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日本语已经有好几年了,但是一直总没有好好的学习,原因自然一半是因为懒惰,一半也有别的原因,我始终同鲁迅在一处居住,有什么对外的需要,都由他去办了,简直用不着我来说话。所以开头这几年,我只要学得会看书看报,也就够了,而且那时的日本文,的确也还容易了解,虽然已经不是梁任公《和文汉读法》的时代,只须倒钩过来读便好,总之汉字很多,还没有什么限制,所以觉得可以事半功倍。后来逐渐发生变化,汉字减少,假名(字母)增多,不再是可以“眼学”的文,而是须要用耳朵来听的话了。其时不久鲁迅要到杭州教书去,我自己那时也结了婚,以后家庭社会的有些事情都非自己去处理不可,这才催促我去学习,不过所学的不再是书本上的日本文,而是在实社会上流动着的语言罢了。论理最好是来读现代的小说和戏曲,但这范围很大,不晓得从哪里下手好,所以决心只挑诙谐的来看。这在文学上便是那“狂言”和“滑稽本”,韵文方面便是川柳这一种短诗,——日本诗句无所谓韵,因为日本语是母音结末的,它一总只有五个母音,如要押韵很是单调,所以诗歌是讲音数的,便是五个字七个字分句,交错组成,这里川柳这种诗形,是十七个字,分作五七五三段,与俳句同一格式。此外还有一种是笑话,称作“落语”,谓末了有一个着落,便是发笑的地方。当初很是简短,后来由落语家来口演,把它拉长了,可能要十分钟光景,在杂耍场里演出,与中国的相声仿佛,不过中国是用两个人对说,它却是单口相声,只是一个人来说罢了。那时富山房书房出版的“袖珍名著文库”里,有一本芳贺矢一编的《狂言二十番》,和官崎三昧编的《落语选》,再加上三教书院的“袖珍文库”里的《俳风柳樽》初二编共十二卷,这四册小书讲价钱一总还不到一元日金,但是作为我的教科书却已经尽够了。可是有了教本,这参考书却是不得了,须要各方面去找,因为凡是讽刺总有个目标存在,假如不把它弄清楚,便如无的放矢,看了不得要领。《落语选》中引有“座笑土产”的一条笑话道:

“近地全是各家撒豆的声音。主人还未回来,便吩咐叫徒弟去撒也罢。这徒弟乃是吃吧,抓了豆老是说,鬼鬼鬼。门口的鬼打着呵欠说,喊,是出去呢,还是进来呢?”写的很是简炼,但这里倘若不明白立春前夜撒豆的典故,便没有什么意思。据村濑栲亭著《艺苑日涉》卷七说:

狂言是室町时代的文学,属于中古时期,去今大约有四百年了,川柳与滑稽本虽然是近世的江户时代,但计算起来也已是二百年前左右的东西,落语的起源也约略在这时候,所以这些参考的资料,大半是在书里,这就引我到杂览里边去了。川柳在现今还有人做着,落语则在杂耍场里每天演着,与讲谈音曲同样的受人欢迎,现代社会的人情风俗更是它的很好资料,闲来到“寄席”去听落语,便是我的一种娱乐,也可以说学校的代用,因为这给予我语言风俗的帮助是很大的。可是我很惭愧对于它始终没有什么报答,我曾经计画翻译出一册《日本落语选》来,但是没有能够实现,因为材料委实难选,那里边的得意的人物不是“长三倌人”便是败家子弟,或是帮闲,否则是些傻子与无赖罢了。森鸥外在《性的生活》中有一节云:

“节分之夜,将白豆炒成黑,以对角方升盛之,再安放簸箕内,唱福里边两声,鬼外边一声,撒豆,如是凡三度。”那店家的徒弟因为口吃的缘故,要说“鬼外边”却到鬼字给吃住了,老是说不下去,所以鬼听了纳闷,但是人却觉得可以发笑了。狂言里有一篇《节分》,也是说这事情的,不过鬼却更是吃亏了。蓬莱岛的鬼于立春前夜来到日本,走进人家去,与女主人调戏,被女人乘隙用豆打了出来,只落得将隐身笠隐身蓑和招宝的小槌都留下在屋里了。川柳里边有一句道:

“立春前一日谓之节分,至夕家家燃灯如除夜,炒黄豆供神佛祖先,向岁德方位撒豆以迎福,又背岁德方位撒豆以逐鬼,谓之傩豆。”又蜀山人著《半日闲话》中云:

“寒念佛的最后回向,给鬼戳坏了眼睛。”这话说的有点别扭,并不是很好的作品,但也是说事的,所以引用在这里。小寒大寒称作寒中,这三十日里夜诵佛号,叫作寒念佛,及功德圆满做回向时正是立春前夜,这时候鬼被豆打得抱头鼠窜,四处奔走,一不小心会得碰得角上,戳伤了眼睛,因为日本的鬼是与中国的不同,头上有两只角的。这与“幽灵”不一样,幽灵乃是死后的鬼,这是一种近似生物的东西,大约中国古时称为“物魅”的吧。

“刚才饶舌着的说话人起来弯着腰,从高座的旁边下去了,随有第二个说话人交替着出来。先谦逊道:人是换了,却也换不出好处来。又作破题道:爷儿们的消遣就是玩玩窑姐儿。随后接着讲工人带了一个不知世故的男子到吉原(吉原为东京公娼所在地)去玩的故事,这实在可以说是吉原入门的讲义。我听着心里佩服,东京这里真是什么知识都可以抓到的那样便利的地方。”川柳与吉原的关系也正是同样的密切,而且它又是韵文,这自然更没有法子介绍了。倒是狂言,我却译了二十四篇,成功了一册的《日本狂言选》,滑稽本则有式亭三马著的《浮世风吕》(译名浮世澡堂),和《浮世床》(浮世理发馆)两种也译出了,便是还有十返合一九著的《东海道中膝栗毛》(膝栗毛意云徒步旅行)没有机会翻译,未免觉得有点可惜,因为这也是我所喜欢的一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