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生公在南京学堂的势力与地位开始渐渐的下降,由提调而监督,又由监督而国文教习,末了连教习也保不住了,便只好回家吃老米饭去。不过他在本地还是一时有声望的,因为一向在外边办学务多年,纵使不很高明,办学的经验总是有的。所以他回到绍兴,最初也得到相当的地位,便是请他去当绍兴府学堂的监督。这里名称虽是监督,实际乃是校长,权力很大,而同时有一个副监督,这人却不好相与,此人非别,即是后来过了三年实行暗杀造反的徐伯荪即徐锡麟便是。这两个人共处一堂办起事来,其不能顺利进行,盖是必然的道理。一个是矮胖拥肿的身材,身穿一件“接衫”,上半截的白布,有下半截绿绸的三分之二的长,——接衫者穿在马褂底下的衬袍,因为有马褂遮盖着的缘故,为节省绸料起见,用白布替代,古时马褂特别的长,故下边露出的绸料只有三分之一,——蹒跚行来,看来的人都不禁要喝一声彩,说好一个“荡湖船”的老爷出来也。又一个则是苍老精悍的小伙子,顶上留着一个小顶搭和一条细辫子,夏天穿着一件竹布长衫,正在教学生们兵操,过了一会儿他叫学生走到墙阴地方,立定少息,自己便在太阳地里晒着。这是两个人形象具体的描写,是我亲自看来的。后来监督公还自夸口,说他在三年前就知道他是乱党,自己有先见之明呢。他既然有了职业,不成什么问题了,可是对于我在南京还是不放心,假如参加了乱党,这怎么办呢,不如叫回绍兴来,便可以不负当初介绍的责任了。这回凑巧我因祖父的丧事,在家里耽搁很久,他便劝我去教英文,地方在东湖,这也算是近时名胜之一,所以我就答应去试试看。幸而这事只试了两个月,我便仍旧回学堂里去,不然的话就会教书下去,于未来生活发生一个巨大的变化了。

东湖的这个学堂,门前扁额上写着“东湖通艺学堂”,不知道是什么性质,是私立呢还是公立,只有问那创办人陶心云去才晓得。在一九三一年出版尹幼莲所编的《绍兴地志述略》第十四章说名胜古迹的地方,东湖底下注道:

我到东湖学堂去是教英文,学生记得是两班一共三个人,初级是陶望潮,是陶心云的本家,现今尚健在,高级是陶缉民,乃是心云的承继的孙子,那时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小孩,现在却已经故去了,还有一个忘记了名字,但总之不是姓陶的。每天上午是由我教英文,下午由两位教员分教国文和算学。教室便在一间大屋内,东湖的屋都建造在一道筑成的堤上面,所以进身都不能很深,这间要算顶大的了,面北两扇黑漆大门,上边红地黑字,大书道:“临渊无羡,大德曰生。”这对联以文句论,以笔画论,都要算是屋主人的最成功的杰作,东湖所有的大小扁额柱联无一不是他的手笔,实在绍兴人已经看的厌了,只这八个字似乎还没有那种呆板相。我的住房便在“临渊无羡”那一边的耳房里,那里又分为南北二间,南边的一间稍为大点,只是因为北墙临运河,只有一个很高的窗,西面又是房屋尽头,不好开窗门,所以很是黑暗,蚊子非常的多,但是因为临河的关系,回家去时在那里等候趁“埠船”,却是很方便的。当初口头说好,每月薪水是二十元,学堂供给食宿,但是到了下旬时节,有一个自称是观察公的表姪的会计走来找我,说什么经费困难,只能姑且奉送这么多,就送来英洋十六元。我也无意于较量多少,便同意收下了,到了第二个月也是如此,但是两个月快满,学堂方面通知椒生公说,因为学生们说英文口音不大准确,所以拟不再聘请了。南京同学碰巧也这时来信,说要冬季例考了,赶紧前来销假,我遂即回去,学校是十二月初一日起举行考试,大概是在十月中回到学堂里的。

东湖时代的学生虽然不多,可是与我却是有缘,长久保持着联络,如陶望潮君,关于他的事后来还要说及。陶缉民君于民国二十一二年时,来北京大学,见面多次,当时曾写了一幅字送他,现在便抄在这里,作为纪念。原文收在《夜读抄》的苦雨斋小文里边,题目是“书赠陶缉民君”:

“东湖在城东十里,有陶氏屋,面山带水,风景颇佳。”这话说得很含蓄而得要领,因为地是官地,用的是公款修造,但是房屋却为陶氏占为私有,为敷衍门面计,分定作三种办法。其一是所谓“稷庐”,即是东头的一部份纯粹是该观察公的私人住宅,游人不得阑入的。其二是中间也就是靠近西头的几间,作为“学堂”,这是要和学堂有关系的人才能进出。其三是一片水面和几条堤防,说是“放生池”,是公开给大众的,但是东湖的建筑是在箬山即绕门山的脚下,和北岸隔着一条运河,运河上架有一座石桥,却在稷庐之东,从这桥绕道入湖,便要走过住宅部分,这是断乎不可,但游人既无翅膀,又不会水上行走,如要看看放生池的风景,势非用船不可,从学堂东边的“濠梁”桥进去,而这桥下却有铁门锁着,若要开时须出“酒钱”,请陶府的做工的人特别来开锁才行。因此之故,这个公开地方倒实在是很闲静的,平常管领着这大片土地的也就是稷庐陶家有关的几个人罢了。

“绕门山在东郭门外十里,系石宕旧址,水石奇峭,与吼山仿佛。陶心云先生修治之,称曰东湖,设通艺学堂,民国前八年甲辰秋余承命教英文,寄居两阅月,得尽览诸胜,曾作小诗数首纪之,今稿悉不存,但记数语曰,岩鸽翻晚风,池鱼跃清响,又曰,潇潇数日雨,开落白芙蓉。忽忽三十年,怀念陈迹,有如梦寐,书此数行以赠缉民兄,想当同有今昔之感也。廿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北平。”