乃是理发师,所以我总是两三星期要去找他一趟的。他据说也有妻子,但是却独自住着,在芝公园的近旁,孤另另的一所房屋,外边一间店面,设备得很考究,后边一间三席的住房,左右几十步之内并无什么邻合。他的店里比较清净,这是因价格特别高之故,所以我去理发的时候,总见他是闲空着,用不着在那里坐等。还有一种缘由,人们不大去请教他,便是传闻他是有点精神病的,试想一个人怎肯伸着脖子,听凭一个手执锋利的剃刀的精神病患者去播弄呢?我到他那里去尝试,本来是颇有点危险的,但是幸而他却不曾发病,这个危险也就过去了。其实他或者性情乖僻则是有之,看他那样的生活形式可以想见,人们加盐加醋的渲染,所以说他有精神病,虽然也是难怪,但总是不足凭信的。我的危险的经验,纵然不能证明他没有神经病,但至少说明人言之不尽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