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学堂的时候,只考了一篇汉文,虽然很难,但是只此一关,过了这关便没事了。到北京练兵处考试,没有这样简单了,学科繁多倒还没有多大关系,问题是在于体格检查,在这关上我们里边就有两个通不过,因为都是眼睛近视。一个是我,一个是驾驶堂的吴秉成。在练兵处和学堂两边都没有发表什么,但是我们自己知道,墙上挂的那些字这个也不知道,那个也不明白,在视力这一项上总不能算是及格,那么这整个的留学考试岂不是完了么。可是不及格到底又不就是开除,所以结果仍是回来住在鱼雷堂里,和及格的同班一样待遇,至于下文如何,谁也不能知道。我与吴君虽是同班,就是同一年里进去的学生,但他是驾驶堂的学生,又是河南固始人,所以并无什么交际,这回因有同病之雅,关系便密切起来,特别是春风得意的同学走了之后,于是吴一斋——这是吴君的号——成为我唯一的座上客了。他们去了的时候,鱼雷堂又非关门不可,我们乃被请回驾驶堂和管轮堂去住,又不好放到宿舍里去,吴君的住处记不清了,我的房间是在管轮堂门内东口第一间,以前是二班的汤老师所住的,房内设备很是不错,但是门外有很深的走廊,那里又是拐角,廊是曲尺形的,显得房内更是阴暗。独住倒也不妨,反正并不怕鬼,只是每顿饭都是送进来独吃,觉得十分乏味,这样大概也住了有两个月,比起鱼雷堂来真是有天壤之殊了。

我同吴一斋成了学堂里的两个遗老之后,每天相见只有愁叹,瞻望前途,一点光明都没有,难道就是这样请学堂供养下去,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大概是三四月时候,忽然听差来说,江督视察狮子山炮台,顺便来学堂里,要叫考取留学而未去的两个学生来一见,我们走到风雨操场,看见周玉山便服站在那里,像是一个老教书先生,他问我们学过哪些学科,随后回顾跟在后边的一群官说道:

“给他们两个局子办吧。”照例是一阵回答“是是”。我们却对他申明不想办“局子”,仍愿继续去求学,他想了一想说道:

“那么,去学造房子也好。”这会见的情形虽还不错,但是我们有过了那皮外套的经验,不敢相信这事就会成功,不过既然有了这一句话,我们总可以去请学堂去催询,或直接上书去请求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回周玉山所说的话,与水竹村人的迥不相同,大抵在一个月之后,就得到江南督练公所的消息,决定派遣吴一斋和我往日本去学建筑,于秋间出发。不过督练公所的官在这里小小的弄了一点手脚,便是于我们两人之外,另外加添了一个周某一同去学“造房子”,这人不知道是何等样人,也一直没有见到过,但是这于我们是毫无损害的,所以就不管他了。我得着消息之后,就先回家乡去一走,将来由上海上船,不再回到南京去,把一只木箱托付了吴君,连治装费代领了一并带到东京。那是一只笨重的木板箱,里边装有八册英文的雨果小说集,这是我的又一部新书,虽然不曾翻译应用,可是于我很有影响,一直珍藏着,到了民国二十年左右才卖给北大图书馆的。此外又有一把茶壶,用黄沙所做,壶嘴及把手等处都做成花生菱角百果模样,是孙竹丹君托带,交给在东京留学的吴弱男女士的,孙吴都是安徽巨族,大概他们还是亲族,还有一件羊皮背心,也托带去,那个只好收在我的帆布提包里,后来由鲁迅特地送了去,叫那官崎寅藏就是那自称“白浪庵滔天”的代收转交的。这只箱子承他辛苦的送到下宿,连治装费一百元,却不知听了哪个老前辈的忠告,还给兑换了日本的金币,一块值二十日圆的五个,结果又赔钱换回纸币才能使用。幸亏他没有完全听了忠告,像鲁迅在《朝花夕拾》所说那样,买些中国的白布袜子来,那便是全然的废物,除了塞在箱子底下别无用处,在日本居住期间,那足趾分作两杈的日本布袜真是方便,只是在包过脚的男子,因为足指重叠,这才不能穿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