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行杂志,开始一种文学运动,这是鲁迅在丙午(一九〇六)年春天,从仙台医学校退学以后,所决定的新方针。在这以前他的志愿是从事医药,免除国人的病苦,至是翻然变计,主张从思想改革下手,以为思想假如不改进,纵然有顽健的体格,也无济于事。他本来也曾经在同乡留学生所办的杂志《浙江潮》上写过些文章,又翻译焦尔士威奴的《月界旅行》,但还没有强调文学的重要作用,大约只是读了梁任公的《新小说》,和他的所作的“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所受的一点影响罢了。当时的计画是发刊《新生》杂志,这件事便开始筹备。一九二〇年的三月在《域外小说集》的新版序文上,他曾这样说道:

“我们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无。”虽然是这样说,其实所缺少的就只是资本,在当初筹办的时候上三样东西原是充分满足的。所说第一件是学问,说没有原是句客气话,其实要来领导一种文学运动,至少对于自己的主张有些自信,至于第二件的工夫,则事实上是多得很,因为既如上边所说,我在起头的两年麻麻胡胡的学日本话,大半是玩耍的时候,鲁迅则始终只在独逸语学协会附设的学校里挂名学习德文,自然更多有自己的工夫了。倒是同志的确很是稀少,最初原只有四个人,鲁迅把我拉去也充了一个,此外是许季弗和袁文薮。鲁迅当初对于袁文薮期望很大,大概彼此很是谈得来,我却不曾看到过,因为他从日本转往英国留学,等得我到日本的时候,他已经往英国去了。可是袁文薮离开日本以后就一直杳无消息,本来他答应到英国后就写文章寄去,结果不但没有文章,连通信都不曾有过一封。这是《新生》运动最不利的事情,在没有摆出阵势之前,就折了一员大将,不,这还是顶得力的一员大将哩。可是《新生》却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还是默不作声的筹备着。在这以前,朋友中间还有时谈起,所以有人便开玩笑,说这是新进学的生员,但自从袁文薮脱走以后,这个问题便冷落起来了,至少对外是如此,剩下的我们三个人却仍旧是那么积极,总之是一点都没有感到沮丧。

我在南京的时候所受到的文学的影响,也就只是梁任公的《新小说》里所载的那些,主要是焦尔士威奴的科学小说,以及法国雨果——当时因为用英文读法称为嚣俄的名字,此外则是林琴南所译的哈葛德等,后来有司各得,其《萨克逊劫后英雄略》比较的有点意思。至于我所有的外文本文学书,就只有一册英文《天方夜谈》,八册英文雨果选集,和美国朗斐罗的什么诗,坡的中篇小说《黄金甲虫》的翻印本罢了。我到达东京的时候,下宿里收到丸善书店送来的一包西书,是鲁迅在回国前所订购的,内计美国该莱(Gayley)编的《英文学里的古典神话》,法国戴恩(Taine)的《英国文学史》四册,乃是英译的。说也可笑,我从这书才看见所谓文学史,而书里也很特别,又说上许多社会情形,这也增加我不少见闻。《古典神话》虽是主要在于说明英文学上的材料,但也就有了希腊神话的大概,卷首并说及古今各派的不同解释,使我对于安特路朗的人类学派的说法有了理解。恰巧在骏河台下的中西屋书店里有多少本的“银丛书”,安特路朗的主要著作就收在这里边,这便是《习俗与神话》(Custom and Myth)和两册《神话,仪式和宗教》(Myth, Ritual and Religion),我便去都买了来,这就是研究神话最早的根据。后来弄希腊神话,更得到弗来则与哈利孙女士的著作,更有进益,但在那时候觉得有了新园地跃跃欲试,便在那一年里(一九〇六)用了《新生》稿纸,开始写一篇《三辰神话》,意思是说日月星的,刚起了头,才写得千余字,有一天许季茀来访,谈起《新生》的稿件,鲁迅还拿出来,给他阅看。大概他对于这些问题没有兴趣,我的文章也当然写得很糟,他什么也没有说,然而也算侥幸《新生》未曾出版,不然这样不成样子的东西发表出来,岂不是一件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